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四 泰州学案三

    卷三十四 泰州学案三 (第2/3页)

变迁者也。”广文曰:“先生之悟小子也,是死而复生之矣。”



    罗子令太湖,讲性命之学,其推官以为迂也。直指虑囚,推官与罗子侍,推官靳罗子于直指曰:“罗令,道学先生也。”直指顾罗子曰:“今看此临刑之人,道学作如何讲?”罗子对曰:“他们平素不识学问,所以致有今日。但吾辈平素讲学,又正好不及他今日。”直指诘之曰:“如何不及?”曰:“吾辈平时讲学,多为性命之谈,然亦虚虚谈过,何曾真切为着性命?试看他们临刑,往日种种所为,到此都用不着,就是有大名位、大爵禄在前,也都没干。他们如今都不在念,只一心要求保全性命,何等真切!吾辈平日工夫,若肯如此,那有不到圣贤道理?”直指不觉嘉叹,推官亦肃然。



    罗子行乡约於海春书院,面临滇海,青苗满目,客有指柏林而告曰:“前年有司迁学,议伐宫墙树以充用,群鸟徙巢而去。分守李同野止勿伐,群鸟一夕归巢如故。”言讫飞鸣上下,乐意相关。昆阳州守夏渔请曰:“?谓圣贤非人可及,故究情考索,求之愈劳,而去之愈远。岂知性命诸天,本吾固有,日用之间,言动事为,其停当处,即与圣贤合一也。”罗子曰:“停当二字,尚恐未是。”夏守瞿然曰:“言动事为,可不要停当耶?”曰:“可知言动事为,方纔可说停当,则子之停当,有时而要,有时而不要矣。独不观兹柏林之禽鸟乎?其飞鸣之相关何如也?又不观海畴之青苗乎?其生机之萌茁何如也?子若拘拘以停当求之,则此鸟此苗何时而为停当,何时而为不停当耶?《易》曰:‘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造化之妙。’原是贯彻浑融。而子早作而夜寐,嬉笑而偃息,无往莫非此体,岂待言动事为,方思量得个停当?又岂直待言动事为停当,方始说道与古先贤哲不殊?若如是用功,如是作见,则临言动事为,固是错过,而既临言动事为,亦总是错过矣。”



    夏守憬然自省,作而言曰:“子在川上,不舍昼夜。吾人心体,未尝一息有间。今当下生意津津,不殊於禽鸟,不殊于新苗,往时万物一体之仁,果觉浑沦成片矣。欲求停当,岂不是个善念?但善则便落一边,既有一边善,便有一边不善;既有一段善,便有一段不善。如何能得昼夜相通?如何能得万物一体?颜子得此不息之体,其乐自不能改。若说以贫自安而不改,浅之乎窥圣贤矣!”



    问:“人欲杂时,作何用药?”曰:“言善恶者,必先善而后恶;言吉凶者,必先吉而后凶。今盈宇宙中,只是个天,便只是个理,惟不知是天理者,方始化作欲去。如今天日之下,原只是个光亮,惟瞽了目者,方始化作暗去。”



    癸丑,罗子过临清,忽遘重病。倚榻而坐,恍若一翁来言曰:“君身病稍康,心病则复何如?”罗子不应。翁曰:“君自有生以来,遇触而气每不动,当倦而目辄不瞑,扰攘而意自不分,梦寐而境悉不忘,此皆君心痼疾也。”罗子愕然曰:“是则予之心得曷言病?”翁曰:“人之心体出自天常,随物感通,原无定执。君以宿生操持,强力太甚,一念耿光,遂成结习。日中固无纷扰,梦?亦自昭然。君今谩喜无病,不悟天体渐失,岂惟心病,而身亦不能久延矣。盖人之志意长在目前,荡荡平平,与天日相交,此则阳光宣朗,是为神境,令人血气精爽,内外调畅。如或志气沉滞,胸臆隐隐约约,如水鑑相涵,此则阴灵存想,是为鬼界,令人脉络纠缠,内外胶泥。君今阴阳莫辨,境界妄縻,是尚得为善学者乎?”罗子惊起汗下,从是执念潜消,血脉循轨。



