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事

    前事 (第3/3页)

色的屋瓦在遮天蔽日的阴暗中隐隐显出恐怖的灰色,四周仿佛弥漫着青铅色的雾气,假山上的细碎小石一颗颗敲打着地面,我端了一碗热汤给他,手瑟瑟发抖地把纸张打开,倒进去一小扑粉末,你该知道吧,就是那个,就是那个

    梨花泪

    我是被鬼迷了心窍啊,我也不知为何,就那样,就那样,一点点,一点点倒了进去,我看着他毫无防备的,他甚至还是笑着的,一如既往地那样看着我,他说,“你累了,先回房歇了吧!”,他把汤喝完,我却仍旧在那里等着,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的手是麻木的,整颗心一颤一颤的,我不晓得这样做是对是错——我当时不晓得,可我现在知道,我是错了的,我错得太离谱了,我看见他扶额定了会神,对,他头晕了,我让他躺到床上,慢慢地他睡了,我合上门,我从纸窗上戳开一个缝,我居然想着要确认他已是死人才行,我居然那样相信着那个恶人的话,我看见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用手掐住脖子想把什么给吐出来的样子,我竟亲眼见他寸寸化灰,化作凡俗尘垢

    他还是像从前那样,他从前那时的神情像如今一样,他总是那样好,那样温和,我怎么忘了呢,我第一回见他时,他拿的是书啊,他是个书生模样,他笑的时候,千里冰封都一瞬潺潺化雪了,最明媚的阳光,最阴柔的弯月,都不及他那一笑

    你很像他,我为何认不出来呢?是我傻了,我一定是傻了,其实他们哪里像呢?大概还是有点……有一点点相似的吧?

    毕竟他们是兄弟

    我觉着他的名起得真好

    风

    闻人风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听人说,他出生时,他父亲原本给他起的名,是“凤”,下人们都说,这是因老爷盼着大少爷是个女孩,九幽不认女子,那样九幽剑就不会认他为主,而是认当时已身怀六甲产下“龙”子的师傅的孩子为主,也有人说,这是天意,大少爷一生只爱四书五经,不爱舞枪弄棒,剑虽在他手,却连鞘都没出过

    他素来喜书

    娘亲实际是因这,才为你易名为“书”

    你还有个二弟,不是小言,你千万要小心他,他若是随他父亲那般,为了权势不择手段,连亲生兄弟也下手,不留后路,你可不能轻易信他,你千万要记住娘亲的话

    我恨他的父亲,也恨我自己,因着一串玉珠,我哪里知道,我戴着红盖头,依师傅之命嫁给你父亲,我走向喜堂,隔着朦朦胧胧的红纱,我竟一眼认出了那串玉珠,那个恶人,那个恶人,他的弟弟,我的第二个丈夫,就站在公公身边,玉珠上刻着那两个字

    闻人

    你说我是不是很傻,我傻到对那个恶人说,“这是我们的孩子,我想取名为……”

    “闻人夕……”

    我把那只空碗洗好,放在木桌上,插花的瓷瓶就摆在一边,里头插着新鲜的蔷薇,窗外的阳光透入,照着那本破旧的书,仿佛已经年累月老旧发黄的书,照着上面的字

    是《史略》的第十九页

    夕渐……

    我天天担菜进城,我竟然还放不下那个一夜醉酒生下的孽种,我想着就看他一眼,我看他笑得那么开心,他翻墙爬树,和身边那两个书童打闹

    我才得知他记错了,他记错了,他根本没将我放在心上过,他取的是“息”字,他用我杀了你的父亲,又想杀了你,让他的儿子拿着那把剑,我带你逃出来,一路来到城外,我逃到了林中村外的林子,遇上你成爷爷和二叔,是他们救了我

    他好狠的心,一剑划下那条长疤,若不是我将你抱得紧,跑得快,恐怕早已成他剑下亡魂

    你的成爷爷说,“林中村,庇佑天下叛逃人……”

    你父亲原本给你起名“初卿”,是位列诸卿的寓意,他想考取功名,只可惜他生在了闻人家,先帝为了压制闻人氏,立下闻人子弟不得入仕的规矩,一切便早早化为泡影

    我还常常劝他呢,我那时的语气很不好,我说,“你与其看这些没有用的破书,不如去庭院外把你的九幽拔出来晒晒太阳,不然它可就要发霉了!”

