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四部杰作

    五 四部杰作 (第2/3页)



    在汤显祖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国古代戏剧文化无法象欧洲的戏剧文化一样,在重大社会改革的过程中起到巨大的精神鼓荡作用。汤显祖没有能做到的,他的后辈也没有能做到。在整个中国戏剧文化发展史上,有可能鼓荡起社会改革的思想洪流的时代,是万历时代,有可能发挥社会改革的作用的作品,是《牡丹亭》。但是就象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中习见的现象一样,这种可能都未能成为事实。

    到李玉的《清忠谱》,虽然金刚怒目、力敌万钧,却已是封建社会结构自我调节的问题了。在那里,已很难找到超越于封建社会政治、思想结构之外的新鲜思想。以李玉为代表的苏州戏剧家们是值得尊敬的,但他们的艰苦劳作毕竟无情地表明了人文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思想萌芽在中国知识分子和中国艺术家队伍中的萎谢。

    二、《清忠谱》

    《清忠谱》一般署为李玉所作,实际上毕魏、叶时章和朱素臣也参加了创作。苏州剧作家们多有合作之举,《清忠谱》即是一例。

    《清忠谱》所写的事情,发生在汤显祖死后十年。汤显祖曾长期引为友好的东林党人,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斗争,他们公开谩骂、请愿、以至冲击衙门,矛头直指罪大恶极的宦官魏忠贤,他们希望以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引起皇帝对魏的警觉。奸佞之徒,代不乏人,但象明代的严嵩和魏忠贤那样在和平的日子里统治的时间那么久,执掌的权力那么大,网罗的羽翼那么多,却是空前强烈地反映了封建国家机器本身的腐败。人们只要比较一下中国封建社会前期和后期就会发现,到明清时期,整个封建国家机器的固有弊病都已充分暴露,自我调节的机能虽然还在发挥,但显然迟缓得多了,因此这个时期奸臣的产生和恶性发展就比前期更具有历史的必然性。象魏忠贤这样的奸臣,既是封建国家机器的必然产物

    ,又是封建国家机器的祸害

    ,封建政治体制如要有效地延续下去,就要运用自我调节的机能将它排除掉。要不然,封建社会延续的时间就要短得多了,因为反奸臣的群众斗争很可能向着颇与朝廷过不去的方向发展。

    《清忠谱》所展示的客观情节让我们看到,发生在苏州的那场反魏忠贤的群众斗争,其基本队伍是市民

    ;但是,这场斗争的性质,并没有与市民阶级的独立思想相勾连。斗争的领导者就其思想素质论,还属于封建官僚阶层中的刚介正直之士,尽管他们已被罢官,或官职不高。魏忠贤既是他们的对头,也是广大市民群众的对头,因此他们在反魏斗争中能够部分地代表市民的利益,受到市民的拥护。但是,说到底,他们所领导的这场斗争,在基本性质上是呼吁和促成了封建国家机器的一次自我调整。这样的斗争,最后必然是需要调动皇帝的力量的。《牡丹亭》即使最后皇帝不出场也已在大体上完成了杜丽娘的胜利,《清忠谱》则不同,志士仁人们的壮烈行动,都是为了能使最高统治者对奸臣有所察觉,作出惩处。因此,尽管《清忠谱》气势不凡,电闪雷鸣,其思想实质却并未超越封建政治思想的范畴,比之于《牡丹亭》,这是一种历史性的倒退。《牡丹亭》轻艳的异端

    ,必然地被《清忠谱》壮烈的正统

    荫掩了。正是这种荫掩,使中国思想领域里刚刚露头的人文主义思潮退歇了,封建统治还会延续一个漫长的清代。

    《清忠谱》带有很大的纪实性,《曲海总目提要》说它“事皆据实”,甚至可以对历史记载作出补充。它所反映的事件——发生于一六二六年的东林党人周顺昌的冤狱事件——曾引起过许多戏剧家的兴趣,据祁彪佳《曲品》记载,写这一事件的剧作先后曾产生过三吴居士的《广爱书》、白凤词人的《秦宫镜》、王应遴的《清凉扇》、穆成章的《请剑记》、高汝拭的《不丈夫》及未著姓氏者的《孤忠记》等。诚如吴伟业在《清忠谱序》中指出的,这个创作热潮,在魏忠贤案刚刚布露时就形成了:

