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碓舟巧替千钧磨
第十八章 碓舟巧替千钧磨 (第3/3页)
时无忧,又嫉妒陈慕之再次轻而易举地大出风头,赢得了马秀英的刮目相看和工匠营的敬服。
他只能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干巴巴地附和道:“陈副总管果然……果然奇思妙想,才智超群,佩服,佩服。有陈副总管此法,我军面粉短缺之困,迎刃而解矣!”只是那话语中的酸涩,恐怕连他自己都骗不过。
磨面危机,就此出现了决定性的转机。
马秀英当机立断,迅速将“船磨”之策及其原理详细禀报郭子兴。
郭子兴正为此事焦头烂额,闻听此计,大喜过望,拍案叫绝,连呼“天助我也!”
当即下令工匠营全体动员,一切资源优先供应,全力配合辎重营,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先造出两到三架“船磨”投入试用,尽快提升面粉产量,解决出征部队的燃眉之急。
他在随后的一次军议上,更是当众大力表扬了陈慕之,称其“不仅通晓钱谷簿书,更精于格物巧技,能于无路处开路,于无望时寻得希望,实乃我军不可多得之干才,诸位当以其为楷模,多思巧干,少些抱怨”。
在叶兑的顺势提议和郭子兴的首肯下,陈慕之开始正式列席日常的军事会议,以便更好地协调后勤补给与军事行动,确保“船磨”产出的面粉能高效转化为“行军面”,及时供应出击部队。
于是,陈慕之与马秀英在公务上的接触,不可避免地变得更加频繁。
起初,两人在会议上仅限于必要的、公事公办的交流,眼神偶尔接触,也迅速礼貌地分开,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但随着时间推移,或许是那日磨坊之行的印象太过深刻,马秀英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留意起陈慕之在会议上的发言。
他分析后勤补给线路时条理清晰、数据详实;评估各类物资消耗时精准到位、预见性强;偶尔对某些具体战术行动提出的辅助性建议,也往往能切中要害,角度新颖独特,令人耳目一新。
这个男人,仿佛一个蕴藏着无数惊喜与智慧的宝藏,每一次接触,每一次交谈,都能让她发现他不同的一面,沉稳的、敏锐的、创新的、甚至偶尔流露出的、与这时代格格不入的某种……跳脱?
这一日,一场关于首批出击部队具体路线与补给点设置的军议散得稍早。众人陆续离去,厅内只剩下正在低头整理文书、归类存档的马秀英,和稍稍落后、似乎对刚才讨论的某个细节仍在思考着的陈慕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略显安静的氛围,只有马秀英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将最后一卷文书归位,马秀英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望向那个站在窗边、正凝神望着窗外庭院的男子。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厅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他的身影被拉得修长。
她犹豫了片刻,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案上一张废弃草纸的边角,终于还是轻声开口,打破了这份静谧:“陈副总管。”
陈慕之闻声回过神来,转身望来,脸上还带着一丝思索的余韵:“马姑娘,有何吩咐?可是文书还有需要核对之处?”
马秀英抿了抿唇,仿佛下定了决心,那双与姜月几乎一模一样的、清澈而明亮的眼眸,第一次如此直接而坦然地直视着陈慕之,问出了那个埋藏心中已久的疑惑:“那日……在府门外,你情急之下,提及的那位故人……她,真的与我……如此相像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完全理解的紧张。
陈慕之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微微的窒息感伴随着潮水般涌来的记忆碎片——姜月嗔怪时微蹙的眉头、电影院黑暗中共享爆米花的亲密、摩天轮升至最高点时她带着惧意与兴奋的紧紧依偎、妹妹那张天价的医药费通知单、挪用婚房首付款时内心的挣扎与无奈、对方父母和亲戚那毫不掩饰的讥讽与冷漠、姜月最后那条决绝而冰冷的短信……
这一切交织成一幅幅鲜明而刺痛的画面,冲击着他的神经。他沉默了片刻,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马秀英脸上,那无比熟悉的眉眼、鼻梁、唇形,甚至偶尔微蹙眉头时的小动作,都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时空错乱,故人重现。
但很快,理智的堤坝将他从情感的漩涡中拉回现实。他缓缓点头,声音带着一种经历过后的平静与沧桑:“是。几乎……一模一样。初见之时,慕之甚至以为……是幻觉。”
马秀英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语中深沉的痛楚,她追问道:“那……她究竟是陈副总管的什么人?竟让副总管如此……刻骨铭心,以至于初见时那般失态?”