    他却很认真地答我,“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他笑了一下,“剑是不会发霉的,我一贯把它放置在阴凉处,它也不会生锈”,他停了好久,又笑了,“九幽是把好剑!”

    每一回我见到他笑,总是没法再抱怨下去

    你说好笑吗?

    你爹原本不想娶我,可他听天由命了

    娘亲原本想嫁他,可我亲手毁了一切

    你棣叔算好,四年后你将会择剑,娘亲想和你说,那把剑是恶咒缠身,我不懂为何那样多人去争它,去抢它,明明每个得到它的人总会痛苦一生,可娘亲没办法,你命定了是要拿着它的

    娘亲只望你一生安乐,那些名利,那些荣华,你不要争,不要抢,你失了双目,可娘亲还是想你得到光明

    前事再观:

    1)竹影疏疏系雨愁,茶香袅袅随风动

    “这里……还是下林观,对吗?”,旧梦初醒,难掩失落

    正在煮茶的林棣走过来,细心地为在林书床头守了一夜的林仙盖上毯子,“你着急寻死,可曾想过替你操劳的娘亲?”

    “左右还有小言在,我又是个废人……”,林书担忧地握住林仙的手腕,“娘亲可还好?”

    “还好……”,林棣有些怯怯,毕竟林仙中了梨花泪,林书却一下摸到林仙的脉搏,“娘亲先前还是脉象平和,如今怎像是爹爹的……棣叔!”,他慌乱起来,“娘亲是怎么了?”

    林棣只能把事实与他说了,但瞒去了林仙身份这一点,半真半假间,林棣拿出一个木盒,一个瓦罐,木盒打开,正是那两块合二为一的荒玉,“世有荒玉班为八,你生是持剑人,但我这两块玉现在看来,是非传给你不可了,这荒玉中蕴含天地造化,得一功法,能以命换命,但你若想与你的巧儿长相厮守,便不要想着将自己的命赔给她,我这个瓦罐,里头装了……一瓢神水”,林棣开始胡说八道起来,“你救死扶伤一人,它便会多一滴水,你杀一人,它便将干涸无水,及至水满,你便能救回一人……”

    林书摇摇瓦罐,见里头果真有水,已经信了一半,心里顿时多了许多希翼,“那林中村的大家……都可以救吗?”

    “那是自然……”,林棣继续鬼话连篇,随即拿出木盒底下垫着的一本书来,书上写着“阵谱”两字,递给林书,“此书乃是阵宗秘籍,你且练着,以后有大用,但我并不收你为弟子,只求你将此书传给……两个小沫(莫),明早你起身离开这里,立即往南方去,不要在此处逗留,四年后你就寻个由头回来,懂吗?”

    “为何?”,林书不明

    “没有为何,你就按我说的做!”

    2)腊月初一,舒城下林观外有小雪,据后来府衙中案册记载,官兵赶至时,已是一片废墟,推测是盗贼闯入观中,杀死观中的道人一位,姓林,名棣,当时元日将至,由于四邻在他死后任意砍伐观中竹林制炮仗烟火,致使强盗踪迹愈加难寻,至今仍未归案

    3)素衣松开手,纸随风飘飘扬扬而过,重又落回了他的手中,于是她看见,他离她而去,银杏树枝爬上了墙头,风拂起一身素衣,扬起了,又落下,自此再不动过

    五,红尘念

    夜色渐浓,白天择剑台上的一切喧闹在此刻寂静安详,林语打开客栈的窗户,望着月光朦朦胧胧罩上千家万户房檐,想起三年来多蒙碧瑕照顾,如今既猜出他身世,没理由不告知他,然又想到他是那样信着他的养母,自也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令他心伤,更别说还有药倾一事,正犹豫时,刚冲洗过的碧瑕走出来合上窗,林语悄咪咪挪开到了一个离他较远的地方,碧瑕坐在他的床上,“林语,你知道为何吗,为何那样多的人说我娘亲是坏人?”