    逆案既布,以公(指周顺昌——引者案)事填词传奇者凡数家。李子玄玉所作《清忠谱》最晚出,独以文肃与公相映发,而事俱按实,其言亦雅驯,虽云填词,目之信史可也。

    这不有点象当年严嵩势力刚败即演《鸣凤记》的情景么?由此可见,传奇创作从明代到明清之际,越来越成为一种十分普及、十分趁手的吐愤舒志的工具,一种编制迅速、反响热烈的宣传样式。据张岱《陶庵梦忆》记载,当时另一出记述魏忠贤罪孽的传奇《冰山记》上演时,观者竟达数万人,台上演出的人和事都是台下观众所知道的,因此反应非常热烈,有的时候观众对剧中人名的呼唤声和对剧中冤情的气忿声,就象浪潮奔涌一般。这种万人大集会,这种气氛,这种巨大的心理交流,如果以人文主义思想为基础、为指导,是有可能较早地鸣响封建社会的丧钟的,但如所周知,事情并非如此。人民的情绪很自然地被引入到了对魏忠贤的控诉上,而魏忠贤的罪名则是“逆贼”:叛逆了正统的封建宗法制度。应该说,这一批及时涌现的剧作也参与了这种对人民情绪的引导工作。作为这批剧作的后起者和代表者的《清忠谱》,就以周顺昌这一艺术形象对人民的情绪作了有利于封建王朝的吸附。如果这出戏的皈依不是这么一个一时失信于朝廷的忠臣,而是一个敢于问一问产生魏忠贤的客观原因,敢于在市民的利益上多作一些考虑,敢于在思想实质上对封建主义保持一点独立性的人,那么,那种万众一心的观剧场面很可能是中国社会走向新生的温床了。然而李玉和其他苏州剧作家并没有达到这种思想水平,他们立足的土壤也没有向他们提供这方面的条件,因而他们自己深感忭慰、也要引导观众感到忭慰的结局只能是:

    目今新主登极,大振乾纲;魏贼正法戮尸,群奸七等定罪。世界重新,朝野欢庆。向日冤陷诸忠臣,谪戍者悉已召回复职;惨死者尽皆宠锡表扬。……

    九天雨露洪恩重,万里山河气象新。

    被“逆贼”篡夺了的权力又回到了君王手中,封建政治排除了产生于它自身的一次灾变。人民还须回过头来,感谢封建君王。这便是《清忠谱》在思想内容上的根本局限,也是中国戏剧文化终于未能顺着《牡丹亭》的道路开创的一个人文主义天地的重要原因。

    但是,历史上的文化现象往往是非常复杂的。以肯定和歌颂封建政治为皈依的《清忠谱》,还因通体散发着一种凛然浩气而受到广大观众的喜爱,包括那些对封建政治毫不喜爱的观众在内。东林党人周顺昌、市民颜佩韦等人的政治观念带有很大的特殊性和复杂性,我们可以不接受,但他们为了自己所信赖的观念赴汤蹈火、百死不辞的意志和豪情,至今仍然具有动人心魄的震慑力;苏州人民的情绪当然还缺乏更正确、更进步的引导,但他们对于正义人物的深厚同情心,对于一切倒行逆施的普遍性仇恨,对于政治背景的深切关注,却也能使今天的观众感奋起来。这种复杂的文化现象和美学现象,从艺术上说,体现了艺术构件对于艺术构架的独立性,艺术途径对于艺术目的的独立性;从思想上说,则体现了气节、意志、人生风貌对于政治目的的独立性。即便是那些意在推翻封建制度的后代志士,也会通过《清忠谱》进一步激励自己的斗志,尽管在基本意旨上他们正与这出戏相逆。艺术,特别是象戏剧这样的复杂艺术,不会仅仅以一个简单的目的性面对观众的,它们总是以一个复杂的整体面向世界。对于不同的观众,它们多层次的思想内容大抵具有可剥离性,以适应各有取舍的要求。

