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0 长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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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如何解释?明明都是些显而易见的事。只不过是想做正确的事——想要探究现象的本质、想要超越原始的自我、想要以生命不息之努力征服寰宇,再对全部的不完美处加以重塑。舍此奋进登高之精神,世间还有什么别的事物能够以“正确”来称呼呢?而沉湎于感官欲望的庸俗之辈,终日只求最粗鄙浅薄的趣味,浑浑噩噩地轮转于生死间,对远征者的壮举不能睹一丝一毫,又如何可用单薄的言语向之诉说?

    “你不会明白的。”他只能如此回答。说话以前,心里做好了会立刻遭到枪击的准备,但男人依然只是用摩挲枪口,眼中那股的阴冷神气这会儿再瞧不见,仿佛是被漫上来的疲惫给赶走了。

    “我不会明白什么?”他依然追问着,语气前所未有的耐心,“你们那个死秩理论?”

    “你知道这个理论吗?”

    “我不好说——听倒是听过,我可不保证意思理解对了。嘿,这还是你那个弹吉他的朋友解释给我听的呢!”

    男人把枪换到右手,用左手拇指使劲地按压太阳穴,接着又揉搓起耳朵,仿佛他脑袋里正有噪音喧嚣,阻碍了他琢磨眼前的事情。

    “你也相信这个理论,”他边掐自己的耳朵边说,“只要所有人……不是所有人,实际上,只要绝大部分活着的东西都死了,这个宇宙就会变得正常些,甚至还能变得更好,是吧?许愿机不会再因为主体对象的定义问题跟你们对着干了,你们就可以趁机搞个大工程,甚至还能把所有死了的人都叫回来——是我理解的这样吧?”

    从男人口中说出的总结,尽管和理论的具体内容毫不相干,于预期的图景上却非常接近。而听到他竟能如此接近正确答案,曾蒿不由微觉讶然;再观望持枪者的神情,既不显出厌恶排斥,也未见触动向往。带着一点想要印证猜测的心态,曾蒿问道:“你认为它不对吗?”

    男人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眼中的疲倦更重了,好像支撑不住地坐回了床上。“我怎么看?”他反问道,“我能怎么看?你那个天外救星能拍着胸脯保证他这个理论一定对吗?”

    “不验证的话是不会知道的。”

    “如果到头来他的理论是错的呢?那时候你又怎么说?”

    “那么就是理论错了。”

    “就这样?”

    “试错过程是必然要经历的。”

    对这些陈旧至极,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被千万次提出的问题,他也毫无犹豫地重复着必然的回答。

    男人沉默了,低下头转动着手里的枪。“我本来不是找你谈这个的。”他带着浓浓的倦意说,“宇宙、真理、永恒!这些话题不合我的胃口,我是为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而来。”

    他抬起头对曾蒿微笑,视线却瞥向倒在床脚的黑色雨伞。“你地下室里的好些东西看着可真有意思。说真的,你应该把安保系统做得更仔细些……难道是有什么条件限制了?就算你要防李理,好歹也该换一扇厚实点的金属门。知道我进去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什么吗?不是那把伞,而是你做的那个地月模型,就放在天文望远镜旁边——我猜它是你亲手做的,因为手工活干得挺细——月亮背面的位置还有标注呢!所以,我想你是知道这一部分计划的。”

    见男人朝着被窗帘遮住的夜空努嘴,曾蒿平静地点了点头。

    “你明白这代表什么吗?你要拿这颗星球上所有人的命来做你计划的铺垫。”

    “我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怎么解决?”

    直到此刻,本应在见面时立刻抛出的筹码终于又被想起来了。曾蒿一边观察着男人的反应,一边说:“我可以联系无远基地。”

    “你好像是提过信号发射器之类的东西。”

    “需要启动密码。”

    “啊,是了,这就是你的保命符——可要是你的计划不顺利呢?复杂计划总是容易出错的。如果你要杀的那个人不肯上当,始终躲着你的陷阱走,你就绝不能把无远人叫来给你添乱。”

    “我不会叫的。”

    “如果事情真出了差错,你宁愿叫这里的所有人陪葬也要干掉他?所有过去你认识的人,还有不认识你也没伤害过你的人?”

    曾蒿只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膝盖。他被绑得太久,四肢关节似乎都失去了知觉。

    “为什么?”男人问道,“就只是因为他使你们的计划推不下去了?”

    “是的。”

    “因为他杀死了你的救星?”

    “这是两件不同的事。”

    “那他还干了什么?”

    “他在干预对关键零值语言的获取。”

    男人皱了一下眉,对这个回答不大满意,可是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只是这样?”他又问,“难道这里头没有你对他的任何意见?没有一点你自己的仇恨?”

    曾蒿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有些人竟能随时分辨自己的情绪,在他眼中实属怪事。像他自己,即使努力在思潮中捞漉切实之物,得到的答案也依旧若有若无,迷离难辨。是否对目标抱怀恨意,初想时会说没有,细思却又踌躇难定。但是,归根究底,只有一件事是明确的。

    “我的感觉不重要。”他说,“恨或者不恨是排除在计划外的。”

    “你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感觉?”

    “是的。”

    “可你在追求‘正确’的事啊。我是说,如果你真的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感觉,那你干嘛还要追求这个?”