    问:“夫子临终逍遥气象。”曰:“去形骸虽显,而其体滞碍;本心虽隐,而其用圆通。故长戚戚者,务活其形者也;坦荡荡者,务活其心者也。形当活时,尚苦滞碍,况其僵什而死耶?心在躯壳,尚能圆通,况离形超脱,则乘化御天,周游六虚,无俟推测。即诸君此时对面,而其理固明白现前也,又何疑哉?”  问:“有人习静,久之遂能前知者,为不可及。”曰:“不及他不妨,只恐及了倒有妨也。”曰:“前知如何有妨?”曰:“正为他有个明了,所以有妨。盖有明之明,出於人力,而其明小;无明之明,出於天体,而其明大。譬之暗室,张灯自耀其光,而日丽山河,反未获一也已。”



    万言策问疾。罗子曰:“此道炳然宇宙,原不隔乎分尘。故人己相通,形神相入,不待言说,古今自直达也。后来见之不到,往往执诸言诠。善求者一切放下,胸目中更有何物可有耶?”



    谓怀智曰:“汝於人物,切不可起拣择心,须要贤愚善恶,一切包容,直到物我两忘,方是汝成就处。”



    智卧病,先生问曰:“病中工夫何如?”智曰:“甚难用工。”先生曰:“汝能似无病时,便是工夫。”



    古今学者,晓得去做圣人,而不晓得圣人即是自己,故往往去寻作圣门路,殊不知门路一寻,便去圣万里矣。  人不信我,即是我欺人处。务要造到人无不信,方是学问长进。



    问:“人心之知,本然常明,此《大学》所以首重明明德,何如?”罗子曰:“圣人之言,原是一字不容增减。其谓‘明德’,则德只是个明,更说个‘有时而昏’不得。如谓‘顾諟天之明命’,亦添个‘有时而昏’不得也。”曰:“明德如是,何以必学以明之耶?”曰:“《大学》之谓明明,即《大易》之谓乾乾也。天行自乾,吾乾乾而已;天德本明,吾明明而已。故知必知之,不知必知之,是为此心之常知。而夫子诲子路以知,只是知其知也,若谓由此求之,又有可知之理,则当时已谓是知也,而郤犹有所未知,恐非夫子确然不易之辞矣。”曰:“从来见孟子说‘性善’,而《中庸》说‘率性之谓道’;孟子说‘直养’,而孔子说‘人之生也直’。常自未能解了,盖谓性必全善,方纔率得,生必通明,方纔以直养得。奈何诸家议论,皆云性有气质之杂,而心有物欲之蔽。夫既有杂,则善便率得,恶将如何率得?夫既有蔽,则明便直得,昏则如何直得?於是自心疑惑不定,将圣贤之言,作做上智边事,只得去为善去恶,而性且不敢率;只得去存明去昏,而养且不敢直。卒之愈去而恶与昏愈甚,愈存而善与明愈远。今日何幸得见此心知体,便是头头是道,而了了几通也耶?”曰:“虽然如是,然郤不可谓遂无善恶之杂与昏明之殊也。只能彀得此个知体到手,□□凭我为善去恶,而总叫做率性,尽我存明去昏,总叫直养,无害也已。”



    问:“古今学术,种种不同,而先生主张,独以孝弟慈为化民成俗之要,虽是浑厚和平,但人情世习,叔季已多顽劣。即今刑日严,犹风俗日偷,更为此说,将不益近迂乎?”罗子曰:“夫人情之凶恶,孰甚于战国、春秋?世习之强悖,孰甚于战国、春秋?今攷订《四书》所载之行事言辞,非君臣问答於朝廷,则师友叮咛於授受。夫岂於人情略不照瞭,世习总未筹画也哉!乃其意气之发扬,心神之谆切,惟在於天经地义所以感通而不容己者,则其言为之独至。物理人伦,所以联属而不可解者,则其论为之尤详。此不惟孔、孟之精微,可以窃窥,而造化之消息,亦足以概探矣。



