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妒妻守有夫之寡 懦夫还不死之魂

    卷七 妒妻守有夫之寡 懦夫还不死之魂 (第3/3页)

诉了他,才有番蠢动。

    如今我辈的伎俩都被他看透了,气魄不能制,才术不能驭,连王法官刑都治他不得了。那里还处治得来?”众人道:“若还处治不来,穆门生与那两个姬妾都要死于此妇之手。况且老师与他势不两立,妒妇之道不息,夫子之道不著,老师处治他不来,不但自家丧气,将来还要受制于他。焉知他得志以后,没有妒妇去拜门生?他也登坛说法,与老师相抗起来,只怕倡妒容易,化妒烦难,吾道之衰,可立而待矣。还求老师作急图之。”费隐公不言不语,踌躇了一会,方才回覆他道:“就要相图,也不是旦夕之事,且看他得志以后举动何如,我自有道理。”众人得了这句话,方才肯去。

    却说淳于氏战败众人之后,先把丫鬟使婢叙功行赏,连报警的老仆亦在犒劳之中。

    赏功已毕,就把三个召寇之人,唤到面前行罚,穆子大领竹板,两个姬妾吃皮鞭,一日之中,受了两番严拷。从此以后,把这三个犯人监在两处,日间不许见面,夜里不使闻声。两处都拨了丫鬟不时巡逻,一有响动,就取出来治罪。

    监了几日,这一男二女都生起病来,明明是忧郁之症,淳于氏又说他害相思,分外防得严紧。穆子大再三哀告要出去就医,淳于氏只是不许。穆子大道:“如今春闱已近,会试的同袍都要起身快了,别样的事不许我走动,难道进京会试也不容我去不成?”淳于氏听了这句话,就欢喜起来,思想会试还是小事,且等他出去之后,好结果这两个妇人,省得他立在面前,到底有些碍手。就一面料理行装,一面雇办船只,直到起身那一刻,才叫老仆挑了行,李跟他出门。

    示行以前,恐怕那班恶少要替他商量计策,思想复仇,一概不许他辞别朋友。那两个姬妾知道他此番出去,不是生离,竟是死别了,到监行之际,就不受拘挛,从房里跳将出来,一齐扭住穆子大,号啕痛哭,说:“我们两个终久是一死,不如死在你未去之先。”

    各人取出一把剃刀,都要自刎,被淳于氏喝令丫鬟夺下剃刀,扯了开去,才打发得丈夫出门。

    穆子大伤心不过,那里去得向前”心上思量道:“我病体十分沉重,就到了京师,料想愁病交煎,也做不得好文字出,拿定不中,去也枉然。不如住在近边,看看家中的光景,好商相会。”就在船上住了一夜。到第二日黎明,竟到费隐公家,哭诉从前之苦,求他生个法子,救了这一条性命。费隐公恨他不过,那里肯管?只说没有计策。

    穆子大道:“老师不救门生,门生有死而已。”说了这一句,就跪下地去,只管撞头。

    费隐公想了一会,才问他道:“照你说起来,这一次的公车断然不上了。你可肯躲在我家,住上一年两载,待我把这强悍之妇处个尽情,使他一生一世不敢反覆么?”穆子大道:“若得如此,莫说一年两载,就躲一世何妨。”费隐公道:“你如今被他磨灭不过,所以恨他,只怕一月两月不在面前,没有妒妇磨灭你,你的骨头又有些作痒起来,要思想妒妇,去受他的磨灭了。那里保得一年两载不想回去?”穆子大道:“门生的体面为他坏了,门生的宗祀为他绝了,连自己一条性命尚不能保,此等仇恨,竟可以不共戴天,岂有隔绝了他,还去思念之理?”费隐公道:“既然如此,我就要便宜行事了。

    你从今以后住在我家,待我把小儿辈相从,屈你做个西席,省得你没有事做,要想出门。那两位佳人,包你不出十日,就双双弄他出来,与他并做一处就是了。”穆子大得了这句话,欢喜不了,也不问他取出佳人当用何法”处治妒妇当用何方?索性付之不问,好等他便宜行事。