    周顺昌、颜佩韦等人的战斗意志确实具有夺人的力量。他们与《赵氏孤儿》里的那批义士不同,不是要做一项秘而不宣的事情,而是要以自己响亮的呼喊震动皇帝。秘而不宣的事情,就怕别人知道;而意在呼喊的事情,就怕别人不知道。《赵氏孤儿》里的义士,为制造假象作出了巨大的牺牲。而《清忠谱》里的义士,则要以巨大的牺牲让皇帝知道社会真相。《赵氏孤儿》里的义士对最高当权者完全失去了希望,带着极大的仇恨在黑夜里递送着颠覆的火种;《清忠谱》里的义士对自己周围的宦官恨之入骨,但对自己头上的青天、脚下的土地并没有完全失望,他们力图在同样一个天地中扭转是非,于是总是采取十分公开、万人瞩目的行动。他们处处要表露自己的爱憎,表露,就是他们的斗争方式,也包括了他们部分的斗争目的。因此,一部《清忠谱》,没有曲折的内在线索,没有“吃惊”的因素和“发现”的因素,只是浓烈而坦率地呈现斗争的一个个回合,由于这些斗争的当事人力求扩大事态、哄动视听,因而多数回合都具有场面性,有的回合还表现为大场面。

    主角周顺昌原是一个级别不低的中央官吏,因反对魏忠贤被革职返里,本很引人注目,而他偏偏还要以强烈的行动表明态度。他一听说反对魏忠贤的另一位官员文元起也被罢官遣返,很快就去拜访,走在路上,苏州的人民都已知道他去干什么了。例如他在郊外的路上遇到两个轿夫,轿夫认出了他——

    轿夫原来是周老爷。嗄!周老爷是去望文老爷了。

    周顺昌你这两个人,怎么晓得我去拜文爷?

    轿夫昨日文老爷北京回来,到竹坞去了,今日周老爷自然去的。

    局顺昌倒亏你们猜得着。

    这段小小的对话表明,这些汇集在苏州的反对魏忠贤的政治势力,一举一动都被社会所关心,他们的脾性和遭遇,已被周围的百姓所熟知。事实上,他们处于这么一场关乎朝廷去向的政治斗争中,确也不断地以自己的情感和意志推动着事态的发展。周顺昌在拜访文元起之后,又到江边去守候另一位反魏忠贤的官吏魏大中被押的船只,他们两个人,竟当着押解校尉的面,畅议朝政,诉说冤情,周顺昌更是直捷了当地把魏忠贤骂作“阉狗”。听说魏大中被逮捕之后心中只是挂念着小孙子,周顺昌立即决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那个小孙子。这也就是表明,他愿意与生命岌岌可危的志士结成一家骨肉,他愿意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来守护危难中的正义。他的这个决定,把在旁监听的校尉惹笑了:

    校尉甲好笑得紧,他是个钦犯,怎么与他联姻结党?

    校尉乙厂爷(即魏忠贤)知道,不是当耍的。

    周顺昌唗!狗头,谁要你多管!你回去,就说与那阉狗知道,我周顺昌不是怕死的人。……

    校尉甲我们也是好话,周爷只管寻死

    。……

    周顺昌果真是“寻死”,但他毫不畏惧,还大骂魏忠贤的“生祠”,想以自己的骂声和死亡来换得皇帝的明察。周顺昌很快如他自己所预料的被逮捕了,于是引起了以火爆性子颜佩韦为代表的营救周顺昌的群众运动。于是,事情从官场扩大到市民,从忠谏发展成示威,从屋内怒骂发展为街示喧哗。广大市民百姓先是哭、求,然后是骂、打,第十一折《闹诏》所写,实在是展现了中国戏剧文化史上罕见的群众政治场面。这次大闹的指挥者,就是颜佩韦和杨念如等社会地位较低的市民。他们不久就英勇就义了,周顺昌也被处死于狱中。他们失败了,但他们的浩然正气在客观上表明,在与为害广泛的奸佞官僚进行斗争的时候,官僚集团中希冀维持正常封建统治秩序的士大夫和广大人民能够结成互相支援的精神联盟;在这种联盟中,士大夫们会因与人民利益突然有了钩连而更加理直气壮,而一时还不能完全理解自己斗争性质的人民则会在这些士大夫中间寻找政治寄托,两相融合,可以汇成一股在封建主义容许的标尺下达到最高极限的精神洪流。《清忠谱》之所以能够通体雄壮,也是以此为凭借的。

