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年之期可辩材

    第三章 七年之期可辩材 (第2/3页)

中细细探了一圈,证实此谷确是绝地,并无一丝山缝留出。那条溪水的入口是一处飞瀑,自山峰垂流直下,然后横穿谷底,再流入一处地下水窟排走,也没办法利用。卡瓦纳修士觉得上帝自有主张,凡人无须妄自猜度,也便熄了出世之心,每日与赛戈莱纳相依为命。

    这一日赛戈莱纳对卡瓦纳修士说,不若把长袍脱下来浆洗一下。修士身上的长袍经过一冬,已经是破破烂烂,污脏不堪,便点头应允。赛戈莱纳小心避过胸前穿体的树枝,把他长袍逐层剥离,正脱到一半,忽然“啪”地一声,一本书从长袍中掉到了草地之上。

    赛戈莱纳喜道:“竟是本书么?”他虽学了许多知识,却从来没见过真正的书籍,偶尔听卡瓦纳修士谈及羊皮书、纸莎书、麻纸书、绢书等等,无不心驰神往,只恨不能弄来几本大快朵颐。此时竟有本书凭空掉出来,自然惊喜万分。

    卡瓦纳修士吩咐他把书捡起来,仔细去看,正是那本杜兰德爵士交托自己的《双蛇箴言》,心中不由一动。他气血枯涩已久,三肢瘫痪,唯有一只右手能微微移动,教赛戈莱纳文字时只能口授,听、说两科好教,读和写却苦于没有成书,又无法手写演示。结果赛戈莱纳如今已精通拉丁、意大利、法与英四种语言,却是一个大字也不识得。

    《双蛇箴言》既是希波克拉底所写,用的必是古希腊文。古希腊文与拉丁文系出同源,一通俱通。卡瓦纳修士虽顾忌此书作者是拜偶像者,但转念一想,赛戈莱纳信仰坚定,我只以此书教授读写,自无甚么问题。于是他唤了赛戈莱纳过来,把这书摊开在自己面前,心中默祈道:“杜拉德爵士你在天有灵,该知我非窃书自窥之辈,实是要把这孩子锻炼成大贤之人,不得以而借用而已。”

    赛戈莱纳轻轻摩玩书面,喜不自胜。这本《双蛇箴言》是羊皮质地,计有数十页,汇成一卷之数。其上希氏笔迹历历在目,墨痕颓淡,边缘颇有虫蛀,显然历时弥久,只可惜最后一页只残留数茎毛边,显然是被人扯掉了。

    卡瓦纳修士学问深厚,古希腊文难不倒他。他读完一页,细细思索过一遍,再让赛戈莱纳去看,口中加以讲解。不料这武典中的文字极其深奥艰涩,字字珠玑,俱是内学秘藏。希氏专拣紧要处而谈,其余皆略去不提。普通人看了,只会觉得这内文语焉不详,没有丝毫章法可言,读之如天书一般,遑论赛戈莱纳一个懵懂孩童。

    卡瓦纳修士本来只想借此书给赛戈莱纳识字而已,但无奈武典文字实在晦涩,不通其文意,则识字无从谈起;欲通其文意,又必须加以解说内学源流。环环相扣,不可漏一。好在他于内学颇为精通,对气息运转的脉络了然于胸,反复揣摩之下,试着用马太福音的心法将希氏所略之处一一补完,连缀成线,诠叙条理,再说给赛戈莱纳。

    于是赛戈莱纳每日先听卡瓦纳修士讲解马太福音,再以福音要诀阐释武典中的字意大略,而后逐个辨认武典内古希腊单词的写法读音——至此他方知这二十四个希腊字母生得是甚么模样。如此由深入浅的教法,真是本末倒置,从古未闻。希氏一世心血,竟成了黄口稚子的识字教材,不知道他泉下有知,会是怎生表情;而赛戈莱纳用《双蛇箴言》武典开蒙识字,也可算得上是千古以降的第一人了。

    这一部书光是通读便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逐词掰碎精析又花去两、三个月,卡瓦纳修士倒有大部分时间是在解释内功法门的基本概念。转眼已经入夏,草虫鸣鸣,赛戈莱纳顾不得玩耍,读经也已中断,除去每日祈祷和必要的食物采集以外,一老一少把全部精力都投诸在这本《箴言》之上。

    卡瓦纳修士初衷只是想借此书来教读写,不料希氏武典博大精深,他自己研究愈深,越发痴迷,虽守誓不去修炼,却忍不住总想探究根源。到了后来,他已经把读写抛之脑后,一心参详起《箴言》奥义来。赛戈莱纳在一旁听着,获益良多,有时也试行其法,修士乐得见有人把他对《箴言》的见解付之实践,以验正误,于是也在一旁按照马太福音,指点他运功的诀窍。

