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巍峨
大道巍峨 (第2/3页)
人所厌烦的低处。
众人为什么厌烦低处?因为大家都在攀高求胜,都在“力争上游”。一心向着高处,成了广大民众共通的生活规则。
当大家一味地求高、比高、争高的时候,安处低位就会被看成一种不成功、不奋斗、不争气的表现。老子一下子推翻了这个价值基座,认为只有安处低位,才能滋润万物,从根部滋润,从泥土中滋润。滋润了,仍然处于低处。
我回忆,在自己一生所接受的无数教言中,影响最大的,正是老子提出的水的哲学。一想起,许多困惑就迎刃而解。经常有学生问我,为什么能无视高位诱惑,无视外来挑衅,不问世间流行,不断默默写作?我总是淡淡一笑,心中泛动着水,老子的水。
学生说,他们读到不少有关老子的书,都会讲到水的比喻,但总是立即转到“水滴石穿”的话题,申述“以柔克刚”的哲理,仍然归结到了一种制胜的谋术。
我说,确有很多书都这么讲,但都讲歪了。即使真的产生了“水滴石穿”的特殊效果,水也从来没有把石头当做斗争的对象。穿石,不是预设的计划,而是自然的安排。
自然的安排,就是道。
纷争的天下,信赖谋术的人太多了。他们总以为,不争是谋术,处低是谋术,利天下也是谋术。这种惯性思维,实在与老子南辕北辙。他们,把老子的大善变成了大伪,把老子的大道变成了邪道。
因此,恢复老子的本义,是一种学术责任,更是一种道义责任。尤其对我这样曾经深受老子熔铸的人来说,也是一种生命责任。
四
讲了老子,庄子也许可以讲得稍稍简略一点了。好在我在《北大授课》《庄子译写》等书籍中已经有不小的篇幅论庄子、抄庄子、译庄子,读者不难找到。
当然,那些篇幅主要是讲他的文学成就,本书则着重讲他的人生态度,与修行有关。
庄子
庄子继承老子的思想,认为世界的本原是“道”。但是,他对老子把“道”的本质概括为“无”,又在“有”和“无”这两个概念之间追溯的做法并不赞同。他认为,老子所说的天下万物生于“有”,而“有”又生于“无”的推演,没有太大意义。因为继续往上推,在“有”、“无”之前又是什么?
庄子认为,不必纠缠在“有”、“无”之中了,应该坚持的,还是那个“道”。庄子所说的“道”,来自老子却又比老子主动,是指一种“自本自根”、“生天生地”的力量,也就是一种终极性的创造力。
为了说明这种终极性的创造力,庄子提出了一个有趣的说法:“物物者非物”。五个字中有三个“物”字,让现代读者一看就迷乱。我如果勉强用现代哲学语言浅释一下,那意思就是:让物成为物的那种力量,本身并不是物。
在这里,“物物者”这三字中,第一个“物”是动词,第二个“物”是名词,加在一起是指“让物成物者”,也即“造物者”。造物者不是物,那是什么?庄子说,那就是“道”。
“道”不是物,“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但它却创造了一切。
庄子要人们站在创造者的立场来观察被创造者,而不要落到被创造者的立场来互相观看。照他在《秋水》篇中的说法,应该以道观物,而不能以物观物。
他说,如果以道观物,物与物之间没有贵贱;反之,如果以物观物,那就一定“自贵而相贱”。他认为,世间矛盾如此之多,就是因为太少“以道观之”,太多“以物观之”。
从这里可以得出一个论断:我们如果站在道的立场,那就会天下一体,和谐相处;如果站在物的立场,那就会尔虞我诈,连自己也成了物的俘虏。
那么,这种终极性的创造力应该到哪里寻找?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
原来,道就在我们自己身上。
那么,我们也就可以凭着它,与天地万物合而为一。
这样一来,我们的自由也就无墙可隔、无远弗届、无与伦比了。这种自由的依据,就是以万物创造者的身份对物的摆脱,即“物物者非物”。记住,你是“物物者”,而不是物。
五
庄子所说的“物”,并不仅仅是指我们习惯所说的“物质”、“物资”、“物欲”,而且还包括各种规章体制、界线分割、定性定位。在庄子看来,这一切都只是“被创造者”,而不是“创造者”,都只是“以物观物”的结果,因此都不可信任。如果以道观之,这一切就成了镜花水月,似影似幻,似是而非,飘忽无常。
对此,他用寓言举了很多例子,用比喻说了很多悖论。
以道观物,草茎之细与屋柱之粗没有什么区别,美丑之间也没有什么区别;秋毫之末可以很大,泰山之体可以很小;夭折者的生命不算很短,高寿者的生命不算很长。
庄子还以一个寓言来表达自己的困惑:自己做梦变成了一只蝴蝶,但也有可能是蝴蝶做梦变成了自己。那么,自己究竟是“梦了蝴蝶”,还是“蝴蝶之梦”?
