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五章 龟甲

    第三百九十五章 龟甲 (第3/3页)

唐儒给开除儒籍,可如果道统这种东西追根溯源到了三代君师那里就是错的,你们能不能把三代君师都给开除儒籍啊?

    不能,因为刚才说了,朱熹已经明确了孔子的地位低于三代君师,在道统传承顺序上也是如此,根子上烂了,那可就真烂了。

    而姚广孝这手最后的杀招,自然也是姜星火研究出来的。

    【六经皆史】这个论点,一直都有,但直到清末,才逐渐发挥了影响力,继而对理学造成了重创,这是有历史经验证明确实管用的招数。

    因为一旦这个命题成立,就说明六经的本来面目只是上古王官所记官书,是有曲笔和文过饰非的,权威不够绝对。

    权威不绝对就是绝对不权威。

    一开始【六经皆史】还认为六经是“信史”,或者说还是待“证而后信”的可靠史料,但即便如此,就已经动摇了理学道统,因为这在观念上将其与其他著作平等看待,抹杀了其神圣性,从而松动了六经高踞理学意识形态权威的地位而在此以后,随着考古学的发展,三代的文物、墓葬、史料逐渐增多,胡适、钱玄同、顾颉刚等人发起了“古史辨”运动,通过对六经所载古史的考辨,揭示出“古史层累造成”的真相。

    当然了,眼下如果只有姜星火给出的【六经皆史】的论点,虽然超前,但如果无法证明,那么依旧不能动摇理学的道统。

    可现在,姚广孝手里偏偏捏着能证明【六经皆史】的东西。

    曹端并不清楚这点,他还在尽自己最后的努力。

    “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承载天地之道、圣王之法。”

    “六经虽为人著,然乃天地至理之化身,与后世史书,不可概一而论也。”

    事实上,统治了汉儒的经学,从那时候起,经就不是一般的权威性文献,而是被看作记载古代圣人之法的经典,这个定义从这里就出来了,经不是一般的古典学术文化,而是一切天地至理的渊源所在,自汉武帝时代,“六经之道”就是华夏封建王朝官方认可的正统意识形态,传统学术皆依附于经学,“六经载道”也成为历代经、史学家的共识。

    这是绝对不容动摇的。

    姚广孝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来一个.龟甲。

    “龙骨?”

    曹端微微蹙眉,不晓得对方是什么意思,拿个药材上来干嘛?

    “认得这里面的字吗?”

    姚广孝手里的龟甲被递了过来,曹端在上午的日头下,认真地端详着,思考姚广孝到底有何用意。

    事实上,龙骨这味药材也仅仅是他听说过,曹端又不是做医生的,根本没见过几块龙骨,上面有字的更是听都没听过。

    龟甲上镌刻着古朴的字迹,字体苍劲浑厚,但绝大部分内容有些难以辨认,不像现在的楷体,倒好似秦汉时期的篆书但也只是有一点点像,应该是上古时期的文字,这不禁让他心生疑惑,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认得。”曹端诚实地摇了摇头。

    姚广孝提示道:“旁边用朱砂标点的四个字,可还能辨认?”

    “王、人、无法辨认(看起来像是鸟形状的字)、无法辨认(看起来像是向左开刃的斧头的字)。”

    姚广孝并没有任何意外,淡淡地说道:

    “这四个字是王人民我,出土自纣王墓。”

    纣王墓?!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众多儒生更是激动不已。

    大家都知道,纣王是个昏庸无比的暴君,但也只是听过传闻而已,现在居然从姚广孝口中听到了它的消息,所以众人都不禁为之震惊。

    当然了,他们中绝大部分都只是知晓纣王之名,也知晓其大略事迹和为何而死,但墓葬地在何处却完全陌生,甚至从未听闻过它的存在,如今听到纣王这个暴君的墓竟然真的被挖了出来,难免有些激动。

    没有人怀疑姚广孝话语的真实性,第一,从可能性上来讲,有比干墓,那么同时期的纣王也当然有可能墓,第二,这个话题很好验证,有没有真东西一看就知道,姚广孝没必要在这种大庭广众的场合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

    但曹端看着手中的龟甲,全身却像是掉进了雪堆里一样,冷的刺骨。

    他意识到了姚广孝,到底要做什么。

    但他无力阻止。

    姚广孝接着解释道:“不过王人民我这四个字,却并非你们想象中的那样。”

    第一个“王”字不用解释,甲骨文里的这个字,其实是“二”中间塞进去一个“大”,意思没变化。

    但从第二个“人”字,姚广孝开始了解释。

    “《春秋》有言,人即是夷,由于出土自纣王墓,这里的人,指的是就是奴隶,直到春秋时期二者才有所区别,被征服的异族百姓在臣服后为‘人’,未被征服的异族百姓依然是‘夷’。”

    “民者,形似小鸟站立,实则是被刺瞎的一目,在三代之时乃是战俘的标志,商周之交,以敌囚为民时,乃盲其左目以为奴征。”