    林语摇了摇头,“人有两面,大概是世人只知她坏的一面,而从未看过她好的那一面吧……”

    “娘亲只教我习武,却未曾授我一点文字……”,碧瑕拿出一封信来,“她留我这份遗物,我现在才看懂……”

    红氏小夭亲启,

    小夭,小夭,娘亲伴你这些年,总是稀里糊涂的,有时都忘了你是谁,我又是谁,为何我们二人孤零零地在此,娘亲现今大限将至,重病卧床,郎中皆道是心病,我觉着,我一定是太想黑子了,可他老是和我不对头,又不会哄人,又不会讨人欢喜,我干嘛要想他,然而,他的死讯一来,我的心便像被狠狠揪了一把,血淋淋地被人扎了一刀似的,你说是谁伤的我,一定是他从地府爬上来做的,他就是死都想拉我做个垫背的,我与他毕竟相识那么多年,又是夫妻,这么一个小小的遗愿我便从了他罢,娘亲归西前,突然想起很多事,趁着现在有力,娘亲一一写下给你

    你可还记得你织姨,我与她认识是在一座茶楼,我和你爹在茶楼里一边喝茶一边听说书先生讲评书,我隐约记得是讲到了什么人打老虎的那一章,说书的讲着“提起老虎的耳朵,赤拳打入它的耳中”这等血腥场面,我正听得起劲,一个姑娘红着眼睛——一看就是刚哭过,而且哭得还不轻哩,她一下把银子拍到我们桌上,然后对我们说,“是夜犬吧,我要请你们杀个人!”

    我当时心里只剩惊奇了,这姑娘如何能一眼瞧出我的身份,她说,“你手上那条红绳,还有你挂在腰间那条鞭子,傻瓜才认不出来!”,听她说完,我只暗想她那句傻瓜莫不是就在骂我吧?登时我对她的印象刷刷刷掉了一大截,正打算拒绝她时,她扯过一张椅子就在我们这桌坐下,叫过小二要了酒,“我是第一回喝……”,她用茶盏倒完一杯酒,一饮而尽,喝了酒以后,她啥都吐出来了,原来她有个情郎,近来却要另娶他师父的小女儿,这种事我看得多了,却还是忍不住可怜她,我问,“他是谁?”

    “方巾派乌轩……”

    我替她把人杀了,在那个负心汉办婚事时,割了他一截断发给芦织,对,就是你织姨,芦织用那截断发编了一朵花放在床头,我就想问她是何苦呢,你看我虽然嫁了你爹,却还有胆子每天和他吵架,要让我编他一朵花日日夜夜睹物思人,我想到就快吐了,我才不让他得意呢,可我现在竟有点后悔,我以前也没送过他一点什么,谁让他都不送我,我为什么要先给他示这个弱,可这回到了阴间团聚,我想着给他提前烧点纸钱也是好的,你说到时他会不会笑我,不过笑就笑了,我又不是没被他笑过,他越是笑我,我反而越在乎他了

    我从暗门出来,为闻人风所救,侥幸从沈如诲那些人手里逃开,这事我和你好像讲过了,我便不讲了,闻人风遣他那个侍卫送我到你织姨那里,你织姨就暂时将我二人藏起,我本想伤好了就去找你爹,谁想一躺就是月余,伤重刚愈,内力还都被我糊里糊涂给了别人,你爹若是见到我如此狼狈,肯定取笑我,我那时气着,就对你织姨说,“我就是伤好了也不想再见他,至于女儿,我一个人养大就够了……”

    谁知竟一语成谶

    你刚会走路那会,真是调皮,偷了你织姨宝贝的那朵发花扔到洛城茶街的一口井里,她匆匆忙忙去找,却终于找不回来了,你织姨伤心过度,却并未怪你,但隔天我进她房时,她已割腕自尽

    织姨临终给我俩绣的衣裳,留下的唯一念想,娘亲却在病时让你把它送了闻人风,大概是听到闻人府重新夺回盟主之位,心里也为他开心吧,他是个好人,可惜好人总是不长命,就像你爹,你奶奶,你织姨,都是如此,你织姨将死时,牵着我的手,用最后一点气力同我说,“当年我骗了你,乌轩他……根本就不是我的情郎,可我实在看不下他娶别人,我喝那一口酒不止浇愁,更是为自己壮胆……”,你织姨还真傻,我早就知道了,我杀乌轩时,故意在他耳边说了你织姨的名字,他眼里只是疑惑而已,但依我们这行的规矩,娘亲仍旧杀了他,你会不会觉得娘亲狠毒,小夭,可你得记住,飘摇于江湖中,该狠的时候绝不能手软

    娘亲走了,和爹爹织姨一起在天上为你祈愿安好

    永别

    前事再观:

    1)他本是有极好的习武的天赋,才被老主母看中带在家主身边,如今却是空有一身内力,然全身经脉早已经在那场打斗中被废了,二少爷乐得除了家主的左膀右臂,家主却似乎没心没肺的跟着乐呵,趁机放他出府,把卖身的契约给了他,临行前叮嘱他许多,还托付他一事,“你既然要离去,顺道送这位姑娘去她要去的地方,这算是路钱……”,说完塞了他不少银子

    家主说的姑娘就是红夜

    他以此残废之身,还能报家主之恩,自是求之不得,“那……红姑娘,你接下来要去哪?”

