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红色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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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绯红色的文字 (第1/3页)

    田有过感情的女人们的生命里的残灯。

    纵然苑田的歌是虚构的,而成为和歌的牺牲的女人们的情,应当是真实的。桂木文绪、依田朱子,还有阿峰和琴江,无一不是在给苑田的真情实意里,各个绽放花朵,又让它凋谢。

    我好想在胸臆里双手合十,向这些不住地流逝的花膜拜一番。因为我禁不住地想祈求:文绪的生命,朱子和阿峰的生命,还有和苑田仅仅有过一夜之缘的那些红灯下的女人们的生命,但愿在死后的永恒的黑暗里,同样地以那种花的颜色浮泛着。

    昏暗的灯光水一样洒落在茶馆门前的石板路上。秋风吹过,房檐下一字排开的红灯笼在风中波浪似的翻滚。

    “哥——”

    一声像是自言自语的叫声传来。接着,响亮的木屐声在我附近停下来。我回头一看,三津正犹犹豫豫地扭头望着我,似乎怕认错了人。她那急切期盼着的眼神,至今仍深深刻印在我的脑海里,使我终身难忘。她的脸显得那么白。我一看就知道,这不是灯光或抹了白粉的原因。没错,她就是三津。因为打从小起,每当吃惊的时候,她的脸都会不由自主地发白。

    那煞白的脸上正泛起一片红晕。

    “哥——”

    喊声已经变得十分肯定。三津欢快地甩动着和服的后摆,飞一样跑到我的身边。

    “哥——哥呀!真是你!”

    话音未落,三津已经忍不住发出哽咽声,抹得油光发亮的头,带着浓浓的香水味,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五年,整整五年了,真没想到和她能在这里相遇。五年前,也就是我考进这所帝国大学的那一年,因为某些原因,我不得不和三津分别,以后竟再也见不到她一面。这些年来,只要能打听到一点她的消息,我都会尽力地四处寻找,但结果却总是落空。我甚至以为,这辈子就再也找不到她了。却没想到今天,在离我住处咫尺之地我们竟能再次相逢。

    读大学的这五年里,我一直住在和这条叫花扇町的街道相邻的挽舟町,租住在一家民房里。听三津说,她在我读书走后,马上就被送到长野县的一家温泉去,

    过了一年奴婢一样的日子。四年前,一位偶然遇见的住在这里的老太太看中了她,把她带到这里。老太太在这条欢乐街上开着一家名叫花乃屋的店,三津也就自然而然地在她手下做了一名艺妓。

    四年来我们就一直住得这么近,却互相打听不到消息。要不是今天我第一次来这里玩,这辈子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相见。说起来这真是命中注定。

    这天晚上我来花扇町,是被一个名叫水泽雪夫的同学硬拉来的。水泽和我进大学以后一直同班,关系十分亲密。他虽然年纪和我相仿,但这种寻花问柳的事却早已驾轻就熟。这天晚上水泽兴冲冲地告诉我:“家里老爷子寄的钱到了。反正明年春天我就要结婚,就算是最后潇洒一回,今天你得好好陪我出去玩玩。看你这老处男,老大不小了连个女人也没碰过,实在让人瞧不起。”说完不容分说把犹犹豫豫的我拉到了这里。

    “你看,今天叫你来对了吧。”水泽满脸得意地在我耳边说。经不住三津的恳求,我们俩一起去了她所在的那家花乃屋。

    沿着神社的石牌楼往上不远,再拐进旁边的岔道走到底,就到了花乃屋。房子不大,是一座二层的小楼,看起来和普通的住家差不多。但是细细一看还是大有区别。比如楼梯前的花窗和厅里精心雕饰的柏柱,门帘后头的灯光等布置上,还是处处让人感受到温柔乡特有的香艳。把三津领来的那个老女人去年已经病死,这里只剩下一位叫玉弥的四十岁左右的大姐,带着两名手下的姑娘维持生意。

