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问禅

    群山问禅 (第2/3页)

排除重重遮蔽本性的雾霾,看到真正的人心和本性。

    禅宗并不一概排斥文字。它的很多活动、会讲、传播都会利用文字来实行。但是,头号首领不识字,恰恰是摆定了文字应处的恰当地位。显然,这地位并不太高。

    在慧能他们看来,文字就像一群三朝元老,浑身带着一大堆精致的锦缆,只想让年轻的王者快速陷入时间和空间的迷魂阵;而禅宗却要让年轻的王者返回无瑕的童年,找到未受种种污染的洁净人性。

    在社会上,一般人都认为,以文字为基础的教育过程是优化人性、提升价值的必要途径。由此,很多人都把名校、学历当做衡量人生等级的标准。古代的禅师虽然不知现代教育的状况,但按照他们的思路,一定不会认同。很多看起来不错的教育,也常常扭曲了人的本性。有时,教育越是有效,扭曲也越是严重。

    对于这个问题,我自己也曾深为疑惑。但是,有一个亲身经历,使我明白了此种奥秘。

    我在担任上海戏剧学院院长期间,曾经宣布过一个决定,把学院的极大精力,放在招生上。这听起来有点过分,却出自我多年的经验。什么经验?那就是:真正杰出的艺术人才靠“天赋”,而不是训练。这里所说的“天赋”,近似乎禅宗所说的本性、本真、真如。

    再进一步,在招生的时候,我们基本不招收那些从小在少年宫、文化馆、俱乐部接受过业余训练的人,而只会对那些并未接受训练、更无登台经验的“未琢璞玉”感兴趣。这是因为,那些训练,大多把一块块上好的璞玉雕琢得变形了。即使是不错的训练导师,也只是把自己的一套硬加在孩子身上,而孩子的“艺术天性”与这位训练导师并不一样。

    这个问题再继续说下去,那些“未琢璞玉”终于被我们录取而进了课堂,结果会怎么样呢?不管我们如何守护艺术天性,教育的套路却总是粗粝的,连我这个院长也很难改变。规程刻板,教材枯燥,框范重重。最后能够高分通过的“好学生”,毕业后在实际的艺术创造中大多平庸无奇。相反,在那些经常让教师频频摇头的顽皮学生中,却总是埋藏着不错的人才。

    按天性而论,绝大多数人在出生之后都有惊人的表演天性。这一点,可以从婴儿生动活泼的表情动作中看到,也可以从边远地区乡民如火如荼的傩仪表演中发现。可惜的是,天生的表演功力,后来被层层叠叠的常规生活范式**和吞食,孩子们渐渐变得拘谨,一有表演的可能便左顾右盼,手足无措。因此,最优秀的教师要做的,是启发他们减去负担,减去紧张,减成一个洁净的“赤子”,那就可以好好地表演了。所以,二十世纪最杰出的戏剧学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把表演的要旨概括为:排除行为障碍,启动有机天性。

    他的这个概括,居然那么靠近禅宗的思路。

    由此,读者也会原谅我在论述禅宗前要花那么大的篇幅来谈戏剧艺术了。原来,我是想用自己亲身体验过的实例来证明,排除行为障碍,启动有机天性,是世间百业的共通秘哲。艺术是如此,其他方面也是如此。

    六

    说到慧能,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想起他的那两个著名故事。但是,历来大家只是讲故事,却很少进行分析。因此,我今天要多费一点口舌,作一点新的解释。

    先说第一个故事。那是在湖北黄梅的东禅寺,弘忍大师为了传衣钵而考察弟子,要他们作偈词。最被看好的弟子神秀写在廊壁上的偈词是:

    身是菩提树,

    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

    勿使惹尘埃。

    不识字的慧能听人读了一遍,便口述一偈请人写在壁上,偈词是: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染尘埃?

    当然,慧能比神秀高明多了,弘忍也由此决定了将衣钵传给谁。但是,这并非是一场诗歌比赛,而是在表述对本性和自性的领悟。因此,我要分析一下慧能在这方面为什么高于神秀。

    首先,神秀用比喻的方式把人的身心定型化、物像化了。菩提树、明镜台,都是物像,而一切物像都是对本性的掩盖和阻挡。在我们当代,也经常看到把人比喻成青松、玫瑰、雄鹰、利剑、后盾之类,也都是把局部功能夸大,定型成了物像,已经与人的本性无关。若要探知本性,必须撤除这种固化的物像。所以,慧能一上来就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禅宗并不排斥比喻,但所用的比喻不能伤及禅意。神秀伤及了,慧能拆解了。

    其次,神秀把人心的修炼,看成一个不断除垢去污的过程。慧能对此更不同意,他认为人心的本性洁净明澈,又空无一物,怎么惹得尘埃?在慧能看来,每天在洁净的心灵上拂拭来,拂拭去,反而会弄脏了心灵。拂拭者判别尘埃的标准是什么,这个标准来自哪里?拂拭的掸帚、抹布,是否真正干净?