    夫天命之有阴阳,人事之有善恶,总之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然天以阳为主,而阴其所化也;心以善为主,而恶其所变也,故仁之胜不仁,犹水之胜火。盖主者其所常存,而变之与化,固其所暂出也。今以一杯之水,救一车薪之火而不胜,则曰水不胜火,岂不与於不仁之甚者哉!此即轲氏之时言之,若今兹则尤异然者矣。



    是故仁亲性善之旨,孔、孟躬亲倡之,当时已鲜听从,其后不愈远而愈迷哉!刑法把持之效,申、韩躬亲致之,当时已尽趋慕,其后不愈久而愈炽哉!故在轲氏,水止一杯,兹将涓滴难寻矣;火止车薪,兹将燎原满野矣。於是较胜负于仁不仁之间,夫非大不知量者哉!所幸火虽燎原,而究竟无根,暂而不能久也;水虽涓滴,而原泉混混,不舍昼夜也,故曰:‘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无所不至者,终只是人,不容伪者,到底是天。天下之事,责之己者近而易,望之人者远而难,其势使之然也。故今为世道计者,请自吾辈之学问先之。吾辈为学问谋者,请自身心之本源先之。今天下孔、孟之《四书》,群然读之,而《四书》之意义,则纷然习之,曾有一人而肯信人性之皆善哉?反之己身,有一人而肯信自性之为善哉?夫性善者,作圣之张本,能知性善,而圣贤乃始人人可以为之也。  圣贤者,人品之最贵,知其可为圣贤,而於人人乃始不以卑贱而下视之也。上人者,庶人之所瞻趋,如上视己以贵重,而人人又安忍共甘卑贱而不思振拔也哉!某自始入仕途,今计年岁将及五十,窃观五十年来,议律例者,则日密一日;制刑具者,则日严一日;任稽察、施拷讯者,则日猛一日。每当堂阶之下,牢狱之间,其血肉之淋漓,未尝不鼻酸额蹙,为之叹曰:‘此非尽人之子与?非曩昔依依於父母之怀,恋恋于兄妹之傍者乎?夫岂其皆善於初,而不皆善於今哉?及睹其当疾痛而声必呼父母,觅相依而势必先兄弟,则又信其善於初者,而未必皆不善於今也已。故今谛思吾侪能先明孔、孟之说,则必将信人性之善,信其善而性灵斯贵矣,贵其灵而躯命斯重矣。兹诚转移之机,当汲汲也,隆冬冰雪,一阳回,消即俄顷。诸君第目前日用,惟见善良,欢欣爱养,则民之顽劣,必思掩藏,上之严峻,亦必少轻省。谓人情世习,终不可移者,死亦无是理矣。”



