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章 换钞

    第五百七十章 换钞 (第3/3页)

在。

    然而,在他的身影里,又隐约透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曾批给雨支风敕,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姜星火停在回廊中的竹林面前,低头清吟。

    他抬起头,看着身边的弟子:“我本属意闲云野鹤过此一世,奈何白衣卿相,一着不慎反倒成了真的卿相,这么多年困顿樊笼,也不知何日能复归自然。”

    姜星火语气中的疲惫几乎未加掩饰,他虽然身居高位,但他却始终是一个孤独的人。

    只有这一刻,那些权力与地位的争斗,那些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才变得遥不可及。

    于谦想了想,只是说道:“我读史书,闲暇时常有思量,不知诸葛武侯六出祁山之间,于成都草堂小憩,可会有一日疲惫中,睡午觉梦到自己还是当年在南阳隆中,酣睡到日头高企的少年郎呢?”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大约是有的。”

    “那很累吧。”

    姜星火苦笑道:“哪有不累的道理?一国军国重事都在肩膀上担着,不过是心火未熄,不得不强撑罢了。”

    于谦忽然笑道:“那老师可要做好榜样,若是日后我也有这么一天,念及今日,才有力气挑着万斤重担踽踽而行。”

    “好好好!”

    姜星火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得露出笑颜:“你有这份志气,再好不过了。”

    “老师心情还难过吗?”

    “好多了。”

    姜星火继续前行:“不过是物是人非,故友凋零,难免感慨罢了。”

    这些年大明的变化很大,姜星火身边之人的变化也很大。

    他有通天本领,可终究敌不过时间。

    太常寺卿袁珙在永乐八年,以七十五岁高龄寿终正寝。

    鄮山先生高逊志在强撑着一口气,完成了经史分流的大作《春秋国史》以后,在永乐十年以七十岁高龄病逝。

    高逊志的老朋友,跟纪纲玩“躲猫猫”玩了很多年的茅大芳也在同年被锦衣卫于江北抓获,行刑之日茅大芳面南拜而亡,余党尽除。

    孔希路也在今年的年关,硬挺着成功研发出了青霉素后,以八十五岁高龄驾鹤西去。

    这些旧友的相继离世,难免给姜星火带来了相当的负面情绪,尤其是老和尚也踏上了环球航行的舰队,此去不知是否还能再见,也让姜星火的心情愈发阴郁了起来。

    而景清的两个女儿,已经被他养大成人,一个嫁给了朱瞻基,一个嫁给了朱高煦的长子朱瞻壑,是不是孽缘,姜星火也说不好。

    妹妹姜萱也有了好归属,嫁给了邻居徐景昌,两人少年相识,如今夫妻恩爱,定国公徐景昌既是自己的弟子,又是最重要的支持者之一,姜星火虽然心头不舍,可也不好说什么。

    当年雪中捡回来的小乞儿,也成了大天界寺的和尚,此番随着姚广孝一同出海,半路在南天竺下船学佛经,不知多久能回来。

    最让姜星火上心的是,婶娘也在开春的时候病故了。

    在十多年前姜星火有印象的时候,婶娘的肺就一直不好,一直咳得厉害,这些年吃了很多药和补品都没什么起色.在病危的时候,甚至连刚刚研发的青霉素都用了,可依旧无济于事。

    很多人都离开了他的生活,这使得姜星火显得更加形单影只。

    姜星火本就是时空长河中的旅人,他本来已经习惯了这种孤寂,只是这次弃船上岸,他遇到了太多的人,也有了不少美好和牵挂,以至于投入了太多的感情和期待,竟像是《桃花源记》中的旅人一样,重新从一片繁华中褪去,变得孤身一人的时候,竟有一种难掩的落寞。

    他改变了很多,但还有很多事情,他改变不了。

    所以,伴随着朝堂斗争的加剧,姜星火难免有心力交瘁之感。

    可有些事情,他不能跟于谦说。

    于谦今年要参加科举,已经连中两元了,而如今的科举,已是加入了荀子学说和重注六经之后的改版,课业负担相当大,朝堂上的事情,与他说了也实在无益,反而影响他最后中状元。