    由于苏州市民反对魏忠贤的斗争并没有构成自己独立的思想领导,更由于李玉受封建正统观念的束缚,《清忠谱》过于固执地坚守着“整肃朝纲”、“奠安社稷”的轨道,造成了全剧在内在思想脉络上的贫弱,并由此带来了一系列艺术上的缺陷。例如周顺昌的形象就未免过多地滞留于外部呈示,而对他内在的心理活动却缺少切实可信的梳理。虽然李玉也为他安排了一些家属关系,让他在采取行动的前后别妻嘱儿,但这仍然是一些表露,至于他所采取的行动在个人思想上的具体根据,则始终显得空泛。真实的周顺昌虽然基本上也是一个忠臣的形象,但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定有自己个人方面的苦恼和思虑,他之所以采取如此决绝的行动,一定包含着使普通的观众(对政治斗争未必关心的观众、异代的观众)也能理解的具体动机。但是,在魏忠贤倒台之后,周顺昌被追封为一个凛然巍然的英雄,根据封建统治集团的需要,他变成了一心忠于朝廷、没有其他任何思想的人物。这么一个周顺昌,与真实的周顺昌甚有距离,而《清忠谱》则显然深受影响,把周顺昌写得过于单一化、概念化和浮面化。相比之下,颜佩韦比较真实,因为较鲜明地写出了他采取这些行动在个人性格方面的原因:

    俺生来心性痴呆,一味介肝肠慷慨。不贪着过斗钱财,也不恋如花女色,单只是见弱兴怀。猛可也逢凶作怪,遇着这毒豺狼,狠驽骀。凭着他掣电轰雷,俺只索翻江搅海。

    凭着这付脾性,他在听说书时听到童贯杀害忠良,竟一时怒气,打了那个说书人。这么一个民间豪杰在反魏斗争中主动冲锋并威震一方,也就不奇怪了。

    由于思想主旨上的根本性弊病,整出戏的基本行动线也显得不够顺畅。全剧矛盾的引起,在于文元起告诉周顺昌不少魏忠贤的败行劣迹,激得周顺昌嗷嗷难平,这些败行劣迹主要是“不奉圣谕”、“违逆祖训”、“扰乱内庭”,如:

    内庭弄兵,祖训可禁。那魏贼私设内操,挑选心腹,宫标万人,裹甲出入,日夜操练。金鼓之声,彻于殿陛。皇子方生,炮声震死。近御铳炸,圣躬几危。魏贼走马上前,飞矢险中龙体。

    总之,魏忠贤妨碍了皇帝的平静生活,甚至危及了皇帝的安全。但是,由此而引起的戏剧矛盾,又恰恰需要这个皇帝的死亡来解决。请看第二十一折《报败》,完全是以皇帝“驾崩”为前提的,只有等到“龙驭仙游”,才会导致“魏家休”,“东厂权威顷刻丢”。于是,紧接着出现了欢庆、纪念性的结尾。不管怎么说,这一条基本的戏剧行动线中间总是包含着无法克服的矛盾。

    剧中唱道:“冰山倒,尽成水流。”这话不错,但“冰山”在事实上并不仅仅是魏忠贤,至少,首先应包括皇帝朱由校。以更彻底的历史眼光来看,更大的“冰山”应是培植和庇护了魏忠贤的封建制度本身。只有让斗争的矛头或多或少地向这座大“冰山”闪动,《清忠谱》的思想主旨和戏剧行动线才理得顺,但李玉的思想水平远未达到这一点,因而他只能仗仰着大“冰山”来推倒一座小“冰山”。其实,呼吁大“冰山”来推倒一、二座小“冰山”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以后还会在同样的低温下冻结出新的“冰山”来的,清代不还产生过不止一个专权不法的阉党宦官吗?李玉诚恳而又热情地区分着大、小“冰山”间的界线,结果只能浮泛地渲染豪迈气概和壮阔场面,而疏通不了最基本的思想逻辑和行为逻辑。他和其他苏州剧作家的悲剧,就在这里。

