三 (第3/3页)

从此,表哥不偷东西了。他当背夫,帮人背东西。他帮去爬雪山的游客背东西,帮勘探矿山的人背东西,最后,又帮盗猎者背藏羚羊皮,盗猎者空手出山,他却被巡山队抓个正着,进监狱已经一年多了。

    父亲提起这个话头,让他想起表哥。

    他想起多布杰老师的话:“你表哥其实是个好人。可是,监狱可不是把一个人变好的地方。”

    他想等虫草季结束,手里有了钱,他就去城里看表哥。表哥和姐姐在一个城里。不同的是,一个在学校,一个在监狱。他想给表哥买一双手套。皮的,五个指头都露在外面的。表哥戴过那样子的一只手套。那是他捡来的。但他喜欢戴着那样一只手套打台球,头上还歪戴着一顶棒球帽。对,他还要给他买一顶新的棒球帽。但他不给表哥买项链。表哥的项链上挂着的一个塑料的骷髅头,表面却涂着金属漆,实在是太难看了。那是一个来自某一暴烈的电子游戏中的形象。

    他坐在草坡上,坐在太阳下想表哥,表情惆怅。

    母亲埋怨父亲:“你提他不争气的表哥干什么?你让儿子伤心了。”

    父亲翻身起来,摸摸他的脑袋:“虫草还在等我们呢。”

    这一下午,桑吉又挖了十多根虫草。

    晚上,回到帐篷里,母亲生火擀面。锅里下了牛肉片和干菜叶的水在沸腾,今天的晚餐是一锅热腾腾的面片。

    桑吉拿一只小软刷,把一只只虫草身上的杂物清除干净,然后一只只整齐排列在一块干燥的木板上,虫草里的水分,一部分挥发到空气中,一部分被干燥的木板吸收。等到虫草贩子出现在营地的时候,它们就可以出售了。

    父亲抽签回来的时候,面片已经下锅了。汤沸腾起来的时候,母亲就往锅里倒一小勺凉水,这样锅里会沉静片刻,然后,又翻沸起来,如是者三,滑溜溜、香喷喷的面片就煮好了。

    父亲又抽到一根短棍。

    父亲对桑吉说:“我也学你算了算。”

    这惹得桑吉大笑不止。

    桑吉大笑的时候,帐篷门帘被掀开,一个人带着一股冷风进来了。来人是一个喇嘛。

    女主人专门把一只碗用清水洗过,盛一大碗面片恭敬地双手递到喇嘛面前。喇嘛不说话,笑着摇手。

    一家人便不敢自便,任煮好的面片融成一锅糨糊。

    往年,虫草季结束的时候,喇嘛会来,从每户人家收一些虫草,作他们虫草季开山仪式诵经作法的报酬。但开山第一天,就来人家里,这是第一回。喇嘛不说话,一家人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大家便僵在那里。

    喇嘛开口了,也不说来意,却说听大家传说,这一家叫桑吉的儿子天资聪慧,在学校里成绩好得不得了。喇嘛说,这就是根器好。可惜早年没有进庙出家,而是进了学校。学校好是好,上大学,进城,一个人享受现世好福报。如果出家,修行有成,自度度人,那就是全家人享受福报,还不止是现世呢。

    说这些话时,喇嘛眼睛盯着帐篷一角木板上晾着的虫草。

    那些虫草,火苗蹿出炉膛时,就被照亮,火苗缩回炉膛时,就隐入黑暗,不被人看见。桑吉挪动屁股,遮住了投向虫草的火光。

    喇嘛笑了:“果然是聪明种子啊!”

    喇嘛还说:“知道吗?佛经里有好多关于影子的话。云影怎能把大山藏起来?”

    桑吉心头气恼,顶撞了喇嘛:“看大山要去宽广草滩,不必来我家窄小的帐房。”

    父亲念一声佛号:“小犊子,要敬畏三宝。”

    桑吉知道,佛和他的法,还有传他的法的喇嘛,就是三宝。父亲一提醒,自己心里也害怕。在学校,他顶撞过老师,过后却没有这样害怕。

    父亲对喇嘛说:“上师来到贫家,有什么示下,请明言吧。”

    喇嘛说:“年年虫草季,大家都到山神库中取宝,全靠我等作法祈请,他老人家才没动怒,降下惩罚。”

    父亲说:“这个我们知道,待虫草季结束,我们还是会跟往年一样,呈上谢仪。”

    喇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山中的宝物眼见得越来越少,山神一年年越发地不高兴了,我们要比往年多费好几倍的力气,才能安抚住他老人家不要动怒。”

    话到了这个份上,结果也自然明了。喇嘛从他们第一天的收获中拿走了五分之一的虫草,预支了一份为他们加倍作法的报偿。

    喇嘛取了虫草,客气地告辞。这时,他家的面片已经变成一锅面糊了。

    第二天,他们上山时,喇嘛们又在草滩上铺了毯子,坐在上面摇铃击鼓,大作其法。

    桑吉对父亲说:“今天晚上喇嘛还要来。”

    当天晚上,喇嘛没有来。

    他们是第五天晚上来的。这回是两个小沙弥,一个摇着经轮,一个手里端着只托盘,也不进帐篷,立在门口,说:“二十只,二十只就够了。”

    桑吉禁不住喊道:“二十根,六百块钱!”

    母亲怕他说出什么更冒失的话来,伸手把他的嘴捂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