    却说淳于氏打发丈夫之后,把那两个姬妾三日一敲,五日一比,定要送他上路。亏了一个能事的卖婆,常在他家走动,把淳于氏再三苦劝,说:“打死不如放生,何不寻两分人家,遣他出去?一来断绝祸根,二来也积一场阴德,三来还得几两银子,又省了两口棺材。”淳于氏见他说得有理,才肯放一条生路,要打发他出门。只是不肯嫁在近处,恐怕丈夫回来,要背地取赎,除非嫁与远方之人,方才没有后患。

    媒婆道:“这也不难。”就去寻了两个孤客,说是江南海北之人。淳于氏接了财礼,把两个姬妾一齐打发出门。只说他与前面的丈夫,千年万载不能够见面了,那里晓得跨出门槛,就会相逢。

    原来那个媒婆又是费隐公的心腹,设定圈套叫他来做事的。

    果然不出十日,就把两个佳人与穆子大并做一处。这一男二女不但分而复合,又只当死而复生,那里快活得了”住在费隐公家,看了样子,与他一般作乐。

    住到一月之后费隐公走到书房,对穆子大道:“你们三个住在这边,是极妥当的了,只是家中的事,也还要人料理。我看你这个老仆,大有忠义之心,须要想个法子,打发他回去。

    一来叫他料理家务,为目前署事之人;二来等他做个内应,为将来聚合之计。”穆子大道:“我也正要如此。只是他走了回去,妒妇就要疑心,说我既然进京,为甚么不带人服事,只有上个老仆,又打发转来?”费隐公道:“自有妙法,不但使他不疑,还只怕要信之太过。只是一件,从今以后,要屈你权死一死,到一年两年之后,再活转来,这个妒妇方才征得他服,与你们三个和气到老,没有一毫变更;你若不肯权死几年,这个妒妇是万万征他不服的,只好暂且安乐几时,依旧回去受苦罢了。”穆子大听了这几句,就惊骇起来道:“别样的事可以做得,生死大事,岂是儿戏得的?况且死了一两年,如何再活得转来?”费隐公笑起来道:“不是当真教你死,只要认个’死’字,说你原是有病的人,出门之后沉重起来,死在路上就是了。”穆子大道:“此计极妙。我自做亲以后,受了妒妇多少磨难,就屈他受些凄凉,暂守几年活寡,且让我住在这边,作乐作乐,度个后代出来,也不为过。只是一件,到一年两年之后,用个甚么法子,又好说我活转来?”费隐公道:“法子尽有,只是如今说不得;若还对你说了,少不得又像前日一般,把我传授的心法都败露出来,使他识破底里,以致一败而不可救。三日两日尚且如此,何况一年两年,闭得你的口住?”穆子大道:“既然如此,门生不必再问,依了老师,打发他回去就是了。”费隐公道:“他口里说死,尊还未必见信,须要你自己的亲笔,写一封遗嘱与他,说;’我死在途中,不及料理后事,门户之计,会要仗你主持,不可贻笑于桑梓。所娶二妾,若还不曾怀娠,可速速教他改嫁。你自己年过四旬,平日又喜谈节操,尽可做未亡人,切不可再生他想。’这等写去,他就信到极处。你这一二年之间,也可以无内顾之忧了。”穆子大道:“说极得是。”就一面写遗嘱,一面分付老仆,叫他看守门户,不可放闲杂人往来,家中事体,不时过来说说。那老仆是个忠义之人,巴不得家主自在几年,好生个儿子,替故主接后。就把家中之事一力担当,领了遗嘱,欣然而去。

