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大官人再踏青云路

    第180章 大官人再踏青云路 (第3/3页)

缓缓道:“几桩要紧的事要你去做,且记牢一些先到你大娘跟前,支取银子。”

    他略顿一顿,目光扫过垂首拢着袖子的月娘,继续吩咐,那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暖洋洋的静室里:

    “支了银子,即刻去寻那巧手匠人,督造四样东西:头一件,是那‘四阳捧寿’的银人,须得精巧,份量也要足,万不可偷工减料。”

    “第二件,打一把赤金打造、錾着团寿字、云蝠纹的酒壶,要体面光鲜,拿得出手。”

    “第三件,是两副上好的羊脂玉桃杯,桃子要雕得水灵饱满,那蒂儿叶子也要活泛,透着喜气儿。”

    来保听得“四阳捧寿银人”、“赤金寿字壶”、“羊脂玉桃杯”,心中已暗暗咂舌,知道这泼天富贵堆砌的物件,必是送往那京城九重天上的去处!

    心中更是肃然,真真切切地竖起耳朵听着,生怕漏了一个字。

    “这还没完,”大官人呷了口热茶,续道,

    “你再到咱家狮子街那绸缎铺子里去。柜上收着前番从杭州特意订做来的两套大红五彩罗缎纻丝蟒衣,你仔细验看,可有针脚密实、蟒眼有神、金线耀目,倘若有一丝不对,便让我们裁缝补工,取出来后,用上好的锦袱包裹了,莫教沾了灰。”

    “再从绸缎铺库里支取:松江阔机尖素白纻丝二十匹,南京织造的汉锦二十匹——专拣那缠枝牡丹、百子婴戏图样的,颜色要鲜亮喜气。”

    “外加上好的西洋番布二十匹,要阔绰厚实、颜色沉稳的。都一并打点妥帖,用油布裹严实了,仔细风雪湿气。”

    月娘在一旁听着,心中默算着这流水般花出去的银子,眼皮微微跳了一下,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捻着佛珠。

    “还有,”西门庆转向月娘,语气稍缓,却不容置疑,

    “月娘,你今日便把府里各处收着的时新土仪,不拘是山货林货,还是咱自家庄子上出的上好果品细点、风干野味,都拣那顶顶好的、拿得出手的,备上两份,用那上好的描金礼盒装潢得整整齐齐,显出咱家的富贵体面来。”

    月娘轻声应道:“官人放心,妾身理会得,这就去办。”

    大官人目光如电,死死钉在来保脸上,字字如冰珠砸在青砖地上:“来保,你是个伶俐人,心里自然该有杆秤。此番预备这些金贵物事,要送去哪里打点,想必你肚里也猜着了七八分。不错,正是和上次一样,那通天的去处!”

    他略略向前倾身,皮袍子压得交椅“吱呀”一声轻响,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

    “此番,依旧是你带着玳安,并府里那几个精壮护院小厮,一路小心护送,我自在后头。这差事,干系着老爷我头上的前程,更是咱西门府满门上下的荣辱富贵!一丝一毫也差错不得!若有半分闪失……”

    西门庆冷哼一声,后面的话不必说尽,那寒意已让来保膝盖发软。

    “小的……小的明白!肝脑涂地,也必不负老爷重托!”来保听得心惊肉跳,只觉得肩上压了千斤重担,冷汗顺着后脊梁沟往下淌。

    大官人这才微微颔首,缓了语气,但叮嘱的分量更重:“明白就好!用心去办,办得漂漂亮亮,老爷我自有重赏。去吧!”

    来保如蒙大赦,又不敢表露,只得将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连声道:“谢老爷恩典!小的这就去!这就去办!”额头沾了地上的暖灰也顾不得。

    大官人挥了挥手,算是应了。来保这才敢爬起身,垂着腰,小步急趋,倒退着出了那暖烘烘却令人窒息的前厅。

    刚掀开那厚实的灰鼠棉门帘子,一股子裹着雪沫的西北风“呜”地一声,像冰刀子似的直捅进来,激得来保浑身肥肉一哆嗦,方才厅里那令人窒息的暖香和威压瞬间被刮走一大半。

    他不敢有半分耽搁,立刻从贴肉的汗巾子底下摸出一个磨得油光水滑、边角都起毛的小羊皮本子,又哆哆嗦嗦从怀里后头取下那半截秃了毛的兔毫笔,在口中舔了舔润了润墨。

    就着廊檐下云头后透出的一点惨淡日头,背靠着冰凉刺骨的朱漆廊柱,牙关打着战,运笔如飞,将自家老爷交代的金银玉帛、绸缎布匹、土仪果品,一样样、一件件,连带着那“针脚密实”、“蟒眼有神”、“水灵饱满”的刁钻要求,都如数家珍般飞快记下。

    写罢,他死死憋住一口气,眼珠子瞪得溜圆,把那几行墨迹未干的字在心里颠来倒去默诵了三四遍,又掰着指头把物件数量暗暗数过,确认连个屁大的遗漏都没有,这才像条离水的鱼,“哈”地一声吐出那口憋了半天的浊气,仿佛卸下了半个身家性命。

    他胡乱抹了把额头上冰冷的油汗,心窝子里那面破鼓还在“咚咚咚”擂个不停,暗自叫苦道:

    “我的活祖宗!单是预备这些能晃瞎人眼的礼,就把人屎尿屁都吓出来了!西门府上这等的富贵,走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真不知那蔡太师府上那位掌着钥匙的大管家,每日里经手多少金山银海、周旋多少阎王小鬼是如何办到的。”

    “人家那才是鼻孔朝天、指缝流油的真神仙!咱这等给人跑腿舔沟子的,下辈子托生成条看门狗,怕也修不到那境界!”

    他此刻肚肠里翻腾着这些艳羡与敬畏的念头,浑不知冥冥中自有天意。

    待他日时移世易,自家竟也磕磕绊绊、战战兢兢爬到了那等呼风唤雨、指缝流油的位置上,再回首今日廊柱下这瑟瑟发抖、汗出如浆的窘态,方知命运弄人,恍如隔世。

    这造化轮回,真真是:

    眼前蝼蚁羡鹏程,他日方知戏中人!

    来保心里转着这些不咸不淡的念头,脚下却像踩了风火轮,裹紧那件半旧的青布棉直裰,缩着脖子,顶着能把耳朵冻掉的寒风,一溜烟朝自己那离府不过一箭之地的小院奔去。

    刚跑到自家院门前,冻僵的手指头还没挨上门环,斜刺里猛地从墙根阴影里扑出一个黑影!

    来保吓得“嗷唠”一嗓子,三魂七魄险些从顶门心飞出去!定睛一瞧,我的娘!竟是那自家姘头王六儿的窝囊男人韩道国!

    只见韩道国头发蓬乱如草鸡窝,一张焦黄脸瘦得脱了形,眼珠子布满血丝,红得像个烂桃,浑身上下沾满雪水泥浆,也顾不得地上污秽冰冷,“扑通”一声,像半截被砍倒的烂木桩子,直挺挺栽倒在来保脚前的雪泥地里。

    伸出两只冻得乌紫、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爪子,死命抱住来保那条还算厚实的棉裤腿,扯着被西北风刮劈了嗓子的破锣,带着哭爹喊娘的腔调,撕心裂肺地干嚎起来:

    “保爷!保祖宗!您老发发慈悲,救苦救难!快……快救救我家那挨千刀的婆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