    在我们论述的四部杰作中,《清忠谱》从思想到艺术都比其他三部差一些。

    三、《长生殿》

    《清忠谱》的戏剧矛盾,是由接替哥哥朱由校的崇祯皇帝朱由检来解决的。崇祯处置了魏忠贤,却未能拯救奄奄一息的大明王朝,他在勉强地维持了十七年之后,终于在李自成起义军的呐喊声中把一条自缢的绳索挂上了树枝,明朝的生命,也同时被断送。《清忠谱》所歌颂和维护的“朝纲”,终于疲弛不可收拾。戏剧文化,应该出现新的代表者了。于是,就在崇祯自缢的第二年,在杭州城外的一个农妇家里,一位逃难的孕妇生下了一代剧作家洪升。

    动乱中的出生似乎带来了他一生的不幸。从当时的社会观念看,他的家庭背境并不贫弱,但他始终不得志,一直没有做官,家庭中经常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叠遭“家难”。他虽然长期寓居京华,但因世居杭州,属于江南知识分子的营垒,受悲悼明亡的遗民思想的熏陶很深。民族的兴亡感,拌和着个人的忧郁,使他表现得疏狂放浪,落拓一生。“十年弹铗寄长安,依旧羊裘与鹖冠”,因此他也很少与权贵们交游,“平生畏向朱门谒,麋鹿深山访旧交”。

    经过几次重大修改而定稿的传奇作品《长生殿》,使他获得了中国戏剧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可是这个剧作给他的实际生活所带来的,却是无尽的磨难。《长生殿》脱稿的第二年(一六八九年),洪升请伶人在寓所演唱,邀请了一些朋友来观看,没想到当时由于一个皇后刚死,属于“国丧期”,唱戏看戏被算作是“大不敬”的行为,洪升被捕,看戏的人中凡有官职的也被一律革职。十五年后,情况已经缓和,《长生殿》的熠熠光华毕竟无法完全被湮没,那位思想比较开通的江宁织造曹寅邀请洪升带着演员到南京去,演唱《长生殿》全本。可是,就在从南京返回杭州的路上,泊舟乌镇,因友人招饮,醉归失足,竟坠水而死。

    可以说,洪升为《长生殿》而困厄、而死亡,也因《长生殿》而长存。

    《长生殿》采用的是一个被历代艺术家用熟了的题材。它的宏伟结构,耸立在许多面目近似的剧作丛林中。这种同题材的拥塞最容易埋没佳作,但《长生殿》却超绝群伦,在紧仄的对比中显示出了自己的高度。

    《长生殿》一开始就以一首《沁园春》概括了全剧的基本情节:

    天宝明皇,玉环妃子,宿缘正当。自华清赐浴,初承恩泽,长生乞巧,永订盟香。妙舞新成,清歌未了,鼙鼓喧阗起范阳。马嵬驿,六军不发,断送红妆。

    西川巡幸堪伤,奈地下人间两渺茫。幸游魂悔罪,已登仙籍,回銮改葬,只剩香囊。证合天孙,情传羽客,钿盒金钗重寄将。月宫会,霓裳遗事,流播词场。

    李隆基、杨玉环的深挚情爱,被“安史之乱”的政治风波所损灭,这是人们熟知的史实;两人最后相会于天庭,这是不少艺术家都作过的幻想。洪升在情节上并没有惊世骇俗的创造,并没有出奇制胜的翻新,何以使他倾注了那么多的精力,又获得了那么大的成功呢?

    这个问题或许还可以这样提:借“国丧期”为名对这出戏进行迫害是不是还有其他更深入的原因呢?一个写了这么一部历史剧的作者的死亡,为什么会引起当时文坛那么深切的悲哀呢?