    却说淳于氏遣了二妾,只当拔了眼中之钉,好不适意。远近的妇人都说他大奋雄威,征服了妒总管,当今女子之中,要算他第一个豪杰。

    然不出众从之料,竟有妒妇去拜门生,求他广行教化,连丈夫与他为难的人,都要内不避亲,外不避仇,要去皈依妙法起来。淳于氏正在得意之际,不想报讣忽然走到,说丈夫死在途中,再取出遗嘱一看,自然是千信万确的了。少不得大哭一场,要替他开丧受吊。

    被老仆止住道:“相公分付过了,说我的死信只可使亲人得知。外面的朋友,且慢些使他知道。只因我出门未久,一旦命终,不知道的,只说我被妻子气死,前日受亏的人,未必不来多事。如今师出有名,不像前番孟浪,万一打闹起来,就要受他的荼毒了。且到一年半载,众人气平之后,然后说出也未迟。就是开丧受吊的事,都要等我诱榇到了,才可举行,以前切不可做。”这些说话,都是费隐公的主意,恐怕死信闻于众人,后来不好收煞,故此分付他说的。如今照样说来,不改一字。淳于氏听见,十分感念丈夫,就遵了遗命,不敢开丧,瞒着外面的人,设个灵座在家,私自拜奠。

    凶信未到的时节,收了许多妒妇门生,正要登坛说法,做那轩昂豪举之事,及至闻了此信,就有些收敛起来。坛也不登,法也不说,只是闭门自守,要做个无荣无辱之人。

    初守的半年,也甚是贞节,一毫没有二心,终日号啕痛哭,穆子大听见,竟懊悔起来,有个起死回生之意。费隐公只是不许,说:‘你的骨头虽然作痒,要想回去受磨难,其如这两位佳人大限未到,不该去见罗刹何!”及至守到半年之后,淳于氏的心肠就有些改变起来,竟在痛哭流涕之中,寓了嘻笑怒骂之意,不但不感激他,反咬牙切齿痛恨他起来。终日叫天叫地,说:“我前世造了甚么孽障,今生罚我受苦。嫁了个有情有义的丈夫,替他守节,也还气得过;他生前背我娶妾,还做出许多圈套来摆布我,如今自己死了,累我不上不下,守这样无情之寡,着甚么来由?难道叫我没儿没女,靠了几个奴仆过了一世不成!”终日哭来哭去,总是这些话。

    穆子大听见,竟有些着慌起来,对了费隐公道:“听他的口气,分明要嫁了。万一弄假成真,等他做起失节的事来,怎么了得?”费隐公见到他听到此处,料想身上的骨头只会怕疼,决不作痒了,就把降的方法与他说知,也只怕漏泄,不敢彰扬了。就答应道:“此非恶声也,将来会合之机,正在于此。我前日要兄假死,就为这一着,不然游学四方、埋头一处的话,那一句讲不得,定要说起死来。我要先把守寡一事去引动他望子之心,然后把’失节’二字去塞住他吃醋之口。他起先不容你娶妾,总是不曾做过寡妇,不知绝后之苦,一味要专宠取乐,不顾将来。只说有饭可吃,有衣可穿,过得一世就罢,定要甚么儿子?如今做了寡妇少不得要自虑将来,得病之际那个延医,临死之时谁人送老?自己的首饰衣服、粮米钱财,付与何人?

    少不得是一抢而散。想到此处,自然要懊悔起来。可见世间的儿子,无论嫡生庶出,总是少不得的。以后嫁了丈夫,自然以得子为重,取乐为轻了。他起先挟制丈夫,难为姬妾,总是说他身子站得正,口嘴说得响,立于不败之地,不怕那个休了他,所以敢作敢为,不肯受人箝束。若还略有差池,等丈夫捏住筋节,就有飞天的本事,也只好收拾起来了。他如今打熬不过,少不得要想出门。待我用个心腹之人,走去说合,假捏一个名字,说有人娶他续弦。别寻一所房子,你安顿在里面,竟去娶他过来,做一出奇幻戏文与他看看。到那时候,‘失节’两个字不消别人说他,他自己塞住了口,料想一生一世吃不得醋了。

    你说这个计较妥当不妥当?”穆子大听了这些话,欢喜不过,不觉手舞足蹈起来,说了许多赞服的话。又对他道:“既然如此求老师及早央人过去说合,不要去迟了,等他又分付别人。”

    费隐公道:“学生娶过数十房姬妾,那一个媒婆不是相熟的?