    这可以让我们联想到现今社会的很多颠倒现象。不少家长用恶语暴力,“教育”着牙牙学语的小孩,却不知真正至高无上的,是小孩圣洁的心灵。更多的官员喜欢用大话、套话训斥属下和民众,其实,应该被训斥的,正是训斥者。按照慧能的意思,真正的尘埃,恰恰是拂拭者带来的。童真和民心,本来就很干净。

    归结以上两点,神秀认为人心应该被定型,应该被拂拭;慧能则相反,认为人心不应该被定型,不应该被拂拭。

    再说第二个故事。那是慧能在获得衣钵后隐遁十几年,来到广州法性寺。在一个讲经现场,见到风吹幡动,便有一僧说是风动,另一僧说是幡动,构成对立。慧能听了一会儿,便走到前面说: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我们的心在动。

    他的说法,使全场大惊。为何大惊?因为他推示出了一种更高的哲理。

    风动,可以感到,也可以听到;幡动,可以看到,也可以听到。但是,这只是感觉到的现象和相状,佛教从来就不重视、不肯定。风随时可停,停了的风就不是风。风停了,幡也飘不起来了,飘不起来的幡就不叫幡。因此,风动、幡动,只是一种暂相、别相、变相、幻相。大千世界,此动彼动,起伏生灭,如过眼云烟。值得注意的是,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在讲经的时候都看到了?为什么在看到之后还争论起来了?……答案是,大家心动了。

    不错,风在动,幡在动,引起了心动。但是真正值得注意的,是心动。因为只有心动,才会与人相关。如果没有心动,外界所有的动静都无足轻重。

    慧能的这两个故事虽然浅显,却是我们步入禅宗的重要台阶。

    七

    由慧能大师开新局,禅宗表现出对于人的天性、本性的高度信赖,并成为立论的唯一倚重。

    人的天性、本性,大致是指人人皆有、关及人人的清净心性,可以用经典佛教用语称作“真如”。

    慧能说:“万法尽在自心,何不从心中顿见真如?”

    在慧能看来,这种真如之心,就是佛心。

    佛心的最大特点是空寂而洁净,甚至到了几乎“无心”,于是慧能又说了,对心也不要执着,应该“直下无心”。

    对于“无心”,慧能又以其他三个“无”来伸发,那就是“无念”、“无相”、“无往”。大意是:心念不陷落于任何对象、任何相状、任何基点。

    用现在的话来说,慧能是在拒绝一切意识干扰,拒绝一切固化可能,追求一种被称之为真如天性的“纯粹意识”。

    慧能一再表明,这种真如天性其实人人都有,那也就是说,佛心人人都有,人人都可能成佛。但是,为什么多数人还是不能成佛?只因为被一重重烦恼、愚痴、迷妄掩盖了天性,压抑了本性。换言之,佛心蒙雾。因此,禅宗引导人们从迷妄中觉悟,让天性、本性刹那苏醒,让佛心重见天日。

    这种刹那苏醒的方式,被称之为“顿悟”。

    顿悟

    顿悟,本来不应该成为一个奇罕的概念,因为人生中很多重大转折和飞跃,都起自于思想的陡然贯通。如瞬间云开,如蓦然瀑泻,如猛然冰裂。但是,世上按部就班的教育传统,使我们习惯于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亦步亦趋,反而对顿悟产生疑虑。世俗民众也许更容易接受神秀“时时勤拂拭”的“渐修”方式,却不知道这样是找不到天性、本性的。

    已经告诉你了,你要的东西就在你身上,却为什么要绕那么大的圈子到别处寻觅?阻挡本性的那些披披挂挂,也在你身上,你一把拉下丢弃就是了,为什么还要说那么多话,磕那么多头,费那么多手脚?