    “这个三津啊,跟哥哥的感情可真深哪。这孩子生性倔犟,坐台的时候受多大的委屈都不掉一滴眼泪,但是一提到哥哥小时候怎么疼她,眼睛马上就红了。”玉弥姐含着泪对我说。看来他对我们兄妹相逢也非常高兴。

    玉弥姐卸了妆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晕,在这个行当中长年饱历沧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从她的话里我能听出,玉弥姐很疼三津。这几年我曾经无数次地猜想,三津一定蹲在哪个黑洞洞的角落,偷偷抹着眼泪艰难地挨日子。可现在一看,她虽然身落红尘,但生活过得还算可以,我稍稍放心一些。

    多少年攒下要说的话实在太多,但是因为相遇得突然,真不知道话从哪儿说起。我望着三津,看着她整理刚才哭乱的头发的熟练样子,心里不禁涌出一份生疏,因而当天晚上我只待了一小会儿,就匆匆告别了花乃屋。

    我把挽舟町的地址留给了她,让她以后常来找我。离开时,三津就像生怕我走了就再也见不着一样,呆呆地站在台阶前的灯下,恋恋不舍地一直向我挥手。

    “喂,想不到你妹妹长得还挺漂亮。——今年多大了?”刚告别三津,水泽一转过身就问道。

    “十七了吧。”

    “嗬,马上就是一张‘幺鸡’哪,说实话,长这么漂亮的女孩,这花扇町街上还没几个。”

    我猛然收住脚步,眼光狠狠地盯着他。我突然发觉,水泽这家伙别看在花乃屋笑眯眯地站着,心里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在他眼中,完全不拿三津当我妹妹来看,只不过当作是一个漂亮姑娘而已。我从刚才水泽轻佻的话里已经听出了一点意思。水泽长得细皮白肉,比我更像一个风度翩翩的纯情青年。靠着他的长相,已经让不少女孩吃过苦头。作为他的老朋友和同学,我心里再清楚不过。

    “说什么呢你?”

    水泽久久地回头盯着三津,刚一转身听出我的口气不对,慌忙掩饰道:“别,别,你可别误会。”说着连忙侧过那张漂亮的小白脸,不敢再正视我的眼睛。其实,看到他那惊慌的样子,再看看他五次三番回头张望的,似乎像能穿透夜幕的发亮的眼神,我已经能猜到些什么。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不久后发生在我们之间的那场悲剧。

    》一

    户籍上我和三津虽然是兄妹,但却并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在我八岁那年,在邻县的小镇上做木材批发生意的父亲又娶了一个叫结的女人,还在襁褓中的三津就是结带到我们家来的。我母亲在我两岁时患传染病去世,那以后起,我就是靠父亲一手拉扯大的。

    而我的继母结和三津之间也没有血缘关系。三津的亲生父亲是一个从事高空作业的建筑工匠,夫妻俩不知因为何事连夜远走他乡,只丢下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儿。结当时和这对夫妻同住在一栋工房,就把这个女婴抱回来自己养,这个女孩就是三津。

    我父亲是镇上颇有名望的好心人,他一点也不嫌弃结带过来的弃婴,不但为她入了户籍,还反复地交代我,要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来好好对待。

    也许三津自小就本能地感悟到自己和这个家没有血缘关系,从不在父母面前撒娇耍赖。但不知为什么,唯独对我这个哥哥特别亲近。打她尚未记事起,三津一听见我的声音,不管哭得多凶都会停止,拼命挣开继母的手向我扑来。我虽然当时还小,总感觉三津的笑脸背后,似乎总是隐藏着一份孤独,因此心里老是十分不忍,经常偷偷背着她到河边走走。要是哪位邻居的孩子看她的眼神不对,我都会抄起竹竿冲上去和他拼命。

    我们家虽然经历各异,但如果一直平平安安地过下去,也算是非常温馨幸福的一个家。然而,我十三岁那年发生的一件突然变故,完全改变了这一切。

    当时,父亲店里雇了一个叫仙次郎的工头,此人不但嗜酒,还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父亲早就规劝过他,但他始终不改。直到有一天,仙次郎乘父亲喝醉了酒,对他下了毒手,残忍地把他推到河里活活淹死。起因竟是仙次郎一直暗暗打我继母结的主意,虽然她当时四十出头了,但还算是镇上数得着的美人。