庄子觉得,这一串串古怪的问题,不必追问下去了,因为问题无限,而生命有限,永远也弄不明白。他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养生主》)
既然找不到明确答案,他采取两者共存并行的方法,简称为“两行”。根据“两行”,连一切是是非非也都要协调中和,构成一种自然均衡的状态,即“天钧”。他说:“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齐物论》)
处处“两行”,各得其所,一切对立和分野都可以化解。
我读到很多现代的专业论著,总在批判庄子的主观唯心、相对主义、怀疑主义、不可知论,等等。其实,这些批判者太骄傲了。你们能用自以为是的种种结论来解释宇宙间的时空引力场吗?你们能领会庄子和爱因斯坦之间遥远的呼应关系吗?你们能从三维空间、四维空间的转移中看到庄子的面影吗?你们面对浩瀚太空所隐藏的无数未知,能够宣称已经超越了庄子的疑问吗?
读到这些同代人的著作,常使我深深羞愧。在那么遥远的古代,已经有庄子这样的人在思考未知领域了,已经有屈原这样的人在发出大量天问了,而今天,却有那么多玩弄教条的文人对着他们巨大的背影指手划脚。
六
论及人生状态,庄子提出了一个目标,那就是“逍遥游”。这又是他的一个名篇的题目,我曾一再用行书和草书抄录全文,刊之于书籍,张之于展厅,付之于镌刻,可见喜爱之深。
按照他自己的说法,逍遥游是指“逍遥于天地而心意自得”。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指出了“无待”、“无己”这两个门径。
先说“无待”。这个“待”字的意思是“期待”和“依凭”,而天下的一切期待和依凭其实都是限制。人们为了争取自由,常常要求摆脱限制,却不知道所有的限制都来自于你们所期待、所依赖、所凭借的一切。
庄子用寓言的笔调写道,大鹏飞行要靠大风,传说中的列子也能乘风飞行半个月,这是多么壮观的景象。但是,既然要靠风、乘风、期待风,那也就会受到风的束缚。没有风就飞不了,风转向也只得转向,风减速也只得减速,风停歇也只得停歇。除了风之外,飞翔还要依靠很多别的条件,例如,地域、时节等等。因此,人们期待自由飞翔,其实是在期待飞翔的条件。但是,只要有“待”于条件,也必然被“控”于条件,因此,那不是真正自由的飞翔。
庄子要人们在心中拥有一副不必期待大风才能飞翔的翅膀。
这就是“无待”。
再说“无己”。意思是,不仅不要期待外界,也不要期待自己。自己的思虑,自己的意念,自己的规划,自己的嗜好,都不要成为人生的框框套套。很多人认为,不依仗外界就应该依仗自己,但庄子认为,依仗自己其实也是依仗一套人生标准,而这种人生标准就是自由的桎梏。
庄子认为,只有“无己”,才能成为他所向往的“真人”。那么,“真人”是什么形态的呢?他在《大宗师》一文中作了酣畅的描述。有点长,但我还是要选抄其中三段: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损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我把它翻译成了当代语句——
什么是真人?古代的真人,不欺弱,不自雄,不计谋。这样的人,失了不懊悔,成了不自得;这样的人,登高不战栗,入水不沉溺,入火不觉热。只有见识合于道的人,才能这样。
古代的真人,睡觉无梦,醒来无忧,饮食不求香甜,呼吸又深又透。真人的呼吸能贯通足跟,而常人的呼吸却只在喉咙。一个人如果屈服于他人,言语就会受阻,那么,如果屈服于嗜欲,天然的根器也就浅了。
