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二章     悟

    第三百八十二章     悟 (第3/3页)

 再一次传来莫利的吆喊声时,天已经全黑了。坤格说:"到此为止了,走吧,他距离这里还远得很。我想,如果他是有大脑的话,理应知道自己该在下面那片线茵地过一夜。

    我们回去做晚餐吧。"

    "好吧,"林金荣说,然后,在连喊了好几声"呜呃"之后,他们就掉头离开,把可怜的老莫一个人留在无边的黑夜里。他们知道他是有大脑的,而事实证明也是如此。那个晚上,他裹着两张毯子,躺在充气床垫上,在那个有水潭和松树的绿茵福地睡了一夜。这是第二天早上他告诉他们的。

    搁下莫利回到营地后,林金荣先是找来一些小树枝来当引火物,然后又去找了一点大一点的柴枝,最后则是拖回来一些巨大的圆木头:晅样的圆木头到处都是,一点都不难找)。他们生起的篝火,大得足以让五英里外的人看见,不过,由于他们生火的地点位于大山岩的后面,所以莫利不可能会看得见。营火释出大量的热,而岩壁在把热吸收以后,又会反射到他们身上来,所以,他们就有如置身在一个熟烘烘的房间里。不过,他们的鼻尖却是冷冰冰的,它是她们四处找木柴的时候被冷着的,至今还未能恢复过来。

    坤格把水加到放着保加麦的水里,加以煮沸,一面煮一面搅,与此同时,还忙着把巧克力布丁的材料混合、煮开。此外他还泡了一壶茶。晚餐很快就就遂了,他们一面吃一面笑。

    那是林金荣吃过最美味的晚餐。在火堆的橘色光焰的上方的,是数不胜数的满天星星,它们又冷、又蓝,又银光闪闪,而他们放在火上煮的食物则是粉红色和暖洋洋的。而果如坤格先前所预言的,林金荣的酒虫完全没有蠢动。林金荣根本忘了喝酒这回事。海拔太高了,一天的攀爬太劳累了,而空气也太稀薄了。单是空气本身,就足以让你醉得七荤八素。那是一顿丰盛的晚餐。他们使用的餐具是筷子。不知道为什么,用两根筷子夹着食物,细口细口地吃,味道特别好。达尔文的

    适者生存理论显然是最适用于中国的:因为如果你不善于使用筷子,那么,在习惯一大家人一起吃饭的中国家庭里,你肯定会饿死。为免饿死,林金荣最后干脆改为用手。

    吃过晚餐后,坤格勤快地拿出钢丝刷去刷锅子,又吩咐林金荣去打水。林金荣用一个以前的登山者留下的罐子,打了水回来。"通常,我都不会洗我的碗盘的,只会用我的蓝色印花大手帕把它们包起来,因为洗与不洗,对我来说是没有差别的……当然,位于麦迪逊大道上那家生产狗皮肥皂的英国公司,是不会欣赏林金荣这小小的智能的。唉,老哥,这个世界真是颠三倒四的。告诉你一件事情,每次登山,如果晚上不拿出星图来看看,我就会浑身不对劲。你知道吗,在我们头顶的这些玩意儿,要比你最喜欢的《楞严经》里面的妖魔还要数不胜数。"说着,他就拿出他的星图,看看天空,又看看星图,缓缓左右移动了一下身体,然后说:"现在正正好是晚上八点四十八分。"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如果不是八点四十八分的话,天狼星就不会是在现在的位置上。……金荣,你知道我喜欢你哪一点吗?是你的说话方式。你说话的方式会让我忆起这个国家真正的语言,也就是工人的语言、铁路员的语言、伐木工的语言。你有听过这些人怎样说话的吗?"