    等他央了那一个,我然后呼唤他来,于中取事,方才万妥;若还叫人去说,就有三分不妙了。穆子大道:“也说得是。”只见过了几时,那两个姬妾一齐肚大起来,原来是成亲那两夜所受的胎,起先不觉如今看出来的,等到十月将满,一先一后生将下来,不想两个妇人竟生出三个儿子,有一个双胞的在里面。穆子大跳跃不过,思想不是老师的妙法弄出人来,岂但那两个姬妾死于妒妇之手,连这三个儿子都不能够出世了。那里感激得过?竟刻了长生牌位,供养他起来。

    却说淳于氏守到半年之后,渐渐立脚不住,要想出门。一来怕家人耻笑,不好去唤媒婆,替自己说亲;二来要把丫鬟使婢逐渐卖去,把银子鳖在身边,才好出嫁。就以卖婢为名,唤了媒人,不时计议。

    计议定了,就把以前出力的丫鬟,今日一个,明日一个,不上几月,都被他卖完。然后卖到自己身上。媒婆就替他寻下主子,把家中的物件逐渐运了出去。

    正要打点嫁人,不想有个得力的家人,听了外面的话,进来报信道:“外面人言藉藉,都说大娘谋杀了丈夫;并不使一人知道,又把丫鬟使婢都出脱尽了,思想去嫁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断断容不得。要等大娘出嫁之日,从轿子里曳出来,活活打死,一来替自己出气,二来替相公伸冤。这些话说虽然未必真假,只怕也不可不防。”淳于氏听了,就慌做一团,与媒婆商议道:“还是嫁的好,还是不嫁的好?”媒婆道:“这等看起来,有些嫁不得了;不如将计就计,倒做个贞节之人,守了这一世罢。”淳于氏道:“成不得!一来没有儿子,倚靠何人?二来丫鬟使婢都已卖去,把甚么人做伴?三来运出的东西,也不好再运进来;就运了进来,也要被人识破,说我这个节妇,是他们逼出来的。中止之事,万万做不得。只好想个法子,不要有家里上轿,另寻一个去处,走到那里起身。等众人知道的时节,已赶我不着了,难道好寻到那边来与我吵闹不成?”媒婆道:“也说得是。”就替他拣了日子,寻个地方,竟像做贼的一般,等到黑夜之中,魆魆的逃走出去。

    只见走到一处,有个绝美的妇人出来迎接他,媒婆道:“这是我的亲眷,你同他坐一会,我去领了轿子来。”媒婆去后,那个妇人就与他各叙寒暄,问他年纪多少,前面的丈夫作何营业,如今没了几年?成亲以后,可曾生养几个?淳于氏就说年过四旬,前夫是读书人,也曾中过乡榜,客死未及一年,从来不曾生育。那妇人道:“这等说起来,是好人家的宅眷了,为甚么不坐轿子,竟走了出来?”淳于氏见是媒婆的亲眷,料想不笑他,就把丈夫未死之先,众人与他吵闹,如今见他出嫁,要伺候轿子与他为难的话,细细说了一遍。