    某至不才,然幸生儒家,方就口食,先妣即自授《孝经》、《小学》、《论》、《孟》诸书,而先君遇有端绪,每指点目前,孝友和平,反覆开导。故寻常於祖父伯叔之前,嬉游於兄弟姊妹之间,更无人不相爱厚。但其时气体孱弱,祖父最是怜念不离。年至十五,方就举业,遇新城张洵水先生讳玑,为人英爽高迈,且事母克孝,每谓人须力追古先。於是一意思以道学自任,却宗习诸儒各样工夫,屏私息念,忘寝忘食,奈无人指点,遂成重病。赖先君觉某用功致疾,乃示以《传习录》而读之,其病顿愈,而文理亦复英发。且遇楚中高士为说破《易经》,指陈为玄门造化。某窃心自忻快,此是天地间大道真脉,奚啻玄教而已哉!嗣是科举省城,缙绅大举讲会,见颜山农先生。某具述昨遘危疾,而生死能不动心;今失科举,而得失能不动心。先生俱不见取,曰:“是制欲,非体仁也。”某谓:“克去己私,复还天理,非制欲安能以遽体乎仁哉?”先生曰:“子不观孟子之论四端乎?知皆扩而充之,如火之始然,泉之始达。如此体仁,何等直截?故子患当下日用而不知,勿妄疑天性生生之或息也。”某时大梦忽醒,乃知古今道有真脉,学有真传,遂师事之。比联第归家,苦格物莫晓,乃错综前闻,互相参订,说殆千百不同,每有所见,则以请正先君,先君亦多首肯,然终是不为释然。三年之后,一夕忽悟今说,觉心甚痛快,中宵直趋卧内,闻於先君。先君亦跃然起舞曰:“得之矣,得之矣。”迄今追想一段光景,诚为生平大幸。  后遂从《大学》至善,推演到孝弟慈,为天生明德,本自一人之身,而未及家国天下。乃凝顿自己精神,沉思数日,遐想十五之年,从师与闻道学,其时目诸章缝,俱是汙俗,目诸黎庶,俱是冥顽,而吾侪有志之士,必须另开一个蹊径,以去息念生心,别启一个户牖,以去穷经。造饼样虽画完全,飢饱了无干涉,徒尔劳苦身心,几至丧亡莫救。於此不觉惊惶战栗,自幸宿世何缘得脱此等苦趣。已又遐量童稚之初,方离乳哺,以就口食嬉嬉於骨肉之间,怡怡於日用之际,闲往闲来,相怜相爱,虽无甚大好处,却又也无甚大不好处。至于十岁以后,先人指点行藏,启迪经传,其意趣每每契合无违,每每躬亲有得。较之后来力去处,难易大相径庭,则孟子孩提爱敬之良,不虑不学之妙,徵之幼稚,以至少长,果是自己曾经受用,而非虚话也。夫初焉安享天和,其顺适已是如此。继焉勉强工夫,苦劳复是如彼。



    精神之凝思愈久,而智虑之通达愈多。由一身之孝弟慈而观之一家,一家之中,未尝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家之孝弟慈而观之一国,一国之中,未尝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国之孝弟慈而观之天下,天下之大,亦未尝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又由缙绅士大夫以推之群黎百姓,缙绅士大夫固是要立身行道,以显亲扬名,光大门户,而尽此孝弟慈矣,而群黎百姓,虽职业之高下不同,而供养父母,抚育子孙,其求尽此孝弟慈,未尝有不同者也。又由孩提少长以推之壮盛衰老,孩提少长固是爱亲敬长,以能知能行此孝弟慈,已便至壮盛之时,未有弃却父母子孙,而不思孝弟慈。岂止壮盛,便至衰老临终,又谁肯弃却父母子孙,而不思以孝弟慈也哉!又时乘闲暇,纵步街衢,肆览大众车马之交驰,负荷之杂沓,其间人数何啻亿兆之多,品级亦将千百其异,然自东徂西,自朝及暮,人人有个归着,以安其生,步步有个防检,以全其命,窥觑其中,总是父母妻子之念固结维系,所以勤谨生涯,保护躯体,而自有不能已者。



    其时《中庸》“天命不已”与“君子畏敬不忘”,又与《大学》通贯无二。故某自三十登第,六十归山,中间侍养二亲,敦睦九族,入朝而友贤良,远仕而躬禦魑魅,以至年载多深,经历久远,乃叹孔门《学》、《庸》,全从《周易》“生生”一语化得出来。盖天命不已,方是生而又生,生而又生,方是父母而己身,己身而子,子而又孙,以至曾而且玄也。故父母兄弟子孙,是替天命生生不已,显现个肤皮;天生生不已,是替孝父母、弟兄长、慈子孙通透个骨髓。直竖起来,便成上下今古,横亘将去,便作家国天下。孔子谓“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其将《中庸》、《大学》已是一句道尽。孟子谓“人性皆善”,“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其将《中庸》、《大学》亦是一句道尽。