    "我当然听过。我曾经在休斯敦搭过一个油罐车司机的便车。当时是午夜。先前,有一个男人把我载到他经营的一家汽车旅馆前面,说如果林我接下来拦不到便车,可以睡在他房间的地板上。我当然不干。林金荣在空荡荡的公路上等了大约一小时,那油罐车就出现了,司机是个切罗基人,说自己叫约翰逊或阿利·雷诺兹之类的。上车后,他对林金荣说:'嗳,小老弟,你晓得吗,在你还不知道河水是啥气味的时候,咱就已经撇下了妈妈的小屋,到西部来翻滚,像疯子般拚了老命在东德州的油田开来开去……'一路下来,他说的全是这一类有韵有调的话,而每说到押韵处,他就会猛踩离合器和换档。一整个晚上,他都以九十公里的时速呼啸前进,而他说的故事,则跟着他的车子一起跌宕起伏。真是精彩透了。我认为他说的话根本就称得上是诗。"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真可惜你没有听过伯尼说话,我觉得你应该到斯卡吉特县走走,去听听他是怎样说话的。"

    "没问题,我会去的。"

    坤格跪在地上,时而看看星图,时而向前探身一点点,伸长脖子,透过岩壁上的枝桠,望向天上的星星。他的这个姿势,加上他颚下的小山羊胡,加上他后面那块嶙峋的巨石,在在让林金荣联想到一个身在旷野的中国禅师,而他手上的星图,则仿佛是一部佛经。过了一会儿以后,他就到雪堆去把巧克力布丁拿回来。布丁现在已经凝固了,美味得非笔墨所能形容。

    "也许我们应该留一些给莫利。"

    "这东西无法保存,太阳一出来就会融化掉。"

    营火已经停止了摇曳,只剩下一堆烧红的木炭,但还是有六英尺那么高。夜愈来愈让人感觉到它冰晶般的寒意,但木炭所释出的烟味,却美味得像巧克力布丁。林金荣独个儿沿着结冰的浅溪走了一下子,后来又在一墩土上面打坐,河谷两旁巨大的山壁,就像黑压压的沉默观众。不过,温度冷得让人无法这样打坐超过一分钟。林金荣回到营地的时候,坤格仍跪在地上观看星星,在这个超拔于俗世一万英尺高的所在,这真是一幅让人感到平静和安详的书面。

    坤格这个人还有一个让林金荣诧异的地方:他总是不吝送别人东西,总是力行佛教所说的"布施波罗蜜",亦即完全的布施。

    现在,当林金荣回到营地,在火旁坐下之后,坤格就对林金荣说:"金荣,我看也是你该拥有一串护身念珠的时候。"他把一串褐色的木头念珠递给林金荣。一颗颗亮泽的珠子用一根粗绳子串着,形成一个漂亮的环形,在绳结的地方,是一颗大一点的珠子。

    "哇啊,这不是你从日本带回来的吗,我怎么能接受!"

    "没关系,我还有一串。你今天晚上告诉我的那篇祷告词,完全值得我送你这串念珠。"几分钟之后,他把剩下的巧克力布丁全部挖出来,把大部分分给林金荣吃。在安排睡袋的时候,他也让林金荣睡在比较靠近火堆的位置。他是个经常力行布施的人,而林金荣也从他身上学到了这一点。一星期后,林金荣送了他一件林金荣在"好心人"商店里找到的几乎全新的内衣。不过,他马上就回送林金荣一个可以用来装食物的塑料盒子。有一次,林金荣开玩笑地送了他一朵林金荣从艾瓦的院子里摘来的大花,一天之后,他很郑重地回送了林金荣一个小花束。"你把我的网球鞋留着穿吧,"他又说,"我还有一双,虽然比较旧,但穿起来一样舒服。"

    "哎呀,我可不能拿走你的所有东西。"