    警察只把此案当作意外事故处理。直到父亲死后的第七天,事情才有了变化。那天晚上,仙次郎偷偷摸进了继母的房间欲行不轨,遭到继母的奋力反抗。也许是他为了吓唬继母,竟亲口说出了杀害我父亲的真相。

    看到杀害亲夫的恶棍又玷污了自己的身子,继母悲愤之下留下一份遗书,便在父亲一周忌的这天晚上,到父亲落水的地方投河自尽了。

    根据继母的遗书,警察很快抓获了凶手。当时的报纸曾连篇累牍地报道此事,使那家伙万恶不赦的行径众人皆知。我无法忘记把仙次郎押送监狱时的一幕,小镇上人潮汹涌,群情激愤,人们纷纷咒骂着他,拿起石头砸向那个恶棍。

    至今我依然认为,不管那个歹徒受到怎样的惩处,也无法弥补对我造成的巨大伤害。

    刚过了父母的七日忌,早就觊觎我们家产的叔叔一家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以供养我读完大学为条件,强行接管了父母的木材店。以后的好几年里,我和三津只能低头龟缩在被搬一空的屋角,互相安慰着,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不久,三津就被叔叔从我身边拉走,不知给送到了哪里。叔叔还冠冕堂皇地说,是怕外人脏了我们村井家高贵的血统。

    那时我正好外出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等我回来已经不见了三津的踪影。我找遍了所有的亲戚家,四处打听她的下落,才知道三津已经被一个远房亲戚领走。找到那家才知道,买了她的正是她亲生父亲的远房姐妹。这个蛮不讲理的女人根本不让我踏进家门一步,也不肯让三津从那张破烂的屏风后出来见我一面,就恶狠狠地把我轰出门外。在我绝望的“三津!三津”的呼喊声里,我只见到灯光投射在地上的三津羸弱的身影。考上这所帝国大学后,我几乎还每天都上她那位亲戚家里去。可能因为这个贪心的女人收过我叔叔给的钱,她始终不肯告诉我三津的下落。不久,那女人又不知把家搬到了哪里,三津的这点线索就完全断了。

    就这么两边都苦苦寻找了五年。可是谁也没想到我们竟然离得这么近,能在茫茫人海里意外重逢,只能说是冥冥中的天意。

    “人的命运真是不可思议!”

    打那天见面以后,三津每天都要抽空到挽舟町的住处来看我,经常感叹我们的遭遇。她来的时候总是没有化妆,一件粗布的和服紧紧地裹着身体。已经全然没有了那天的扭捏。我也推开自己正忙的事,放下那篇明春要交的论文,和三津聊起了许多往事。

    难以置信的是,相隔五年,我们之间的亲情一点也没有改变。我真想让三津搬过来跟我一起生活,以弥补我对她的歉疚之意。但是看来她想当艺妓的主意已决,也只好由着她去。

    “俺们那儿的玉弥姐对俺可真好,像妈妈一样疼俺。哥你不懂,要说当艺妓,也有不少像玉弥姐那样光靠卖艺的,所以也不是什么丢人的职业。不过……”说到这里,三津低头偷偷瞧着我。我知道她是在担心我将来成了学者,会不会因为有这么个艺妓妹妹而被人看不起。

    “放心,这算不了什么大事。桐原教授,就是那个有重大研究发现,常上报纸的那位国外都有名的大学者,哥哥我还有那天晚上一起找你的水泽就是跟着他搞研究的。师母死后老师就跟女儿一起过,还不是跟一个艺妓打得火热?老师对这些事都看得开,这些事情他还经常跟我们说呢。”