    “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先儒观未发气象,不知当如何观?”曰:“子不知如何为喜怒哀乐,又如何知得去观其气象也耶?我且诘子,此时对面相讲,有喜怒也无?有哀乐也无?”曰:“俱无。”曰:“既谓俱无,便是喜怒哀乐未发也。此未发之中,是吾人本性常体。若人识得此个常体,中中平平,无起无作,则物至而知,知而喜怒哀乐出焉自然,与预先有物横其中者,天渊不侔矣,岂不中节而和哉?故忠信之人,可以学礼。中心常无起作,即谓忠信之人。如画之粉地一样,洁洁净净,红点便红鲜,绿点便绿明,其节不爽,其天自着。节文自着,而礼道宁复有余蕴也哉!”



    今堂中聚讲人不下百十,堂外往来亦不下百十,今分作两截,我辈在堂中者皆天命之性,而诸人在堂外则皆气质之性也。何则?人无贵贱贤愚,皆以形色天性而为日用,但百姓则不知,而吾辈则能知之也。



    今执途人询之,汝何以能视耶?必应以目矣;而吾辈则必谓非目也,心也。执途人询之,汝何以能听耶?必应以耳矣;而吾辈则必谓非耳也,心也。执途人而询之,汝何以能食,何以能动耶?必应以口与身矣;而吾辈则必谓非口与身也,心也。识其心以宰身,则气质不皆化而为天命耶?昧其心以从身,则天命不皆化而为气质耶?心以宰身,则万善皆从心生,虽谓天命皆善,无不可也;心以从身,则众恶皆从身造,虽谓气质乃有不善,亦无不可也。故天地能生人以气质,而不能使气质之必归天命;能同人以天命,而不能保天命之纯全万善。若夫化气质以为天性,率天性以为万善,其惟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也夫,故曰:“天地设位,圣人成能。”



    问:“因戒慎恐惧,不免为吾心宁静之累。”罗子曰:“戒慎恐惧,姑置之。今且请言子心之宁静作何状?”其生谩应以“天命本然,原是太虚无物。”罗子谓:“此说汝原来事,与今时心体不切。”生又历引孟子言夜气清明,程子教观喜怒哀乐未发以前气象,皆是此心体宁静处。曰:“此皆抄书常套,与今时心体恐亦不切。”诸士子沈默半晌,适郡邑命执事供茶,循序周旋,略无差僭。罗子目以告生曰:“谛观群胥,此际供事,心则宁静否?”诸士忻然起曰:“群胥进退恭肃,内固不出而外亦不入,虽欲不谓其心宁静,不可得也。”曰:“如是宁静正与戒惧相合,而又何相妨耶?”曰:“戒慎恐惧相似,用功之意,或不应如是现成也。”曰:“诸生可言适纔童冠歌诗之时,与吏胥进茶之时,全不戒慎耶?其戒慎又全不用功耶?盖说做工夫,是指道体之精详处,说个道体,是指工夫之贯彻处。道体人人具足,则岂有全无工夫之人?道体既时时不离,则岂有全无工夫之时?故孟子云:‘行矣而不着,习矣而不察。’所以终身在於道体工夫之中,尽是宁静而不自知其为宁静,尽是戒惧而不自知其为戒惧,不肯体认承当,以混混沌沌枉过一生。”