    红夜抱着孩子,死死不放,“我想回暗门……”

    两个大人一个孩子,装作父母与幼儿,北行往暗门而去,沿路孩子又哭又闹,红夜时而发了疯病,还会呆怔地搂住孩子入魔一般轻轻哄着,不管谁劝都被推开,有时甚至引刀自残,作为三人中唯一康健的男子,负担不可谓不小,一路磕磕绊绊,终于来到曲水谷

    曲水谷四面环山,仅一条道路供人出入,谷中弟子昼夜把守,红夜不知苏别兄妹状况如何,不敢贸然经有人看守的路径入内,对他假称是丢了内力,恐师父责骂,两人装扮一二,寻到入谷的山间古道,古道崎岖,又是走又是爬了数日,手上脚上都被沿途树枝乱石弄了许多刮痕,总算爬上山崖,来到一个洞窟内

    夜色浓重,洞内隐隐约约传来人声,“苏别苏离,残害同门,滥杀成性,今日我师兄弟们匡扶正义,替天行道,将你二人诛灭于此!”

    “黑子,小离……”,红夜一时慌了,什么都顾不得就往洞窟深处赶去,他和孩子紧随其后,四周黑咕隆咚,仿佛随时会有弑人的妖魔跃出,他不是天生胆小的人,可面对这深不见边际的洞府,仍禁不住暗暗发颤,孩子不知是不是被吓住了,再没有啼哭,他离崖壁上那一片月光越来越近,模糊瞧见一群人围在那边,吵吵嚷嚷,红夜的声音极小,可大约是他离这边太近的缘故,竟听得格外清晰

    她带着哭腔,“我以前说你没用,说你不懂姑娘,说你不如别人,可我不在乎,我全都不在乎,只要你回来,你跟我回家,我以后什么都依你……”

    他看见,被红夜拥住的那个男子,眼里呆滞,神色黯淡无光,红夜拼命束缚他的身子,后面有弟子趁此甩出暗器偷袭,其中有一记长刃飞镖,可惜准头差点,擦着苏别手肘而过,钉到地上,月光从顶上的洞口入射,映衬那支飞镖的刃边,发出粼粼波光,苏别的双手挣脱,就近拔出脚边的飞镖来,迷迷糊糊间,竟一刀往扑到自己身上的红夜刺去,红夜嘴边流下一条腥红的血线,腰间挂的那串家主送她的佩珠掉到地上,他急急忙忙赶过去,突然顾及起怀里的孩子,还是寻了块崖壁躲在阴暗处,见红夜倒下去,她流的血越来越多,越来越难止住,看姑娘受了重伤,他心中自然着急,却无计可施,只能怪自己夺了红夜的内力,害她到了这种地步,他似乎望见苏别眼中闪过片刻的清明,她努力抓着苏别的衣摆,不停地念叨,“黑子……我生了,我生了,是个女孩……是个女孩……”

    他从一片死人堆里把红夜救出来,苏别苏离苗千里等人都已不在,他拖着这一大一小,从来时的隐蔽山道回去,可上山容易下山难,其间他接连滑了数跤,为了护着红夜和孩子,大大小小的暗伤积了不少,何况他也是经脉尽废之人,归途越发艰难,下山后第三天,他花光了闻人风给他留的银子,大夫开了各种涂敷抹喝的药剂汤剂,红夜算是醒了过来,并告诉他芦织所在的杏城——离洛城极近

    芦织搂着孩子问他,“这不会是你和小夜生的吧?”

    他说不是,他笑道,“我只是很喜欢小孩子和漂亮的姑娘,可惜没有姑娘看得上我,我也没有孩子……”

    “那劳烦恩人留下名姓?”

    “我姓罗,叫我老罗吧!”

    (上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