    那妇人道:“这等尊夫之死,由于何病,果然是大娘气杀的么?”淳于氏道:“不瞒大娘说,他出门的时节,原有些病症,是我吵闹出来的。想是出门之后,又记挂两个姬妾,恐怕被我磨死,所以越愁越重,把这性命送了。”那妇人道:“这等说起来,‘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既然结发一场,又害了他的性命,大娘心上也该过意不去,替他守守才是。为甚么就嫁起来?”淳于氏道:“一来没有儿子,二来没有家业,叫我靠那一个?难道呷西风过日子不成?”那妇人道:“我闻得做媒的说,大娘卖丫鬟的银了也有许多,生息起来,尽勾过日子了。就是要嫁,也还该略守几年,等孝服满了,再嫁也未迟,不该这这等性急。”淳于氏道:“不瞒大娘说,我做亲二十多年了,不曾离过男子,倒不为别样,总是怕冷静不过,所以有心要嫁,不论迟早。”那妇人道:“这等说起来,是我的知己了。我当初也曾死过丈夫,也等不得服满就要出嫁,竟有不相谅的妇人骂起我来。我是个腼腆的人,不曾回骂得几句,至今恨他不过。如今遇了大娘,只当有个帮手了,几时约你同去见他,等说起来的时节,大家骂他一顿,替我们醮之人争些饿气也好。”淳于氏道:“那个不难,我这张嘴是骂得人惯的,还你相见的时节决不折气就是。”两个说了一更天,再不见媒婆走到。淳于氏心焦不过,自己哝聒道:“这早晚不见轿子,几时才得过去,难道拣了好时好日不抬过门,要到第二日成事不成?”那人道:“这也不论。我当初改嫁的时节,当晚有事,不得成亲,也是到了第二日,才做好事的。”淳于氏道:“那是尊夫的不是,婚姻大事,岂是耽搁得的?大娘是有修养的人,容得他如此;若把我们,就是当晚不好说,到第二三日,也要奉阴他几句。”两个谈谈说说,又过了一更多天。那妇人道:“这时候不来,定是有事耽搁了,不如脱了衣服,同我睡罢。”淳于氏道:‘大娘若坐不过,请预先安置。我这一晚料想睡不着。不如坐坐的好。”那妇人陪他不过,竟自睡了。

    淳于氏在他卧榻之前走来走去,再没有一刻消停,听见那里响一下,就说是轿子到了,伸起头,东张西望,及至晓得不是,定要哝哝聒聒,把媒婆骂上几句。守到天明,不知看上几十次,骂上几百声。

    直到第二日早饭之后,那个媒婆才领一乘轿子走进门来,说:“咋晚过去,原说就来的,不想巷头巷脑都关了栅门,轿子抬不过,所以耽搁了一夜,今日才来。”淳于氏不及怪他,竟别了妇人上轿。那妇人到临别之际,还说几时约个日子,要请他同去骂人。

    淳于氏坐了轿了抬到那分人家。只见出轿的时候,并没有一个迎接,竟是自己一个走入中堂。那中堂之上,并没有一个伺候,连香花灯烛都是没有的。淳于氏

    不好,就要转去。

    及至回头一看,又不见了媒婆和几个抬轿的人都转去了,淳于氏十分疑惑,又只得自己一个捱进中门,走到内室里去。

    只卧房里面,摆设得齐齐整整,都是自己的物件,叫媒婆运过来的,只是不见一个人影。淳于氏不明不白,竟像做梦一般,心上思量道:“莫非遇了鬼怪,被他摄到这里不成?就是鬼怪,也该有些鬼形怪影出现,为甚么绝无影响?”只听见卧房后面有几个孩子一齐啼哭,但不知就在一处,还是隔壁人家。