    而且,由于姜星火的扶持,科学也逐步发展了起来,大量的学校与研究机构被建立,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天文学、地理学等学科,都呈现了蓬勃发展并与实际相结合的态势,实证主义思潮在知识分子阶层中不断蔓延。

    于谦对于这些东西,也都非常感兴趣,所以于谦其实看起来,每天好像比他都忙,从早学到晚。

    心情稍好的姜星火嘱咐于谦早点休息,好好准备今年的科举,便换了身衣服出门。

    他还是有可以诉说心事的朋友的。

    幸好,景隆亦未寝。

    李景隆是真的没睡觉,不是被姜星火从床上拽起来。

    莫愁湖,画船上。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

    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

    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解除了驻日明军指挥官的职务,归国述职的李景隆此时已是酒至微酣,踉踉跄跄地来到舞姬中,端着酒杯唱起了元曲。

    有时候姜星火真的很羡慕李景隆,所谓“生来皇亲国戚,长成风流浪子”,如今已是四十六岁的年纪,保养得体不说,还能坚持没心没肺的夜夜笙箫,突出的就是心态好,不想那么多事。

    “姜~郎!”

    李景隆见姜星火来,用戏腔唤道。

    “九江兄。”姜星火拱了拱手。

    李景隆亲自摆酒,两人在画船边的矮榻上坐下。

    见姜星火似有心事,李景隆也不问,只是继续唱着他的《关大王单刀赴会》。

    “想古今咱这人过日月好疾也呵!光阴似骏马加鞭,浮世似落花流水。

    想古今立勋业,那里也舜五人、汉三杰?”

    月光透过窗棂,李景隆只顾替姜星火斟酒。

    “两朝相隔数年别,不付能见者,却又早老也。

    开怀的饮数杯,将酒来,尽心儿待醉一夜。”

    两人碰杯,姜星火苦笑道:“若是真能醉一夜就好了。”

    紧接着,姜星火酒到杯干,却无半分醉意,只是熬到月上中宵,反而有些困了。

    两人倚在榻上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月亮,许久没人开口说话。

    “日本那边的情形现在如何了?”

    “东西朝并立,无年不大战,无月不小战具体要做什么,我已经交代给英国公张辅了。”

    姜星火点点头,没再问,日本的战国时代已经提前到来,在驻日明军的干预下,统一是绝不可能的,任何有这个苗头的势力,都会被大明无情打压。

    而张辅如今已经成长为明军年轻一代的顶梁柱,在担任了驻安南明军指挥官并经历了两次北征以后,也终于袭爵英国公,这次外放了驻日明军指挥官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只不过海陆矛盾,在如今的五军都督府里,已经初步显现了出来,李景隆被解除了驻日明军指挥官的职务,除了怕他在海外拥兵自重,未尝没有明军内部矛盾影响到了皇帝决策的因素。

    而张辅也颇为疏远朱高煦,反而对朱高炽亲近有加。

    总之,五军都督府也内斗就是了,每年的军费开支就这些,给了水师造船造基地,陆师就造甲造刀就少了.当然,新式燧发铳和纸壳定装弹这些东西,却是海陆都抢着要的。

    “还在想朝中的事情呢?”

    “怎么能不想呢?”

    姜星火看了看身畔的李景隆,不知何时对方的鬓角也有了几丝白发。

    “上上下下,矛盾渐深,越来越别扭了。”

    国内的主干商道网络已经建成,从南直隶到北直隶由一条主干道贯穿,而在旁边还有如同毛细血管一样的分支商道,水泥路面不仅带来了便捷的交通,更带来了贸易额的巨量提升和货物的高效率运输。

    而在海外贸易方面,大明的商船已经遍布从奥斯曼到欧洲到日本的大半个世界,每年给大明带来的关税收益已经超过了十年前的财政总收入。

    大明控制了航线上的所有关键水道,建立了以海外基地和要塞为核心的舰队驻泊地,并且这次还开始向南美洲探索,试图完成全球航行。

    蛋糕越做越大,可矛盾也越来越多。

    商人、市民、工厂主这些新的社会阶层开始谋求与其财富匹配的话语权,世风开放,也让朝廷越来越不好治理百姓。

    程朱理学的衰落,意味着主张自由的心学,以及经世致用的实学的兴起,思想界再次恢复了三足鼎立的状态,而各种离经叛道的思想,也开始出现。

    对于皇权来说,这些新事物的出现,已经开始对皇权的根基造成了可以看到的损害,因此,打算给变法开倒车的保守派反而在很多事件中屡屡得势,变法派内部的齐王一系,亦是借着这些事情给姜星火不断地施压。

    可又能如何呢?