    问:“平日在慎独用功,颇为专笃,然杂念纷扰,终难止息,如何乃可?”罗子曰:“学问之功,须先辨别,源头分晓,方有次第。且言如何为独?”曰:“独者,吾心独知之地也。”“又如何为慎独?”曰:“吾心中念虑纷杂,或有时而明,或有时而昏,或有时而定,或有时而乱,须详察而严治之,则慎也。”曰:“即子之言,则慎杂,非慎独也。盖独以自知者,心之体也,一而弗二者也。杂其所知者,心之照也,二而弗一者也。君子於此,因其悟得心体在我,至隐至微,莫见莫显,精神归一,无须臾之散离,故谓之慎独也。”曰:“所谓慎者,盖如治其昏,而后独可得而明也;治其乱,而后独可得而定也。若非慎其杂,又安能慎其独也耶?”曰:“明之可昏,定之可乱,皆二而非一也。二而非一,则皆杂念,而非所谓独知也。独知也者,吾心之良知,天之明命,而於穆不已者也。明固知明,昏亦知昏,昏明二,而其知则一也。定固知定,乱亦知乱,定乱二,而其知则一也。古今圣贤,惓惓切切,只为这些字费却精神,珍之重之,存之养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总在此一处致慎也。”曰:“然则杂念讵置之不问耶?”曰:“隶胥之在於官府,兵卒之在於营伍,杂念之类也。宪使升堂而吏胥自肃,大将登坛而兵将自严,则慎独之与杂念之类也。今不思自作宪使主将,而惟隶胥兵卒之求焉,不亦悖且难也哉!”



    问:“吾侪为学,此心常有茫荡之时,须是有个工夫,作得主张方好。”罗子曰:“据汝所云,是要心中常常用一工夫,自早至晚,更不忘记也耶?”曰:“正是如此。”曰:“圣贤言学,必有个头脑。头脑者,乃吾心性命,而得之天者也。若初先不明头脑,而只任尔我潦草之见,或书本肤浅之言,胡乱便去做工夫,此亦尽为有志,但头脑未明,则所谓工夫,只是我汝一念意思耳。既为意念,则有时而起,便有时而灭;有时而聚,便有时而散;有时而明,便有时而昏。纵使专心记想,着力守住,毕竟难以长久。况汝心原是活物且神物也,持之愈急,则失愈速矣。”



    曰:“弟子所用工夫,也是要如《大学》、《中庸》所谓慎独,不是学问一大头脑耶?”曰:“圣人原曰教人慎独,本是有头脑,而尔辈实未见得。盖独是灵明之知,而此心本体也。此心彻首彻尾、彻内彻外更无他,有只一灵知,故谓之独也。《中庸》形容,谓其至隐而至见,至微而至显,即天之明命,而日监在兹者也。慎则敬畏周旋,而常自在之,顾諟天之明命者也。如此用功,则独便是为慎的头脑,慎亦便以独为主张,慎或有时勤怠,独则长知而无勤怠也。慎则有时作辍,独则长知而无作辍也。何则?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慎独之功,原起自人,而独知之知,原命自天也。况汝辈工夫,当其茫荡之时,虽说已是怠而忘勤,已是辍而废作。然反思从前怠时、辍时,或应事,或动念,一一可以指,是则汝固说心为茫荡,而独之所知,何尝丝毫茫荡耶?则是汝辈孤负此心,而此心却未孤负汝辈。天果明严,须当敬畏敬畏。”



    有谓“心体寂静之时,方是未发,难说平常即是也”。曰:“《中庸》原先说定喜怒哀乐,而后分未发与发,岂不明白有两段时候也耶?况细观古人,终日喜怒哀乐,必待物感乃发,而其不发时则更多也。感物则欲动情胜将或不免,而未发时则任天之便更多也。《中庸》欲学者得见天命性真,以为中正平常的极则,而恐其不知喫紧贴体也,乃指 喜怒哀乐未发处,使其反观而自得之,则此段性情便可中正平常。便可平常中正,亦便可立大本而其出无穷,达大道而其应无方矣。”