    他无法回答,因为这两件事在他听来毫无联系,男人却像发现了什么似地揉着脸颊发笑。“太迟了。”他喃喃地说,“你也太迟了……或者,是太早了……”

    男人放下枪,从外套内侧掏出了一柄质地怪异的弯刀。他拿着刀走到曾蒿身后。“我想从你这儿知道的事都差不多了。”他宣布道,“其他细节大概能从你的地下室里找到,不劳你再费心……”

    寒意漫上曾蒿的后颈。难以分辨那是紧张造成的错觉,还是刀锋的确就在皮肤边逡巡。接着几下啪嗒轻响,他听见绳索落地的声音,入侵者从他身边走开了。

    “你走吧。”男人比划着手里的刀,一派漠不关心的态度,“你对我已经没用了。”

    由于手脚麻痹,他一时无法站起,只能静坐在椅子上发呆。男人看也不看他,自己伸手拉开窗帘,眺望外头的原野。实在没料想到这种结果,他不由问道:“你要放我走吗?”

    “是啊,干嘛不放呢?”

    “不准备杀死我吗?”

    “我考虑过。”男人说,“进这屋子以后我一直在考虑要怎么处置你。杀死你?说实话,有点太简单了。如果我能办得到,我非得给你尝一点我的体验不可——我要把你这个下贱的小畜生变回你十二岁时的样子,又蠢、又弱、又可怜无助,然后再把你丢回给你那对狗屎不如的父母;每分每秒你都得好好品味自己心里的感受,就这么着把你折磨到长大成人——只可惜我办不到。已经太迟啦!现在你根本不在乎这世上的任何人。我只好给你时间去恢复知觉,直到有一天你以为自己可以过快乐的日子了,那时我就会重新出现在你面前。”

    曾蒿扶着椅子,慢慢地站了起来;右肩的痛楚使他脸上满是冷汗,听到这番话却使他漠然一笑:“不会有那一天的。”

    “你以为你可以坚持得住?”

    “我可以为正确的事牺牲一切。”

    男人在窗边转过脸,灯光下,他的笑容与目光里都晃动着鲜明的轻蔑。“牺牲。”他咀嚼着这个词,“你以为你牺牲了什么?父母?朋友?生活?你只不过是自以为有这些东西——在名义上有,你就以为自己真的有,就跟别人有的一样。醒醒吧!其实你一样好东西都没有,所以你也根本没什么可牺牲的。这个词放在你身上简直就是笑话,你居然还能一本正经地说出来。”

    曾蒿步履踉跄地走下楼梯。经过底楼的餐桌时他侧耳聆听,楼上依旧寂静无声。他不知道离开后该去往何方,回首看了看位于楼梯下侧的工作室入口;那里已经被笨重的松木书柜完全堵死了,显然也不会容许他再进去拿任何装备。

    他继续朝门外走。整栋屋子被夜风吹得哐当乱响;当初它是为一个树农家庭的老人建造的,这老人虽有子女,因为性情孤僻古怪,最后还是落得孤零零独自生活的下场。老人去世后房子才租给了曾蒿,也是孤零零地生活着。小楼外,黑郁郁的松林与白惨惨的月光彼此混搅,犬牙交错,好似一张线条凌乱的黑白版画。夜风呜咽,松枝也在黑暗里悉悉索索地战栗。曾蒿穿过小楼的正门,前院的野草丛间盘旋着成群小飞虫,就像椴树林里的蜜蜂那样直往他脸上撞。一只壁虎趴在墙边,像是被这些飞虫吸引来的。他转过脸去瞧那个尾巴长长的小东西。这时,二楼窗口的枪声响了。

    他倒了下去。这回并不是因为近距离中弹的冲击,而是因为被击中了右脚踝,接着则是左脚踝。枪声一响接一响,连着打了三下,打中了他的双脚和左肩。这三下枪响结束后,世界仿佛也受了惊吓,一下子默不作声起来;直到发现倒下的只有曾蒿,它立刻更猛烈地发作:风啼泣得更响,松枝急火火地跟着乱摆;林鸱用嘶哑的嗓音悲嚎,螽斯则在低处哀声应和。只有壁虎在墙上灵巧腾挪,专心致志追逐飞虫。无情而响亮的笑声从二楼落下来,一路飘到壁虎潜伏的院墙边,俯视曾蒿错愕的脸容。

    男人向他展示手里的枪,这回保险栓是打开的。“我说过,下次可不会是假的了。”他脸上满是欢畅的笑容,“跟你开个小玩笑而已,其实你对我还有用处呢。”

    他抓住曾蒿的衣领,把他拖过野草丛与坚硬的石阶,丢回客厅的地板上。新鲜温热的血迹如赤红蟒蛇,于前院和客厅之间蜿蜒游走。男人坐到餐桌窗户边的木椅上,窗外面颊苍白不见血色的月亮冷眼瞧着他们。曾蒿艰难地扭动身躯,将面孔转向他,每一下呼吸都带来疼痛的痉挛,仿佛肺里吸进的不是空气而是瘴毒。

    “嘘,”男人说,“这点伤是弄不死你的,但我不能让你把启动密码给她——今夜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