    凭着这等学法,赛戈莱纳不知不举已经修炼上了希氏与罗马教廷的上乘内功心法,而犹未自知。

    希波克拉底是希腊一代承前启后的大宗师,欧洲古典武学到他那里,幡然进了一层境界。他集前人之大成,创下四液之说,乃是内功的根本道理所在,泽遗后世。他言人体共有四液,曰黑胆汁;曰黄胆汁;曰血液;曰粘液,分别对应风、火、水、土四元素与热、冷、干、湿四态。人体唯有四液平衡,四素调和,四态轮替,方有大神至妙的无上境界。

    只是这四液人体全身皆是,分属黄道十二宫一百四十四星命点,彼此牵连相系,互有影响。加之四态流转不停、四素有生有克,依天时各有变化不同,五星运行黄道诸宫,各有宜忌。是以四液的平衡之道可以说千变万化,头绪极多。如何调整四液平衡,实是内功心法的关键所在。

    四液之说希氏已经在《双蛇箴言》医典中备叙发微,流传于世,无人不知。不过此书中只叙及原理,至于平衡之道当如何致之,却只言未谈。所以这千余年来,欧罗巴各门各派都只好自行揣摩,各自都发展出自己的一套法门与见解,各有巧妙不同,无不视为不传之秘,不轻易示人。

    而这本《双蛇箴言》武典里所藏的,即是希波克拉底本人对四液平衡的体用之道。希氏本人沉默寡言,笔下也言简意赅,许多见解甚至不屑多垂一笔解释,以致聱牙难懂。当年萨拉丁大帝在机缘巧合之下曾读过此书,实在读之不通,乃叹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哪如我古兰经文流畅优美。”遂弃之不顾。

    若有人欲领悟武典其中的精髓,须精通内功之理,于希氏文旁补白,才能彻悟;而若是精通内功的人,必是宿辈高手,有着自己修炼的一套平衡理论,与希氏彼此抵牾,难有大成。试想天下哪里有人极通内学,却分毫内力也没有的?是以这千余年来,始终无人能尽得其藏,克成神功。

    谁能料到在这科德雷尼斯波群山谷底,事竟这样成了。卡瓦纳修士被树枝穿胸,空有满腹内学,却只能光说不练;赛戈莱纳丝毫不具内功,如同一张白纸,练起希氏武典毫无涩滞,更没有成见。加上马太福音中正持平,守稳固本,与希氏武典一起修炼,使赛戈莱纳不致因内功骤然登堂入室而走火入魔。

    春秋轮转,寒暑交替,转眼间已经七年过去。卡瓦纳修士与赛戈莱纳早已习惯在这绝谷之底泰然安居,过得好不惬意,并不觉苦闷。赛戈莱纳在卡瓦纳修士头上搭起一间小草屋,以遮蔽风雨,还挖了一条小小沟渠把溪水引到屋前,不忘沿渠边种了几朵雏菊。他手中并无任何工具,举手投足之间便可断木裂石,却远胜过任何农具。

    这几年野外磨练,更兼希氏武典的神奇功效,赛戈莱纳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满头金发的少年,四肢生的极瘦,却双眸如电,内力充盈。卡瓦纳修士这七年来一直端坐在岩窠之下,不曾挪动过一分,枯槁如柴;那树枝插在胸内,创口边缘早已生出新肉,于是它便就这样长在了体内——偏生这树枝一息不死,那透胸而出的一端每年春季还会生出绿芽来。卡瓦纳修士的气血流转,全凭那条巨蟹宫内的狭窄通道维持,不曾恶化,亦不曾好转。赛戈莱纳曾想把树枝切断,但此举实在凶险,他终究还是不敢下手。

    这一日两人如平常一样,于午后钻研希氏武典。这本武典确是不可多得的奇书,区区十数页的羊皮卷,这几年来他们反复咀嚼,总有新的心得。

    赛戈莱纳坐到修士身旁,翻开最后一页,卡瓦纳修士缓声念道:“血液属水,为流动之精;黄胆汁属火,为蓄藏之髓。两者一动一静,最难调和。倘若能打通水火二液的藩篱,静极而流,流极则藏,循环往复,带出全身均衡之势,可臻化境。”念完又叹道:“这水火二液,历代都认为是针锋相对,不可调和,一遇则龙争虎斗,最后不可收拾。是以各家心法皆是走‘避其锋芒、各行其是’的路子。希波克拉底居然说可以打通二液藩篱,真是匪夷所思!”