    曹端看着那横目而带刺的字形,耳边听着姚广孝的话语,已经彻底明白,这场辩经,他输了。

    因为对方拿出了证明六经记载历史有伪的实证,而且既然敢给自己,就说明实证绝非这一件,恐怕是有很多。

    事实上,民与臣两个字,在三代之时本都是眼目的象形文,只不过臣是竖目,民是横目而带刺,古人以目为人体的极重要的表象,每以一目代表全头部,甚至全身。竖目表示俯首听命,人一埋着头,从侧面看去眼目是竖立的。横目则是抗命乎视,故古称‘横目之民’,横目而带刺,盖盲其一目以为奴征,故古训云‘民者盲也’。

    这些道理,曹端在古籍中看过,只是没亲眼见过真的上古文字,加上这龟甲上刻画的有点抽象,年头久了也有些辨认不清,所以一时才没反应过来,如今听了姚广孝的讲解,倒是能确认对方没有胡吹。

    因为这种有演变历史的基础字,字形是有可能找到古籍记载的,虽然没有具体形状,但脉络大致清晰;字义,得益于五经保存完好,含义也能从其中得到印证。

    所以曹端知道,对方说的是对的。

    “我者,《说文解字》中有云:施身自谓也,然而我这个字,其实是代表着施暴力于人之称谓,在三代之时,代表一件杀戮凶器,也就是锯斧。”

    曹端看着那个被称为“我”的象形字,一把有柄有钩的锯斧,看起来像是用来行刑杀人和肢解牲口的凶器。

    “这四个字的意思是,王拿着锯斧,杀戮着奴隶和战俘,维系着自己的统治。”

    随着姚广孝的话音落下,现场顿时响起了蝉鸣一样的“嗡嗡”声,所有人都在讨论。

    很多儒生,并没有意识到这里面事情的严重性,觉得这确实是纣王这个暴君能干出来的事情。

    然而曹端、高逊志等人,却清楚无误地明白了姚广孝想表达的意思。

    ——三代的统治,都是这般血腥暴虐,绝非什么圣人之治。

    而谁也不知道,姚广孝手里,到底还掌握着多少证据。

    但他们都很清楚,这刻在龟甲上的文字,只要肯花功夫,去找古籍了解所有字的演变脉络,然后尝试去分类对应,终究是能翻译出来这门文字的。

    或许对于一个人来说很难办到,但对于姚广孝这种能直接影响整个大明的国家机器运转的人来说,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姚广孝不仅不缺钱不缺人,恐怕连材料都不缺,因为他们马上就联想到,这东西既然是药材,那么肯定除了纣王墓出土的,其他的龙骨上面也有可能刻有,只要以官府的力量在全国范围内搜集,很快就会收到无数的龙骨,按照概率论来讲,哪怕是万分之一,到最后可用的材料都会非常多。

    你能说纣王墓是孤证,那你能说不同年份的所有龙骨上记载的,都是孤证吗?

    六经不是百分百真实的,一旦被交叉证伪,那么就会引起山崩般的连锁反应。

    而这仅仅需要耐心等待,这一天就会到来。

    谁都知道嘴硬是没用的,要看证据。

    但曹端此时被姚广孝逼得实在是没办法,他还是选择了装着傻嘴硬,以图一线胜利希望。

    “纣王,暴君也,其人行此暴虐之事,不足为奇。”

    见曹端还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姚广孝也不以为意,除了最后一件事,姜星火交代给他的所有任务,他都已经顺利完成了。

    接下来,姚广孝只需要做一件事。

    “你说得对,我认输。”

    在一片惊愕的目光中,姚广孝站了起来,大大方方地认输,走下擂台前意味深长地说道:“明日开始,《明报》新加一个栏目——走进甲骨文。”

    曹端的大脑,此时是一片空白的。

    他知道,只要姚广孝继续较真下去,他的嘴硬很快就会被戳破,他是必输的。

    但曹端不清楚,姚广孝怎么就突然认输了?自己怎么就突然赢了?

    可这种“赢”,显然是暂时的自我欺骗,因为随着所谓“走进甲骨文”栏目的持续解读,三代之治的历史真相就会被戳破,基于六经体系的理学道统论将土崩瓦解,他这时候赢了,那不就是自己骗自己?

    要知道,【六经皆史】的论点一旦被甲骨文的破译而证实,那么他曹端就会被载入史册钉在反派耻辱柱上的那种,这时候的“赢”,只会显得他输掉历史评价后到底有多可笑。

    就像是姜星火前世那句“没有人记住失败者,除了岳伦”一样。

    而这种侮辱甚至更胜一筹,是对方马上就要满血全胜,然后自己闪现进塔送了,送你“赢”。

    曹端浑浑噩噩间,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下的擂台。

    他只知道,有人在他周围盲目的喝彩,有人以极为怜悯的目光在看着他,而他被人群推搡着,来到了诏狱的门口。

    诏狱的大门洞开着就仿佛是洪荒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一般。

    两侧的锦衣卫扶着刀集体注视着他,曹端提着腰带跨过那高高的门槛。

    随后“砰”地一声闷响,所有的喧嚣都被隔绝在了门外。

    年轻的勇士啊,恭喜你击败了所有守关的恶龙,即将来到那宿命之地,救出被恶龙囚禁的公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