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刻骨铭心的疤痕

    第十二章 刻骨铭心的疤痕 (第2/3页)

右边空空的袖管,很是威风和自豪,他看到的是满眼的崇敬和羡慕。

    表哥的年龄一年大似一年了,又是个残废人,大姨开始为表哥张罗婚事。终于,南村的一个姓吴的姑娘愿意嫁给表哥。那时间,正是表哥最风光最得意的日子。表哥把所有的复员费和大姨多年的积蓄,都拿了出来,送给了吴姑娘当聘礼。

    表哥订婚了,大姨请人热情洋溢地写了一封信,把这消息告诉了我。我也暗暗地为表哥庆幸,并默默地为表哥准备了1000元钱,准备当表哥结婚时,当贺礼送给表哥和吴姑娘。

    随着时间的推移,表哥不再风光也不再热闹了。时间会使人们忘记许多东西,时间也会让人们新发现许多东西。表哥在乡邻的眼里只是一个残废人,每个月吃国家几十元钱救济的残废人。吴姑娘和许多务实的农村姑娘一样,她想到了将来,她需要的是能做许多农活身体强壮养家糊口的男人,表哥显然不是她理想的男人。吴姑娘开始反悔,和表哥退了亲。

    大姨再来信时,并没有把这件事说得过于严重,她只让人轻描淡写地告诉我,退就退了吧,你表哥迟早会找到一个称心的姑娘,强扭的瓜不甜……大姨又说:你表哥这段时间情绪不好,整天一句话不说,经常喝酒,喝醉了就哭,唉……

    我的心一颤,我为表哥。可我一点也帮不上表哥。表哥是为了我才残废的,残废的该是我呀。我想着表哥,为表哥揪着心,我曾无数次地写信给表哥,让他振作起来,可表哥一个字也没回。

    后来我听说表哥杀人了,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得到这消息后,我连夜赶了回去。

    我看到的是木呆而又苍老的大姨,大姨一见我就哭了。

    原来,吴姑娘和表哥退亲后很快就订婚了。表哥喝酒大哭就是那一段时间,表哥已经请人盖好了房子,准备结婚了,可就在这时,吴姑娘和表哥退亲了。这样的打击对表哥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就在姑娘准备结婚的前夜,表哥又喝醉了,喝醉了的表哥夜半便摸到了吴姑娘的房间,他用带来的斧子用左手向正准备做新娘的吴姑娘砍去……表哥喝醉了酒,用的又是左手,他砍了十几斧,也没砍死吴姑娘,却把吴姑娘砍成了终身残废。砍完的表哥冲围上来的人呜呜大哭,边哭边说:“这下两清了,她也是废人了,我也是废人了,这回我们般配了……”表哥说完哈哈大笑。

    我去表哥劳改的农场看了一次表哥。表哥穿着囚服,神情木讷,他瘦了,他老了,还不到30岁的人,已看到有变白的头发。我看到眼前的表哥,久久说不出一句话。表哥没有看我,他看到了摆在他面前我给他带来的吃食。他抓过一只烧鸡腿,疯狂地啃起来,因吃得太猛,被噎得直打嗝。我看着眼前的表哥,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往事一幕幕在我眼前闪现出来——表哥带我偷秋,表哥把我扶上牛背,表哥扑向我的脚下,按响了地雷……我在心里狂喊了一声:“表哥!”表哥仍在大吃着,吃完了,抓过右边的空袖管抹了一下嘴,冲我说:“妈还好吗?”我的心一颤,望着表哥,我的泪又流了下来。表哥又说:“这个世界上就剩下妈一个亲人了,我就惦记着她。她为了我们吃了不少苦。我照顾不成她了,你帮帮我吧。”表哥乞求地望着我,我点点头。表哥出了一口长气,又对我说:“以后你别来了,十年,也快。”说完表哥转身走进了那扇灰色的铁门里。

    我看着表哥为了结婚准备的新房,新房很漂亮,砖瓦结构,雪白的墙壁上还贴了一幅画,一个胖小子骑在一条鲤鱼背上正冲我笑。我看到这一切,我似乎又看到了表哥的心。表哥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和常人一样,有一个温暖的小家呀。站在我一旁的大姨,不时地用衣袖擦着眼泪。我就想,我欠大姨家的太多太多了。

    后来我几次三番地要接走大姨,大姨只是摇头她一边摇头一边说:“我哪也不去,这里有你大姨夫,有你表姐和表哥,我哪也不去!”任我怎么说大姨就是不肯随我走。

    以后的日子里,我便经常给大姨寄钱,每年都回去看她。大姨每个月都要看一次表哥。我看到大姨日渐苍老的身体,真担心她说不定什么时候便再也撑不住生活压在她肩上的重轭。她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说“你表哥不出来,我是不会死的,我等你表哥出来,看着他能成个家。”我听大姨这么说,泪水再次流出来。

    我真希望我能替表哥去服刑。大姨一日日算计着表哥服刑的时间,大姨一日日挨着寂寞冷清的生活。

    三

    父亲和姐姐媛朝从新疆回来,是1980年。父亲在新疆接到一纸军委的命令,命令上说,恢复父亲的军籍及去新疆前的职务,并宣布离休,回原军区第X干休所……

    父亲接到那纸命令,便哭了。他像一个孩子,在盼望大人给的允诺,可那允诺并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一种,于是失望又伤心地哭了。