她问出这话时,脸颊微微有些发热,但更多的,是一种想要了解真相、解开心中谜团的好奇,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
陈慕之的喉咙有些发干,仿佛有砂纸在摩擦。该怎么解释?说那是另一个时空相爱至深、却因残酷现实而被迫分离的女友?说我们因为一场匪夷所思、超越认知的科学实验事故而可能永诀?他只能选择这个时代最能理解,也最不会引人怀疑和深究的说法。
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巧妙地掩去了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声音里染上了一丝真实的、无法作伪的苦涩与怅惘,低声道:“是……是慕之未过门的妻子。”
他顿了顿,仿佛需要积蓄力量才能继续说下去,声音里带着更深的落寞与一种命运弄人的无奈:“我们……本已互换庚帖,定了婚期,只待良辰吉日。只因一些……阴差阳错、难以辩解的误会,以及……双方家庭的压力,致使我们……被迫分离,天涯各方。”
“数月前接到辗转而来的书信,说她……说她已遵从父命,嫁作他人妇……我……唉!”他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遗憾与无力,“我这次离乡…试图寻她,本想当面问个明白,但如今乱世茫茫,烽烟四起,音讯彻底断绝……只怕……只怕今生都再无相见之期了。那天见到马姑娘的容貌,实在是……情难自已,冒犯之处,至今思之,仍感愧疚。”
这番话,半真半假,却将他内心对于失去姜月、困于异世、前途未卜的孤独、无奈、委屈与深切思念,真切而克制地表达了出来。这情绪如此真实而沉重,让听者不禁动容,心生怜悯。
突然,陈慕之心念一动,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谬的试探念头涌上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勇气,再次抬起眼,直视着马秀英那双清澈的眸子,语速缓慢而清晰:“马姑娘,实不相瞒,你与我失散的那位未婚妻子,容貌几乎别无二致,如同双生。我……我曾与她相约,要去看最新上映的电影……”
他仔细观察着马秀英的反应,“就是一种类似皮影戏,但场面宏大千万倍,人物栩栩如生,如同真人被困在光影之中的神奇娱乐;我们曾一起在摩天大楼……”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就是极高的,如同山峦般的酒楼顶层用餐,俯瞰万家灯火;我们还有个共同的约定,要努力工作存钱,一起去遥远的冰城,看那用纯净冰块雕琢而成的、琼楼玉宇般的梦幻世界……”
他语速很慢,每一个陌生的词汇都咬得清晰,试图从马秀英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熟悉的共鸣、疑惑,或者哪怕是觉得他在胡言乱语的反应。
然而,他的试探显然失败了。
马秀英除了越来越浓的困惑,以及一种“陈副总管您是否因为思念过度而有些……癔症?”的礼貌性倾听表情外,没有任何其他反应。
她甚至微微偏头,带着几分不解和一丝善意的笑意,轻声反问:“陈副总管,你说的这些……小女子真是闻所未闻,全然不解何意。皮影戏我知道,但什么‘电影’、‘摩天大楼’、‘冰城冰雕’,听起来如同海外奇谈,仙境幻景一般。能否……详细讲解一下?”
她的眼神纯净,充满了对这个陌生概念的好奇,没有丝毫作伪。
陈慕之看着她那纯然困惑、不带一丝杂质的目光,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彻底破灭了。他自嘲地在心底笑了笑,是啊,怎么可能呢?她终究是马秀英,是元末濠州城里的马姑娘,不是那个会和他一起在电影院里分享爆米花、在摩天轮上许下诺言的姜月。
他抬起眼,最后深深地看了马秀英一眼,那目光中有深切的怀念,有彻底的释然,也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清醒与疏离。
他拱手一礼,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与疏淡,带着明显的结束话题的意味:“不过是一些虚无缥缈的梦境呓语,荒唐之言,让马姑娘见笑了。往事已矣,如烟似雾,徒乱人意。慕之今日失言过多,还请姑娘勿要放在心上。营中还有事务亟待处理,慕之先行告辞。”
说罢,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在夕阳余晖中,竟透出几分孤寂。
马秀英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晚风穿过厅堂,拂动她额前的碎发。
“未过门的妻子……”“误会分离……”“今生难见……”这几个词在她心中反复回响。她终于明白,他那日的失态,并非轻浮,而是情之所至,难以自已。而自己,竟阴差阳错地,承载了另一份如此深沉而无望的情感寄托。
她轻轻叹了口气,心中对陈慕之最后的那一点芥蒂,似乎也随着这声叹息,悄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同情和理解,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淡淡失落的复杂情愫。这个叫陈慕之的男子,他的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