    正要走去观望,不想黑暗之处,闪出一个人影来,一步近似一步,走到十步之外,就立住了。却像有件凶器捏在手里的一般。

    淳于氏定睛一看,竟是前面的丈夫,就吓得冷汗直流,高嘶大喊起来,一连说几十个”有鬼”,要等后面二人来救。

    喊了一会,不见人来,就对着影子跪下来直磕头,说:“你生前死后的事,都是我不该,怪不得你来报怨,我如今知罪了,求你转去罢。”说了这几句,就俯伏在地,死也不抬头。

    不想伏了一会,那影子里面就说起话来道:“我既然来在这边,那里就肯转去,要同你算本总帐,砍下头来,把身子剁作几块,方才肯去。我出门以前的事,说不得许多,且丢过一边罢了。为甚么我出门几日,就把我两个爱妾一齐卖去,只做得两夜夫妻,竟不使我再见一面,这是一可杀了。他两个腹中都是有身孕的,把我现现成成的儿子送给别人家去,使我做了绝嗣之人,这是二可杀了。我生前受你多少磨难,连性命都死在你手里,还不见你感念一句,懊悔一声,哭到半年之后,还叫天叫地,骂起我来。难道我生前的咒骂还不曾听得勾,死在阴司地府还听你的咒骂不成?这是三可杀了。我在生之时,你何等口强,动不动要谈节义,看见隔壁的妇人改嫁了丈夫,还指定他名字骂个不了。为甚么轮着自己,就忍心害理起来,不怕别人笑耻,竟做了失节之妇?这是四可杀了。就是要嫁,也该守过三年两载,把我的灵柩装了回来,寻一块土地安厝了我,然后嫁也未迟。为甚么这等性急,连期年的服也不曾穿得满,就嫁起人来?使我骸骨不能归家,做了异乡之鬼,这是五可杀了。你自己不肯守节,就是丫鬟使婢也留上一两个,做个烧钱化纸的人;在宗族里面立个暝蛉之子,替我接了后代,把家中的财物交付与他,然后出来改嫁,也还气得你过。为甚么把许多丫鬟不分好歹,都替我卖去,把银子鳖在身边,连我一分好人家都搬了过来,与别人享福,这是七可杀了。其余的零星罪犯,若要细数起,要几百桩也有。我如今总置不论,只问你这七桩大罪。每一桩罪砍你一刀,只把你的尸骸分做七块罢了。”他起先问罪的时节,淳于氏伏在地下,等他说一个”可杀”,自己应一个”该杀”,说两个”可杀”,应两个”该当”,及至说到第七个上,知道说完之后就要下手,那条见机而作的魂灵已先走散了,只留个没干的身子伏的那边等杀,连这”该当“二字那里还应得出?只好缩成一团,哼哼嗄嗄的挣命罢了,预先硬了颈项,等他下刀。不想命根未断,那卧房后面有许多胆雄力大、不怕鬼的妇人赶进房来,把他丈夫的阴灵一把扯住,跪下来劝道:“杀死不如放生,看我们众人面上,饶了他罢。”

    又有两个妇人不但不怕鬼,还要与他打斗,竟把凶器夺了下来,不怕他不走,两个死拖硬曳,扯到卧房后面去了。

    那些不去的妇人都一面说,一面拿手来搀道:“相公去了,大娘起来罢。”淳于氏仰起头来,把众人一看,又吃了一惊。

    原来不是别人,就是他丈夫未死之前,零星讨来的使婢;丈夫既死之后,逐个卖去的丫鬟。如今见旧主有难,不知是那个神道托梦与他,大家不约而同,特地赶来相救的。

    淳于氏吃惊之后,爬起来坐了一会,把起先失去的魂魄招了转来,方才问众人道:“你们是从那里来的?

    方才扯劝的人是那两个?为甚么原故你们都不怕鬼,竟与他说起话来?”那些丫鬟道:“大娘出脱我们的时节,就是卖与这分人家。方才那两个也是大娘卖去的小,我们未卖之前,他先嫁过来的。大家都在一处,并不曾分开。只有大娘来得迟些,所以受了这场惊吓。方才捏着凶器与大娘算总帐的是个活人,不是甚么死鬼,大娘不要认错了。”淳于氏道:“这等说起来,难道是他们的丈夫不成?”那些丫鬟道:“不但是他们的丈夫,只怕连大娘自己还要做他的妻子也不可知。”淳于氏道:“这等说起来,想是他们恨我不过,故意做定圈套,叫丈夫娶我过来,等他们做大,捉我做小,好出气的意思了。这等为甚么原故,那个人的声音面貌竟与死者一,说来的话又一句不错,那有这等相像的理?你们快说一说。”丫鬟道:“不是他们恨你不过,要摆布你;还是他们丢你不下,要收录你。我老实对你说,方才捏刀的人就是相公的原身,当初并不曾死,被你磨灭不过。做了这番圈套,要骗个儿子出来的。如今两位小主母已生了三个大呱呱,他这分人家不但不曾消灭,还添了几口人丁,愈加昌盛起来了。劝大娘从今以后,落得做个好人,不要去处治他罢。”淳于氏听了这些话,不但不肯放心,反愈加害怕起来。这是甚么原故?只因起先怕鬼,如今又要怕人,怕人的心肠比怕鬼更加一倍。