    显然,并不是洪升空前真实地再现了唐代的一段重要史实,也不是他的观众、他的相识和不相识的友人突然对唐代历史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而是他借着一个人们早已熟习的历史故事,灌注进了自己的、也是同代人的思想情感。当然,剧作中的唐代还是唐代,唐明皇、杨贵妃也没有“由唐入清”,但是由于这一切都是洪升创造的产物,因而又是一个与清代有着特殊亲近关系的唐代,一群与洪升有着密切心理往还的唐代人物。

    在这一点上,后代评论家斤斤于洪升对于历史真实的忠实程度、对于历史人物的褒贬分寸是没有太大必要的。德国启蒙主义戏剧家莱辛曾说:

    诗人需要历史,并不是因为它是曾经发生过的事,而是因为它是以某种方式发生过的事;和这样发生的事相比较,诗人很难虚构出更适合自己当前的目的的事情。假如他偶然在一件真实的史实中找到适合自己心意的东西,那他对这个史实当然很欢迎;但为此耗费许多精力去翻阅历史是不值得的。即使查出来了,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呢?假如我们以某件事已经发生为理由,来推断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性,那么,有什么东西妨碍我们把一个完全虚构出来的情节当做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一件历史事件呢?

    莱辛直捷了当地认为,历史剧作家看中一段历史故事,完全是看中这个故事的发生方式

    。自己满腹的心事一时找不到一种合适的方式倾泄出来,突然看到一件史实正恰可以成为自己情感的倾泄方式和合适承载,于是就取用了。他为了说明问题的本质,可能对史实的某些基本真实性过于怠慢,但他的主体见解还是十分警策的。

    洪升看中《长生殿》的题材,主要也是看中李、杨爱情的发生方式

    。他想借这种方式,表达自己两方面的时代性感受

    :

    一、对于至情的悲剧性呼号;

    二、对于民族兴亡感的深沉寄寓。

    当这两种感受借着李、杨故事展开的时候,既表现出了它们间的深刻联系,又表现出了互相的矛盾以至严重抵牾。洪升不会没有看到这一些,但他不在乎;他郁愤的心理、苦闷的情绪,本来就包含着无数无法解决的矛盾,他不想构造一个光滑圆熟的故事把这些矛盾都填补掉,而是愿意真诚地把两方面的感受都浓重地抒发出来,构成一个宽大的、留下了一些涧沟阻障的艺术空间,交付给观众。我们如果苦心地去抹煞他留下的矛盾,或者苛刻地去讥评这些矛盾,都是不必要和不合适的。当我们面对着一个真诚地进行着艺术表现的洪升的时候就会发现:多层次的双重组合

    ,正是《长生殿》的主要艺术特色。

    让我们先看第一方面:对于至情的悲剧性呼号。

    《长生殿》开宗明义就表明了戏剧家在情感问题上的旨意:

    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

    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先圣不曾删《郑》《卫》,吾侪取义翻宫徵。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

    请看,洪升说得多么明白,对于杨太真的故事他只是当作一种凭借,为的是表现情;这种情,可以连贯南北万里之遥,可以通达生死阴阳之界,可以产生开金石、回天地之力;青年男女老说自己没有缘分,其实应怪自己未入至情,一部青史,处处可见至情,连圣人孔子,都没有否定过这种感情,因此洪升要以戏剧形式来好好地写一写情!

    由此,我们立即可以想到汤显祖,想到《牡丹亭》。这番话,有点象是汤显祖的至情说的重新表述。如果说,从认真地宣扬着封建主义的国家伦理观念的苏州剧作家身上,我们看到了汤显祖精神的一度沉落,那么,在洪升身上,我们发现了汤显祖精神的某些余绪。他称赞过《牡丹亭》出入生死、“掀翻情窟”的主旨和笔力,因此当有人说他的《长生殿》是一部“闹热《牡丹亭》,”他颇觉高兴:

    棠村相国尝称予是剧乃一部闹热《牡丹亭》,世以为知言。

    那么,能不能把《长生殿》和《牡丹亭》分别张扬的至情划上等号呢?不能。两者既有联系又有重大区别。在宋明理学长期统制着中国思想领域的总体背景下,称扬情的纯度和力度,大多具有或多或少的挑战噫义。须知,洪升不是在纯客观地描摹李、杨情爱,而是先把自己的一面至情的旗帜树立在剧作前头,因此后代评论家不能轻易地因这种情爱依附于帝、妃身上而全盘予以否定。但是,这种依附,确实也给情的性质带来了客观限定。我们看到,当男女之间真诚的爱情一旦真的产生在帝王府宅里的时候,将会走过一段多么畸形、多么艰辛的道路。那是一个只有**、没有爱情的所在,爱情的产生便成了一种反常,与其说是幸事,不如说是祸事。

