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卷奇谭》
《残卷奇谭》 (第3/3页)
众人皆赞元宰仁厚。假少爷满面羞惭,叩首而去。
“然故事尚未完。”金月庵话锋一转,“假少爷出得苏州,无颜回乡,竟至扬州,寻到生父金福。此时金福已双目失明,乞讨为生。父子相见,抱头痛哭。金福道:‘此乃天报。当年我弃婴桃花庵,今我儿被逐申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假少爷大悟,于父亲膝前尽孝。三年后,金福病逝,假少爷削发出家,法号“了尘”。
“了尘?”台下有人惊呼,“莫非是寒山寺的了尘大师?”
金月庵不答,继续说:“元宰重掌申府,迎生母志贞归家。然志贞入府三日,忽不辞而别,留书曰:‘吾本尼身,尘缘已了。’元宰寻至桃花庵,见母亲已重披缁衣,闭门不出。庵前桃花,三年未开。”
“至第四年春,元宰携子再访。忽见满树桃花绽放,烂漫如霞。慧净师太出迎:‘师兄今晨圆寂矣。’”
元宰入庵,见志贞端坐蒲团,面色如生,手中握一玉蜻蜓,乃当年定情之物。身旁有遗偈:“三十载尘梦,一朝醒。玉蜻蜓犹在,人已非。”
“至此,《玉蜻蜓》正本完结。”金月庵长舒一气。
众人默然,有女子低声啜泣。忽有一锦衣老者排众而出,厉声道:“金先生,你说得好书!可敢告知,你究竟何人?”
金月庵直视老者,缓缓道:“吾乃了尘师弟,金月庵。”
“了尘师弟?那你与申家......”
“了尘俗家名金宝,吾俗家名金玉。”金月庵道,“昔年弃婴桃花庵者,正是家父金福。吾兄弟二人,一夺申家产业,一说申家故事,岂非天意?”
满场死寂。那锦衣老者脸色煞白,踉跄而去。旁人窃语,方知此老乃申府远亲。
金月庵向众人一揖:“书已说完,吾将离苏。诸君保重。”言罢,飘然而去,不知所踪。
手稿至此,戛然而止。我掩卷长思,心潮难平。这金月庵以说书为名,实为家族忏悔,更是为一段公案作结。其用心之深,布局之巧,令人叹服。
最后一页,是补记者陈砚樵的跋:
“余访金月庵数月,终在枫桥畔觅得其踪。时已病笃,见余,苦笑:‘陈先生何必执着?’余问:‘先生所说,几分真?’金月庵咳血笑道:‘真如何?假如何?申家旧事,早随流水。吾只说该说之书,丁该丁之缘。’”
“三日后,金月庵逝。临终前,他将此稿付余,嘱‘有缘者得之’。余观其一生,以说书补心中块垒,以虚构完未了之局,是谓‘为人补壁’。壁破可补,心破奈何?聊记于此,以俟知者。”
我合上手稿,窗外已晨光微曦。这段尘封旧事,借金月庵之口,在书场中“补壁”,又借这残稿,在我眼前重现。真耶?假耶?或许正如金月庵所言,真真假假,都已随流水而去。
唯“为人补壁”四字,萦绕心头。人人心中有破壁,或以言补,或以行补,或以一生补之。金月庵补了申家故事,补了家族罪愆,可补全自己心中的那一块了吗?
我将手稿仔细收好,推门而出。雨后苏州,青石板路映着天光,清澈如镜。远处似有琵琶声隐约传来,不知是哪家书场又开锣了。
或许,世间故事,本就如这雨后积水,看似清澈见底,俯首细观,却只见自己的倒影摇晃不定。真与假,实与虚,在说书人的醒木声中,在听书人的唏嘘叹惋里,早已交融难分,化作另一种真实——一种弥补缺憾、安顿心灵的、属于故事的真实。
而这,或许正是“为人补壁”的真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