    我感觉三津在努力争取成为本领出众的艺妓。同时,多少也怕给我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再添什么事。说起来我这个妹妹还真是个犟性子。小时候个子虽小,身上却有一股不服输的心气。有一次带她到山里玩迷了路,我害怕得在路边大哭,她却反倒没掉一滴眼泪。最后还是她带我找到了回家的路。她从小就这么坚强。听她话里的意思,甚至还怕我不肯吃苦,将来混不出人样。我虽然没有直接问过三津,但是想必叔叔把她送给人时,已经将她的身世告诉过她了。

    不过,这个时候回头再说这些有点不合时宜。我开玩笑地告诉她:“喂,三津,咱们还跟从前一样,你有什么事都来找哥帮忙,什么时候都别客气。”

    三津听罢十分高兴:“天天能见到哥哥,那边还有个玉弥姐像妈妈一样疼俺,俺真是幸福死了。”

    有两三回,我跟三津正聊着天,水泽推门进来了。

    三津小时候在信州那家温泉旅馆干过,正巧水泽又是信州出身,他们俩因此聊得也很投机。好几次我发现俩人高声说笑着,像是忘了我这个哥哥就在旁边。

    我发现,水泽有时说着说着会突然停下来,两眼直呆呆地盯着三津。而三津也会在水泽走后突然跟我说:“水泽长得真俊,跟演员似的。”或者有心无心地提起水泽:“哥,你跟水泽比谁的功课好?”总之,我怎么也没法相信,在他们爽朗的笑声背后,竟然隐藏着许多感情急剧升温的秘密。

    》二

    我第一次偶然发觉水泽和三津的关系有点奇怪,是在这年年底的一天。那会儿早晚已经很冷了。

    那天学校里正好有点事,已经过了跟三津约好的时间。我急忙赶到家时,三津已经来了。我老远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压低了的笑声。当我打开房门时,忽然看见一个黑影在格子门后一闪而过。

    我装作不知推开门,只见我早上临走时生好的火炉边竟然背朝外坐着水泽。

    “嗬,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呀!不是说好两点吗?让我等了好久水泽故作轻松地转过身子,若无其事地说。水泽的后面,我看见三津半蹲着的身子。她见到我回来,连头也没抬,只是低着头朝炉子里看,使劲往炭里吹火。

    “咱们不是约的明天见吗?因为今天是三津来找我的日子啊。”

    听我这么一说,水泽赶紧站起身来嚅嗫地说:“是吗,那我记错了。真对不起。哦,想起来了,今天我还有件事,那我先告辞了。”

    三津也跟着站起来,抢在水泽前面到门口替他摆好鞋,水泽刚一伸脚,三津手里的木屐已经套在水泽的脚上。虽然时间很短,我看见当时两人的手和脚一瞬间轻轻碰在一起。

    水泽很快穿好鞋,笑着向我道别后走了。顿时,我的心头像被泼了一桶凉水似的不舒服。

    他们的手和脚相碰也许是偶然,但我清楚地感觉到,在三津伸手时,水泽的脚趾故意利用了这次偶然,滑进她的手里,还使劲按了一下她的手心。一般女孩子会下意识地闪开,而三津的手不但没有躲闪,还迎上去接受水泽脚趾的调情,似乎完全明白水泽动作的用心。

    “哥,你咋了?”我确确实实是约他明天来的,水泽这家伙是故意的。”

    “什么?水泽他是故意假装记错的?”

    “算了,算了,没什么。”我连忙岔开话题。但我无意间回头一看,三津的脸竟然羞得通红。那分明是一张成熟少女的脸。

    又过了五六天,我到花乃屋去看三津。不巧她不在,玉弥姐说也许是出去学小曲了,临别时她告诉我:“三津说过回来的路上会去找你。这孩子一天不见一回哥哥心里就不踏实。昨天刚到你那儿聊得那么晚,把出台的事都给忘了个一干二净。慌慌张张赶回来都来不及了。”