    例如,那点貌似珍贵、实质可怜的爱情,必须与凛然“朝纲”产生撞击,李隆基敢于“弛了朝纲,占了情场”,让情占了上风,但朝纲的废弛却又激起了阴谋家的野心和军民的怨恨,因此又为埋葬这种情创造了条件。《长生殿》用它的实际展开方式雄辩地表明,很值得歌颂的情一旦落实在帝、妃们身上,就成了一种不祥的征兆,甚至成了一种祸殃,在一定程度上变成该诅咒的了。这显然是矛盾的,洪升自己也不违避这个矛盾,他不是正在热情讴歌着至情吗?却同时又说了这么一番话:“……然而乐极哀来,垂戒来世,意即寓焉。且古今来逞侈心而穷人欲,祸败随之,未有不悔者也。玉环倾国,卒至陨身。死而有知,情悔何极。”这又对情有所批判了。这就是一种相反相成的双重组合

    。总体的情一旦具体化,就走向了自己的反面。洪升无法阐释这种变异,但就在歌颂对象和诅咒对象的难堪合一中,他客观地传达出了无可奈何的悲剧性。

    帝、妃间的爱情一旦成立,除了与政治秩序的撞击外,还会遇到传统的皇家婚姻制度本身的嘲弄。“一人独占三千宠,问阿谁能与竞雌雄?”话虽这么说,但三千粉黛未废,竞雌雄的对手始终是存在的。高力士曾对杨贵妃说:“如今满朝臣宰,谁没有个大妻小妾,何况九重。”这个现实,就使李、杨爱情一直面临着内在危机。皇帝本可自由地处置两性关系,而由于他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他的处置又关乎着整整一个家族以至一群家族的兴衰荣辱,因此要争取与皇帝保持比较稳定的两性关系,必然是一场生死予夺的恶战。同时,对在皇家婚姻制度下早已驾轻就熟的皇帝本人来说,即便对某个妃子萌发了一点真情,也总脱不了玩弄性质,洗不尽两性关系上的随意性,这又使那场争夺战时时出现紧张局势。于是,十分自然,从李、杨之间产生了一点真情的第一刻开始,他们俩就加剧了互相间的窥视,李隆基要进一步审察杨玉环有无使他舍弃其他所有女子的特殊价值,而杨玉环则要竭尽全力提防李隆基的情感外逸。这种因情感而引起的审察和竞争,是非常功利化的,是与情感本身相抵触的。这又是一种相反相成的双重组合

    。在洪升笔下,李、杨的情感誓盟是被歌颂的,但杨玉环为了卫护她与李隆基关系的稳定性而对其他女子所做的一切,是颇为丑恶和阴险的,她的妒忌、侦情、吵闹,是不能作为感情深厚的标志来看的。但这一切,似乎又是宫中感情的必经之路。在这里,我们又看到了洪升所歌颂过的感情的悲剧性变异。

    总之,《长生殿》表明,天地间的至情可以出入生死,却不可出入帝王之家,在那里,无论在外部关系上还是在内部关系上都会使它产生破灭。洪升对于清廷帝王没有特殊的反感,他的思想,远没有达到否定君权的高度,因此,他所写的感情的变异和破灭,还带有超乎帝、妃身分的普遍性。于是,他向汤显祖学习,把情感的实现寄托给理想中的天国。《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一产生爱情就迅捷地向情感的天国翱翔了,全剧充溢着浪漫基调;而《长生殿》则是在真实地刻划了情在现实生活中的可怕遭遇之后再给它以翱翔的自由的,以艰辛的现实通达浪漫,以浪漫的情思给现实以弥补和满足。因此,在全剧结构上,又出现了一个整体性的相反相成的双重组合

    :现实、理想;大地、天域;狂欢、幽思;破灭、团圆。

    这绝不仅仅是一种技巧上的对比,而是思想感情本身的艰难行程所留下的印痕。

    借用一下德国古典哲学的术语,说《长生殿》表现了一种理想化的至情在实际生活中的变异

    、又在幻想中的归复

    ,可能不算勉强吧?依凭着“理想——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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