    他弹了弹书页,指着末尾空隙处一排小字道:“你看,希波克拉底在这段文字旁夹了一句批:‘关于如何打通水火二液,我已有了绝妙的法门,只是这里太窄了写不下。’可见他已有了办法,说不定就写在缺损的最后一页上。不知他的法门究竟是甚么,真叫人好奇。习武之人,如果练到那种境界,才能叫大成呐。”

    赛戈莱纳道:“老师,那天晚上我也曾试着将全身血液流经巨蟹、金牛,最后聚于室女与黄胆汁合流。只是二液交汇,我就立刻腹痛难忍,要跑出去拉大大的一泡屎,方才舒服。”他与卡瓦纳修士朝夕相处,情若父子,说起话来直截了当,没有分毫顾忌。

    卡瓦纳修士不禁莞尔:“室女归属肠胃,夜半时月亮又恰好进入黄道室女宫,阴至极盛。自然是二液相争,摧动了肠胃的缘故。此举有伤身体,你以后不可轻易尝试,要与我商议后才好。”赛戈莱纳道:“有时候我心中只是那么一想,体内气息自然流动起来,根本阻止不及。”卡瓦纳修士袖手一指门前那道沟渠,道:“你经验尚浅,还不精通御气之术,一身内力如水流一般,汪洋肆恣,遍地流淌,只有用沟渠加以引导,才能力尽其用。”赛戈莱纳若有所悟,盯着沟渠看了半天,喜道:“是了!是了!内力是水,各类招式就是沟渠,以渠御水,才能有威力。”卡瓦纳修士含笑不语,显然习惯了自己弟子举一反三的思维。赛戈莱纳又道:“只是以渠御水,终究有些因循守旧。倘若在对敌之时能够水到渠成,临时起意,岂非更教敌手难以琢磨?”

    卡瓦纳修士听到这句话,面色有些微微变化,良久方叹一口气道:“谷内岂有敌手,赛戈莱纳,你其实想去谷外世界罢?”赛戈莱纳没料到老师突然有此一问,怔在原地。他与老师向来无所不言,这时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卡瓦纳修士早把他的窘迫看在眼里,微笑道:“你原本是山野间一个淳朴无知的孩童,忧不存心,愁不过夜;如今你受过教育,心智已为学识所开,眼界自然与从前不同了。阿雷佐有一位大贤彼得拉克曾作诗云:‘有识必有思,有思必有苦,苦极必有动,此生之常也。’《圣经传道书》中亦云:‘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人性如此,我当日教你第一个字母之前,已然尽知,不足为奇。”

    赛戈莱纳急忙跪倒在地,声似呜咽:“我只是一时好奇而已,老师待我恩重如山,我又怎能弃您于不顾。”卡瓦纳修士右手微扬,示意他起身,道:“我何曾要怪你。譬如将一瞽翁置于黑屋中,不失怡然自乐;倘若有朝一日他双目复明,却仍留在黑屋,便是折磨了。你的境况,正如那复明的瞽翁,是破屋而出的时候啦。”赛戈莱纳听了他一席话,低头默然不语。他自师从卡瓦纳以后,眼界渐开,对于外界的向往与日俱增。此时被老师一语说破心事,心中大为惶乱。

    卡瓦纳修士抬起头来,透过茅草蓬顶去看远处的山峰之巅,面容涌起无限感慨,道:“七年之前,你我从崖顶坠下而不死,只能说是神迹昭然;如今你有了出世之意,必然也是天主安排。这一进一出,你已从一个懵懂野童成了笃信不移的信徒,可见这几年谷底生涯,大有深意,天主的计划何其巧妙!阿门。”

    赛戈莱纳虔诚之心不逊于卡瓦纳修士,连忙也伏地默祈。祈祷既毕,卡瓦纳修士唤他到自己身旁,道:“这是个绝谷,我仔细想了下,唯一的出路只在这溪流之间,你这几日不妨去探探纳地下洞窟,或许会有所得。”赛戈莱纳泪如泉涌,双手只是抱住修士瘦弱之躯:“我不走,我不走。”卡瓦纳修士勉强抬起右手去摸他金发,柔声道:“天主给你启示,必有使命让你去完成。你怎可为我一人而怠忽职守?”

    赛戈莱纳忽然想到什么,抬起脸来喜道:“老师,不若你也去修炼《双蛇箴言》。以老师的智慧,一定能从中寻出一个法门扭转气血,拔出树枝,到时我们便可一起离开。”卡瓦纳修士哑然失笑:“傻孩子,且不说这树枝已与我血肉联为一体,一损俱损,除非圣子再世,否则绝无办法分离;就是《箴言》中有办法,我亦不能修炼。我曾向你父亲起誓,又岂能食言。”

    赛戈莱纳固拗道:“倘若我走了,老师您动弹不得,又如何能够独活?总之只要老师在此,我断不会抛下你一人在谷里的!”卡瓦纳修士双目涌起难以言喻的神色,半晌方淡淡道:“也罢,且说。”

    师徒二人自此对出谷一事绝口不提,生活依然如常。只是不知不觉间,卡瓦纳修士的面色愈加灰暗,进食愈少,两句话之间的间歇更长。赛戈莱纳以为老师不再逼自己出谷,兀自欣喜,并没觉察到异状。只是偶尔夜深人静之时,他头枕圆石,总不免望着山间明月嗟叹一番,想象那谷外花花世界究竟是怎生模样。

    又是大半个月过去。这天赛戈莱纳在林麓深处中发现一个野蜂窝,如获至宝,拼着蜇刺弄来一捧黄灿灿的蜂蜜,急忙剥了一片树皮盛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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