    送给父亲命令的是柴营长,新疆的风沙和岁月也使他老了。他在送给父亲这纸命令时,自己也接到了一纸命令,这所军改农场撤销了,他被宣布就地转业。柴营长说不出是喜还是忧,但他看见父亲的眼泪还是动了动心。他哽着声音说:“师长,我知道你的心,可,可……”柴营长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他望着父亲的泪眼,自己的一双眼睛也潮湿了。

    父亲从新疆回来,住在军区司令部的干休所里。姐姐媛朝在新疆时候早就在石河子高中毕业了,恢复高考后,父亲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也没允许她参加高考。从新疆回来的那一年,她便考上了东北那所著名的医科大学,白求恩医大。

    媛朝上学前,我见到了她。姐姐长大了,已经不是我记忆中送给我印有天安门城楼课本的媛朝了。她话语很少,眼神苍老得和她的年龄不相配。她冷静地望着我,就像在望一个陌生人。我也望着她。

    媛朝终于说:“一切都过去了。”

    我说:“可不是。”

    接下来便再也想不起该说什么。姐姐上学之后的五年时间里,我每一年都能收到她一封报平安的信,那信上一点也没有感情色彩,就像一个随便认识的路人,突然给你写来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在接到媛朝的信时,我就想到了新疆,我不知道那个农场竟有如此巨大的魔法,把媛朝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冷若冰霜的人。我又感到了时间和距离的无情,她一切都改变了。

    5年以后,我又接到姐姐的一封信,告诉我她已经大学毕业了,并和一个加拿大的留学生威尔结婚了,准备近日移居加拿大,并在信的末尾提到了父亲。媛朝说,父亲很可悲,父亲很可怜,他是战争的工具,也是牺牲晶,我走了,你有时间就去看看他吧……

    姐姐去了加拿大之后,给我寄来了一张照片,照片是姐姐和威尔的合影。威尔是蓝眼睛高鼻梁的小伙子,姐姐站在威尔的身旁显得有些瘦小,背景是他们的新房,那是一栋二层小楼,楼门口还停着他们的轿车。姐姐凝视着前方,她的眼神依旧苍凉惘然。她望着前方不知看到了什么……我接到姐姐这封来自加拿大多伦多城的信之后,我才真切地感到,媛朝已经不存在了。在遥远的异国,有一个叫威尔太太的女人,睁着一双苍老又荒凉的眼睛在向远方看着,她在遥望新疆那个荒凉的农场吗?

    我接到媛朝的信之后,便回家看父亲。

    父亲离休后,独自一人住在六室一厅的房子里。偌大的房子有些空旷,我不知道父亲守着这些空旷的房子是在想些什么。

    我见了父亲之后,他就问我:“不打仗了?”

    我说:“不打了。”

    他叹口气,一副很失落的样子。半晌之后,他又说:“真的不打仗了。”

    我说:“真的不打了。”

    后来听说,那场战争打响时,他那时仍在新疆,远在新疆的父亲仍在关注着那场战争。他写过血书要求去前线参战,他让柴营长把血书交给上级。不知柴营长交了,还是没交,没有人理会他的那份咬破中指的血书。他便一边收看着新闻,一边等待着上级的消息,后来,他就等来了离休的命令。

    父亲坐在阳台上,望着西天从楼后面飘出的几片晚霞,久久不动一下身子。我望着灰色的天空,有些漫不经心。父亲突然说:“我老了吗?”我望着父亲的侧影。父亲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深一层浅一层的皱纹,干干瘦瘦的身子看上去和他的年龄很不协调。他这个年龄的人应该有一个富态的身子呀!唯有他那双眼睛还是显得很有光泽,就像被烧完的一堆柴火,发出最后一缕耀眼的火星。他仍在渴念着什么。

    久久,父亲见我不答,就又失望地叹口气道:“他们都说我老了,我真的老了吗?”

    父亲说完这话时,眼角凝了一颗泪滴,那泪滴掉在脸上的皱纹里不动了,在晚霞里一闪一闪。

    “姜还是老的辣,他们迟早有一天会想到我的。”

    我不知父亲指的他们是谁。父亲在没事可干时,便自己和自己下象棋。他的棋下得很慢,走完一步红子,便移到黑子那一方坐下,久久地想。想好了,再走一步。然后又坐到红的那一方,再想……

    父亲仍然关注着新闻,每天的新闻联播国际新闻他必不可少。他就像一架老旧又准时的钟,每天一到新闻联播时间,他准时打开电视。电视新闻一过,他就关掉电视,把自己笼在一片黑暗里。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就在看一张地图,那张地图磨损得很严重了,图面上还打着褶。他每看那张地图时,他的一双目光就变得浑浊了,那里面似飘了一层迷天大雾,让人看不清,摸不着。

    父亲终于病倒了,他是突然晕倒在电视机前,是邻居把父亲送到了医院。医生告诉我,父亲是脑溢血,是极度兴奋引起的。我不知道父亲有什么事让他这么兴奋,他这个年纪的人了,还那么沉不住气么。

    我回到家,才发现电视仍没关上。电视此时正在播放新闻联播,正在播放一条国际新闻。国际新闻说,多国部队已向伊拉克出兵了,萨达姆向以色列放“飞毛腿”……我恍然了。原来父亲是为了这,父亲是在收看中午新闻时发病的。我关了灯,关了电视,独自坐在黑暗中,望着外面的天空,天空上已有星星在遥远的天边闪烁了。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叨着:父亲,父亲……

    父亲出院后,他便再也站不起来了,突发的脑溢血使他半个身子失去了知觉。五官也挪了位置,但每到新闻联播时,他仍含混不清地让我为他打开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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