    “昨天?”我听完不禁脸色大变。

    “昨天怎么了?”玉弥姐奇怪地问我。我慌忙拿话搪塞了几句,匆匆离开了。

    我猜水泽和三津一定偷偷背着我在哪儿见面。昨天三津根本没来找我。不但这样,连约好来找我的水泽,直到天黑也一直不见人影。第二天上午在大学里碰见他时,他说:“呀!骚瑞,昨天桐原老师突然把我叫去商量论文了。”看他边说边嬉皮笑脸地摸着腮帮子,我知道这家伙又在胡说。到家不久,三津就抱着一把三弦来了,她告诉我:“这是教小曲的师傅送俺的,这盒羽二重老店的点心留给哥吧,可好吃了。”明显像是有什么事讨好我。平日里从没见过她这样。虽然三津装作轻松地东拉西扯,但从她不大自然的笑声里,说过假话的心虚暴露无遗。

    “羽二重的点心可是水泽最爱吃的。这段时间他没来找过你吧?”我装作不知地问道。三津猛然板着脸问:“水泽?他不是都订婚了吗?找的还是桐原博士的闺女。”

    “怎么,你连这也知道?”“嗯。”

    “什么时候听说的?”

    “就是水泽记错日子来这儿那天。——哥,这件事你怎么不跟俺说呢?”

    “这又不是什么非得告诉你的事。怎么?这件事没告诉你有什么问题?”

    没想到三津把身子侧向一边,像是故意躲开我的视线,嘴里喃喃地说:“水泽要是和小姐结婚了,肯定要跟桐原老师一家到美国去。就算是同学的妹妹,俺跟他这么有能耐的人来往,有点儿不合适,何况俺还是那个行当里的女孩。”

    “这算不了什么事,以前跟你说过,桐原老师是个气量大的人,他不计较这些。而且水泽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他都知道,还把他招了做女婿。你大概没听说过吧,水泽那家伙跟不少女孩——”

    “俺知道。”三津还侧着脸,可是声音却严肃起来。

    “那天晚上头一回碰见他,俺就知道他是啥人,俺每天要陪多少男人,啥人俺没见过?水泽尽管装得有多清纯,俺马上就知道他身上有多少女人味。跟哥你不一样——哥,说这干吗?不管他水泽咋样,俺有哥在身边就行。哥,你不会也跟着去美国吧?”“我可没那打算,等读完硕士,我只想找一家小点的研究所搞自己的研究。没法跟水泽那么聪明的人比。”

    “才不是呢。听水泽说哥比他还聪明,外语又好,想做啥事肯定比他强。——可俺觉得哥没那么多想法更好。虽然俺盼望哥能做个大学者,可是俺怕你跑到美国去。美国在海那一头,得多远啊!哥要是走了,俺又该孤单了。水泽他爱去就去他的。说实话俺又不喜欢他,因为是哥的好朋友,给他点笑脸就是了。”

    三津说着边露出笑容。可是我看得出,那笑容完全是装的。违心的话能说得这么像,我真替三津难过。看来在我们分别的几年里,她没少品尝人间的苦辣辛酸,沾上不少我不知道的毛病。我突然可怜起她来,就没再往下说。但是没想到,半个月以后,他们俩的关系却发展得更加亲密起来。

    三津找我的次数开始越来越少,从间隔一天到两天,三天。而且偶尔我到花乃屋去找她,她总是不在。一天正好玉弥姐出去有事,我悄悄地向干杂活的叫松的小姑娘一打听,松告诉我,三津每天都说出去找我。我想,她一定是借口去看我,跟水泽那小子在哪儿频繁地偷偷约会。

    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自己的朋友竟和妹妹关系发展得这么快,我不免十分担心。我想,为了监视三津的活动,最好还是搬来跟她住在一起。这样,三津在眼皮底下就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这么快。

    年底前的一个寒风刺骨的晚上,家旁边的金箔店突然起火。正逢风干物燥,大火马上就把一片房子吞没了大半。幸好我跑得快,好歹从房子里抢出了论文和资料,连衣服和钱都顾不上拿,穿着睡衣就只身逃了出来。

    水泽正好回家过年去了。没办法,我只能到花乃屋求玉弥姐收留我暂住几天。玉弥姐很痛快地答应了。“没关系,你大学毕业前尽管放心住在这里。你搬来了三津也会高兴。加上最近治安不好,常常盗贼横行,有个男的住在这里我就放心多了。”