    此时姜星火面临的处境,与他前世的朱高炽是一样的。

    除了忍耐,别无他法。

    朱高煦愤怒至极的时候,能在东宫脱口而出“再来一次玄武门”,可姜星火很清楚,这不可能。

    朱棣不是李渊。

    或者说,朱棣不是他的敌人。

    姜星火对朱棣的感情很复杂,是朱棣改变了他这一世的轨迹,没有朱棣的支持,就绝对不会有今天大明的这些改变,两人固然互相利用,固然矛盾不断,可十几年走下来,再怎么说,也不是非要到你死我活的境地。

    而姜星火很清楚,这位永乐大帝,坐在那个位置上,同样无奈。

    如今“治隆唐宋、远迈汉唐”的功业已经在望,变法固然不可逆,可变法对于皇权的隐患,也同样逐渐显露出来。

    徐皇后去世多年,朱棣的精神状态未见好转,反而比姜星火还差,这段时间更是暴躁。

    除了打压,又能如何呢?

    这种局面,或许只能持续到朱棣自然死亡,才能解脱。

    下毒这种事情,足利义持有条件做,不代表朱高煦有条件做,毕竟大明的宫闱环境可不是明仙宗那个时代,现在在永乐朝,朱棣的饮食起居那都是严格把关绝对安全的。

    况且,别看朱高煦嘴上喊得厉害,可真要让他对感情最深的亲爹下手,朱高煦肯定下不去手,所以朱高煦才念念不忘玄武门李世民玄武门之变后,可是把李渊作为太上皇好好地贡了起来,李渊骂他他问心有愧也不敢还嘴。

    不过再怎么说,现在的局势虽然恶劣,但也没到要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进行兵变的份上。

    或许对于朱高煦这个当局者来说,父皇实在是太过严厉,让他感觉自己的太子之位马上就要被撸掉了一样,可实际上,从姜星火的角度出发,朱棣固然暴戾,但按照他前世的历史经验,只需要一个“忍”字诀就好了。

    只要不兵变,朱棣,是不会废太子的。

    “婶娘病故,我去意已决.是时候回敬亭山好好休息了。”

    姜星火告诉了李景隆他的打算,婶娘待他甚好,如母亲一般,按照这个时代的礼数,姜星火完全有理由回去守孝,至于守多久,全看他打算避开现在永乐朝越卷越深的政治旋涡多久。

    至于夺情,是不可能夺情的。

    现在的大明经过了十多年的发展,已经形成了制度,考成法、士绅一体纳粮、会计法、社会保障、改良教育.所有的变法改革都已经踏上了正轨,即使没有姜星火的干预,只要顺着原有轨道继续发展下去,也不会走歪路了。

    “这些年有遗憾吗?”李景隆忽然问道。

    姜星火忽然有些困了,看着昏黄的月色,想想这些年,真的做了好多事情,也没有特别对不起谁,不算真的遗憾。

    只是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姜星火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道倩影。

    当年的事情,他在徐皇后病逝之后才知道,那时候本来要同游江南,却是徐辉祖拉着徐妙锦跪在中山王徐达的牌位前说了一席话,改变了徐妙锦的主意,而不是朱棣给了什么压力。

    可错过了,终究是错过了。

    人生总有遗憾,但都是自己选择的路。

    见姜星火没回话,鼾声渐起,李景隆揉了揉眉心,起身给他披上那副旧薄衾,箕坐于榻上,静静地看着熟睡的姜星火。

    李景隆很清楚,姜星火的性格和他不一样,他能今朝有酒今朝醉,姜星火不能,喝了这么多酒,姜星火也无法排解愁绪。

    痛苦,是姜星火的底色。

    李景隆以手击节,无声地在心中哼唱着当年秦淮河上初相识时,姜星火卖他的那首词。

    “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