    "金荣,难道你不晓得,送东西给别人是一种福气吗?"他送人东西的态度也相当迷人:他从不会洋洋得意或兴高釆烈,反而是带着点忧愁。

    他们在十一点左右钻进睡袋,而气温已在零度以下。林金荣们聊了一会儿,直至其中一个没有再答话为止,很快,他们就都睡着了。他打呼的时候林金荣醒过来了一下。林金荣静静地躺着,望着天上的星辰,在心里感谢上帝让他能够来到这座高山上。林金荣的腿酸已经恢复了许多,整个身体都感到精力充沛。行将熄灭的木柴所发出的劈啪声,仿似是坤格对林金荣所作的祝福。林金荣望向他,看见他的脸半埋在睡袋里。他那蜷曲着的身躯--蜷得就像凝聚着强烈的向善热望--是方圆几英里的黑暗内林金荣唯一看得见的东西。林金荣心里想:"人真是有够奇怪的东西……正如圣经上所说的:'谁又能估量得到那向上仰望者的精神高度呢?"这个小伙子虽然比林金荣要年轻十岁,却重新唤醒了林金荣早已遗忘的理想与欢乐,让林金荣看起来像个笨蛋。最近这些年来,林金荣一直生活在酗酒和失望中。但对他来说,没有钱又有什么分别呢?他根本不需要钱,唯一需要的是一个背包、一些可以装干粮的塑料袋子和一双好的鞋子,好让他能来到像这样的好地方,享受百万富翁才享受得到的欢乐。但试问,又有那个饱食终日的百万富翁爬得到这里来呢,那可是需要一整天的艰苦攀爬啊。"林金荣对自己许诺,要展开一种全新的生活。"林金荣要背着一个背包,走遍整个西部、爬遍东部的所有山,所有沙漠,走出一条清净的道路。"林金荣把鼻子埋在睡袋下面,慢慢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四周是一片黎明时的银亮。

    地里的寒气渗过了尼龙披风,渗过了睡袋,钻到林金荣的胁下。林金荣的每一下呼吸都化成了水气。但林金荣只是翻了个身,就继续睡去。林金荣做了很多梦,但一律都是清纯冷冽得像冰水的梦,都是快乐的梦,不带丝毫的梦魇。

    再次醒来的时候,太阳就像一个鲜亮的橙球,从东方的悬崖峭壁上方照洒过来,穿过芬香的松树枝桠,落在林金荣身上。林金荣感觉自己像个星期天早上醒来,准备好要穿上吊带裤大玩特玩一整天的小孩。坤格已经起来了,正坐在一个小火堆前唱歌和对着双手哈气。地上都结着白霜。突然,他站了起来,往前奔了一小段路,猛喊:"哈呢啊噜噜。"谢天谢地,他们听到了莫利的回喊声。

    他现在的位置,要比昨天晚上接近他们。"他在路上了。起来吧,金荣,来喝杯熟茶吧,它会让你生龙活虎的!"林金荣爬了起来,从睡袋里把网球鞋给抄了出来;它们在睡袋里放了一整晚,现在暖呼呼的。穿上球鞋和戴上贝雷帽后,林金荣上下跳了一下,然后在草地上跑了几条街那么远。那条浅溪的溪面都已经结冰,只余中间的部份,像一条小水沟一样,叮叮咚咚地流着。林金荣趴在溪边,喝了一大口水,让水把脸沾湿。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比在清晨的高山上用冰水洗脸更怡人的了。坤格把昨晚的剩菜加热,充当早餐,它们美味依旧。之后,他们走到大山岩的边缘,向莫利大喊了几声"

    呜呃",而突然间,他们看得见他了。他离他们大约两英里,正在河谷里奋力攀爬着,看起来就像一只在巨大的"空"里吃力往前爬的小虫子。"瞧,那个小黑点就是咱们的宝贝朋友莫利呐。"坤格用伐木工惯用的逗趣洪亮声音说道。

    不到两小时,莫利就到达了能够和他们说话的距离,而一跳过最后一块大卵石以后,就开始说起话来。他们则坐在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石头上等他。

    "'女士之友协会'要我来给你们两个小伙子传话,问你们是不是有兴趣把蓝绶带别在衬衫上。她们说剩下的粉红色柠檬汽水还有很多,而马特爵士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你们认为她们是不是有必要研究一下最新的中东局势或是学习学习品尝咖啡?对于像你们两位文学绅士,我想她们应该多注意自己的礼节……"他就这样说个没完没了,而且没头没脑地向着快乐的蓝天吆喊了几声"哈呢啊噜噜I。因为爬了一个早上的山,他流了不少的汗。

    "你准备好爬马杭峰了吗,莫利?"

    "等我把脚上的湿袜子换掉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