    看起来,三津也像是真心欢迎我来。我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正是我们兄妹俩多年分别后弥补感情的好机会,也许这场火灾就是上天赐给我们相依相伴的缘分。所以当天晚上就搬到二楼的三津房里,和她住在了一起。

    从楼上的窗口望去,花扇町一排排的房檐尽在眼底,稀疏的柳树低垂着光秃秃的细梢,在风中摇荡。看上去和手艺人聚居的挽舟町完全是另一种风景。连天空的颜色也仿佛蓝得不一样,看上去就像水洗过似的碧蓝如玉。白天这儿的高墙深院后面看起来是那么安静,但一到晚上,街灯和店头的灯笼洒下的光把街道映得通亮,灯红酒绿间随夜风飘来的三弦曲子,伴着轻快的木屐声,不由得让人心旌摇动。

    大概由于这里住的是清一色的女人,连门前传来的走路声和说话声都显得格外温柔绵软。住在花乃屋对我完成论文来说,的确创造了难得的好条件。

    然而搬过来的头几天,也正是正月初三过完以前,我晚上一睡下就情不自禁地做噩梦。梦见大火向我烧来,醒来就睡不着。时间一长,像是得了神经衰弱,我以为一定是被大火吓坏了。在那场火海里平安逃出来,身上一点没有受伤,已经算得上是个奇迹。但火场的恐怖却在我的脑海里深深地打下了烙印。这天晚上,我又梦见黑暗中突然冒出一线火光,很快大火就连成一片,四周哔哔剥剥蹿起大火,还夹着烧得通红的、石块一样的东西一起向我砸来。我痛苦地失声大叫着睁开眼睛,只见三津正站在床边,关心地问:

    “哥,你没事吧。把这个喝了吧。”说着她把手里的药瓶递给了我。

    “这是治失眠的药,喝了就能睡踏实。”

    “怎么?你还备着安眠药?”

    “俺跟哥一样睡不着。赶上排练新曲子和舞蹈的头天晚上,俺都会兴奋得睡不着。客人里有个当医生的,给俺配的这些药。”

    我照她所说的喝了几次,果然十分有效,只过了两三天,睡眠就正常了。

    我给回乡的水泽写了封信,告诉他住处失火后我搬到花乃屋住的经过。很快就收到水泽的回信,信中除了表示问候,还提到他的论文进展不顺,为此十分烦恼,有时甚至都觉得不如一死了之倒还得以解脱。信中的内容真实地反映了他的悲观和脆弱。

    由于水泽不在,三津也极少外出。除了偶尔参加歌舞学习以外,都在家小心翼翼地照顾我,生怕影响了我的功课。看得出,隔了多年后我们俩又生活在一起,三津打心里特别高兴。我把水泽的回信给她看,她读完后也没表示太多的兴趣。我想,前些天的事也许是场误会,她仅仅因为别的事出去几趟而已。

    但是水泽从老家回来以后就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正是杜前町的神社每年开春的天神大祭我走出大学正门时,正好遇见了水泽。我想让他陪我去旧书店买本书,他却告诉我自己已经约好了里子小姐,无法奉陪。说完就匆匆忙忙地小跑着走了。里子小姐正是桐原老师的独生女,也是水泽的未婚妻。奇怪的是,碰见水泽的前几分钟,我刚好遇见过里子,她正朝与水泽相反的方向走去,说是父亲约她一起吃饭。我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急忙跑回了花乃屋的住处。松看见我大冬天的还急得满头大汗,连忙告诉我:“三津出去了。玉弥姐刚走,她就说要去看祭天神了。”杜前町的天满神社就在水泽住处的附近。我掏出点钱塞在松的手里央求她:“哥哥突然想吃软糖了,神社那里今天祭天神一定能买到。你能不能帮我去买点来?不过哥哥怕被三津知道了笑话,你见到三津千万不要告诉她。”松答应着走了。不到一个钟头,松回来了,说是路上见过三津。

    “她是一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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