古代的真人,不贪恋生,不厌恶死。对于出生,并不欣喜;对于死亡,也不拒绝。自由自在地去,就像自由自在地来。不忘记起点,不追求终点。事情来了就欣然接受,如果忘了就复归自然。这就是说,不用人心去损害大道,不用人力去加助天然,才称之为真人。
请看,所谓真人就由一连串的“不”组成:不逆、不雄、不谋、不惧、不伤、不梦、不忧、不嗜、不悦、不恶、不欣、不拒、不损、不助……加在一起,就是一切都合乎天然之道,不要由自己去加添什么、拒绝什么、追求什么,这就是“无己”。
这是一个极为美好的形态,但要达到却不容易,庄子主张用“坐忘”之法。
所谓“坐忘”,庄子借颜回的名义说:“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意思是:遗忘肢体,抛弃聪明,离开形象,忘掉智慧,与大道合一,就叫“坐忘”。
总之,只有通过修行把自己的这一切都看空了,那才能与大道相融。因此,庄子的思路是,由“坐忘”而“无己”,由“无己”而“无待”,终归于道。
“逍遥游”的理念,后来也成了中国艺术的最高追求,成了中国美学的至高坐标。
——本想把庄子讲得简略一点,但由于自身所好,还是讲得不少。这样,我们也就大致领略了“老庄”,可以移步到山那边的热闹所在,讲讲道教了。
七
热闹的道教,把安静的老子作为自己的“教主”。
这事说起来常常带有一点嬉谑的口气。但是,我却要为此做出辩解。
在我看来,初创的道教并非随意地,而是认真地找到了一个足以信托的重大思想资源。道教郑重地从老子那里接过了“道”的核心观念,以及“自然”、“无为”、“虚无”、“归一”等等基本命题,建立了庞大的道教理论。
其中,老子在《道德经》里的不少论述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守静笃,致虚静”、“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玄之又玄”等等,又经常被道教学者引申运用,变成道教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这里就出现了“双向赋予”,除了老子惠及道教之外,道教也给了老子一个漫长的宗教仪式。
有趣的是庄子。道教并没有把他奉为“副教主”,但从他那里汲取的思想,并不比从老子那里汲取的少。尤其是庄子认为得道可以创造奇迹的说法,几乎成了道教得道成仙的思想依据。
除了说法,还有形象。我前面引述过庄子在《大宗师》里所说的那种“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的“真人”形象,为道教得道成仙的理想提供了典型。不仅如此,庄子还在《逍遥游》里描述过藐姑射山上的神人,“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的形象,更是广被人知,成了道教“成仙”的范本。
无论是“得道成仙”还是“养生成仙”,都会让现代人产生“迷信”的疑惑。但是,道教把老子和庄子请出了场,情况改变了,人们不得不以严肃的文化态度高看几眼。
如前所述,老子和庄子提出了一系列终极性和抽象思考而震撼历史,但在具体说述时却仍然喜欢呼求形象,把自己的思考定驻在一个个理想状态的人格模式上。因此,他们的学说中也出现了似人非人、似神非神、似仙非仙的象征性造型,这也使他们具备了被道教追奉的条件。
与其他地方的哲学家不同,中国学者在描述这一个个形象之后,又会现身说法,亲自修炼。他们论述君子就让自己先作君子,他们论述大丈夫就让自己先作大丈夫,他们论述侠义就让自己先作侠者。
老子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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