    思想一个结发之妻,做了这许多歹事,把甚么颜面见他?

    见面尚且不可,何况跟了他们,从新过起日子来?起先受他一刀,还是问的斩罪,如今同过日子,料想不得安生,少不得要早笑一句,晚笑一句,剥削我的脸皮,只当问了个凌迟碎剐。

    这样的重罪如何受得起?就是他不罪我,我自家心上也饶不过自家,相他一眼,定要没趣一遭;叫他一声,定要羞惭一次。

    这个凌迟碎剐的重罪,少不得是要受的,不如不见的好。

    所以怕人的心肠,比怕鬼更加一倍。起先怕鬼的时节,只想求生;如今怕人的时节,反要求死了。就对众丫鬟道:“我半日不出恭,如今要方便了,可有僻静的所在送我去解一解。”

    丫鬟不知,只说果然要上马桶,就把他送到方便之处,自己走出门来,好等上马。谁想他马倒不上,竟去腾起云来。等丫鬟出去之后,就拴上房门,解下一条丝绦,系在屋梁之上,不多一会,就高高挂起了。

    丫鬟在门缝之中看见主母上吊,就一面打开房门,一面喊人相救。那两个生子之妾,随着丫鬟一齐赶进房来,捧脚的捧脚,解头的解头,把个不断气的人又救活了。大家坐在一处,都把好言劝慰他;只有穆子大一个,得了老师的真传,不肯进房,坐在门前,大念往生神咒。

    淳于氏见了两个姬妾,羞惭不过,眼睛也不敢睁开。那两个姬妾道:“大娘不要多心,我们是晓得世事的,大毕竟是大,小毕竟是小,决不为这番形迹就胆大起来。只要大娘略宽厚些,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依旧顶你在头上,决没有怠慢之理。就是男子的心肠,也是挽回得转的。有我们在此,决不使他做狠心人,还你和气就。”淳于氏听了这些话,方才放心,就爬起身来与他见礼,认了许多不是,又托他转致丈夫,也认了许多不是。这两个姬妾在费宅住了许久,也学了他些家风,两边斗出公分替他解和,少不得把两个仇人推在一处,依旧做了夫妻。

    这叫做”蛮妻拗子,无法可治”,只好如此而已。

    到了第二日,费隐公的夫子坐了轿,上门来贺喜,要借新人一看。淳于氏晓得是醋大王,当初骂过了他,怕他要取回席,不肯出去相见。

    那两个姬妾道:“回席取过了,决不取第二次,出去见见也不妨。”及至走出中堂把他一看,原来就是前晚留宿的人。

    淳于氏满面羞惭,措身无地。

    费夫人道:“今日一来贺喜,二来相邀。那个不相谅的妇人喜得不远,就在舍间隔壁,借重大娘的尊口去狠骂他一场,替我出口小气。”淳于氏满面通红,答应不出,亏那两个体心的姬妾把别话阻挠问者,各顾左右而言他,还不至于羞死,只当积了一场阴德。

    后来夫妻之内,大小之间,竟和好不过。淳于氏把妾生之子领在身边抚育,当做亲生之子一般,好等那两个姬妾重生再养。

    后来连生六子,眼见十孙,传到后来,竟做了一县之中第一个繁衍之族,皆费隐公变化之力也。

    费隐公的教化,不独当世为然,他的流风余韵,至今尚在。

    俗语有两句云:“江山妇人不穿裤,常山妇人不吃醋。”

    此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