    一把拉下丢弃,霎时发现自己**的本性竟然那么洁净,能够无牵无挂、无欲无私地融入了宇宙天地,那就是顿悟时的心境。

    这种顿悟,也就是发现自己一无所有,一无所得,一无所求,因此不再有任何困厄,一步走向心灵的彻底自由,彻底解放。

    这种顿悟,是一种看似没有任何成果的最大成果。

    八

    顿悟能够让人进入一个“一无所有,一无所得,一无所求”的世界,说的是精神层面,而不是否定世俗生活。

    世界还是原样,依然是日出日落、衣食住行,但经由顿悟,你的高度变了。世俗生态成了你可以幽默笑看的对象。

    在禅宗看来,当世俗生活不再成为你的束缚而成了你的观照对象,那么,世俗生活可能比重重礼仪更接近佛心。这是因为,最寻常的世俗生活看似“无心”却袒示着天性,而这种天性又直通广泛的生命。例如,顿悟后的你,看到一丛花草竹木,就会体味真如天性的包容、生机和美丽;喝到一杯活泉清茗,就会感受宇宙天地的和谐、洁净和甘冽;即使面对一堆垃圾,也会领悟平常人间的代谢、清理和责任。这种领悟,都像风过静水,波泛心海,其修行之功,有可能胜过钟磬蒲团间的沉思冥想。

    即使没有什么特别领悟,只是在世俗生活中无思无虑地过日子,也算是把自我本体溶入了宇宙天地。这也不失为一种禅意生态,或者说,一种被佛心观照的人世寻常。

    禅宗把人世间一套套既成的逻辑概念看成是阻挡真如天性的障碍,因此,禅师总是阻止人们过多地深究密虑、装腔作势,而是提醒人们去过最凡俗的生活。例如,“吃茶去”,“饿时吃饭,困时睡觉”等等。对禅对佛,越是深究密虑,也就离得越远。

    一切平凡生息,才是天地宇宙最普通的安排。

    当然,能够领会这种普通,还是顿悟的结果。

    宋代著名禅师青原惟信说过一段有趣的话,常被历代哲学家和艺术家引用。其实,他是在说禅学观照世界的“三段论”。禅,让日常生态提升,又在提升后回归,回归得似乎与原来无异,却又保留着提升的高度。他说: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五灯会元》第十七卷

    是啊,一切都回到原样。而且,有可能比三十年未参禅时见到的,更原样。因为领悟了真如天性,山水会在天地间显得更加自在。

    处于这种山水之间的禅师,是一个通体明澈之人。

    我们,也有可能这样。

    九

    还需要说一说禅宗的“机锋”。

    机锋

    机锋,是指禅师或学人之间互相勘辩、接引时的迅捷回答。在南方禅宗中,这几乎成了主要的教学方式和修行方式。

    问题是,这种迅捷回答常常违背正常逻辑,切断话语走向,让人难以预计,惊诧不已。

    很多人常常把这种“机锋”当做禅学的基础教材,结果使学人颇觉刺激,却又深感神秘。在国外更是如此,禅学,极有可能因机锋的难解,被看作是一种“东方神秘主义”。

    随手举几个例子吧,也不一一标明出处了。

    学人问:“佛法的大意是什么?”

    禅师答:“蒲花柳絮,竹针麻线。”

    学人问:“什么是佛法大意?”

    禅师答:“虚空驾铁船,岳顶浪滔天。”

    学人问:“万法归一,一归何处?”

    禅师答:“老僧在青州作得一领布衫,重七斤。”

    学人问:“祖祖相传,传下来的是什么?”

    禅师答:“一二三四五。”

    学人问:“什么是古佛之心?”

    禅师答:“三个婆子排班拜。”

    学人问:“祖师为什么从西方过来?”

    禅师答:“昨夜栏中失却牛。”

    学人问:“什么是实际之理?”

    禅师答:“石上无根树,山含不动云。”

    要领悟这些“机锋”,难度确实很大。

    也有一些比较通顺,虽然机智,却还容易理解,例如——

    学人问:“什么是自己?”

    禅师答:“你在问什么?”

    学人问:“怎么才能走出三界?”

    禅师答:“你现在在哪里?”

    学人问:“什么是道?”

    禅师答:“车碾马踏。”

    学人问:“佛祖还没有出世的时候,情形如何?”

    禅师答:“云遮海门树。”

    学人问:“佛祖出世之后又如何?”

    禅师答:“擘破铁围山。”

    学人问:“和尚的家风应该如何?”

    禅师答:“云在青天水在瓶。”

    学人问:“如何来说明祖师之禅?”

    禅师答:“泥牛步步出人前。”

    学人问:“怎样才能灭去六根?”

    禅师答:“轮剑掷空,无伤于物。”

    对于机锋,人们最感兴趣的是难于理解的部分。因为容易理解的部分只是用了反问句式和比兴手法,虽然巧妙却并不惊人。难于理解的部分就厉害了,那是对一般逻辑的故意击碎,引领人们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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