    问:“喜怒哀乐未发,是何等时候?亦何等气象耶?”罗子曰:“此是先儒看道太深,把圣贤忆想过奇,便说有何气象可观也。盖此书原叫做《中庸》,只平平常常解释,便是妥贴且更明快。盖‘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命不已则性不已,性不已则率之为道亦不已,而无须臾之或离也。此个性道体段,原长是浑浑沦沦而中,亦长是顺顺畅畅而和。我今与汝终日语默动静,出入起居,虽是人意周旋,却自自然然,莫非天机活泼也。即於今日,直到老死,更无二样。所谓人性皆善,而愚妇愚夫可与知与能者也。中间只恐怕喜怒哀乐,或至拂性违和,若时时畏天奉命,不过其节,即喜怒哀乐,总是一团和气,天地无不感通,民物无不归顺,相安相养,而太和在宇宙间矣。此只是人情纔到极平易处,而不觉工夫却到极神圣处也。噫!人亦何苦而不把中庸解释《中庸》,亦又何苦而不把中庸服行《中庸》也哉!”  问:“此理在天地间原是活泼,原是?久,无缺欠,无间歇,何如?”罗子曰:“子觉理在天地之间,则然矣。不识反之於身,则又何如?”曰:“某观天地间,只等反诸身心,便是茫然。”曰:“子观天地间道理如是,岂独子之身心却在天地外耶?”曰:“吾身固不在天地外,但觉得天地自天地,吾身自吾身,未浑成一个也。”曰:“子身与天地固非一个,但鸢鱼与天地亦非一个也。何《中庸》却说鸢鱼与天地相昭察也耶?”曰:“鸢鱼是物类,于天地之性不会斲丧。若吾人不免气习染坏,似难并论也。”曰:“气习染坏,虽则难免,但请问子应答之时,手便翼然端拱,足便竦然起立,可曾染坏否?”曰:“此正由平日习得好了。”曰:“子于拱立之时,目便 然相亲,耳便卓然相听,可曾由得习否?”曰:“此却非由习而后能。”



    曰:“既子之手也是道,足也是道,耳目又也是道,如何却谓身不及乎鸢鱼,而难以同乎天地也哉?岂惟尔身,即一堂上下,贵贱老幼,奚止千人,看其手足拱立,耳目视听伶俐,难说不活泼于鸢鱼,不昭察于天地也。”一生诘曰:“孟子云:‘物之不齐,物之情也。’若曰浑然俱是个道,则《中庸》‘栽者培之,倾者覆之’,皆非耶?”  曰:“读书须就上下文气理会,此条首言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註谓‘笃为加厚’。若如旧说,则培是加厚栽他,覆是加厚倾他,夫岂天地生物之本心哉?当照《中庸》他章说,‘天地无不覆帱’,方见其生生不已之心。盖天地之视物,犹父母之视子,物之或栽或倾,在人能分别之,而父母难分也,故曰:‘人莫知其子之恶。’父母莫能知其子之恶,而天地顾肯覆物之倾也耶?此段精神,古今独我夫子一人得之。故其学只是求仁;其术只是个行恕;其志只是要个老便安,少便怀,朋友便信;其行藏,南子也去见,佛肸也应召,公山弗扰也欲往,楚狂虽离之,也去寻他,荷蒉虽避之,也去追他,真是要个个入於善,而于己更不知一毫吝惜,於人亦更不知一毫分别,故其自言曰:‘有教无类。’推其在在精神,将我天下万世之人,欲尽纳之怀抱之中,所以至今天下万世之人,个个亲之如父,爱之如母,尊敬之如天地。非夫子有求于我人,亦非吾人有求于夫子,皆莫知其然,却真是浑成一团太和,一片天机也。”



    问:“孝弟如何是为仁的本处?”罗子曰:“只目下思父母生我千万辛苦,而未能报得分毫,父母望我千万高远,而未能做得分毫,自然心中悲怆,情难自己,便自然知疼痛。心上疼痛的人,便会满腔皆恻隐,遇物遇人,决肯方便慈惠,周卹溥济,又安有残忍戕贼之私耶?”曰:“如此却恐流于兼爱。”曰:“子知所恐,却不会流矣。但或心尚残忍,兼爱可流焉耳。”



    问:“知之本体,虽是明白,然常苦于随知随蔽。”罗子曰:“若要做孔、孟门中人品,先要晓得孔、孟之言,与今时诸说所论的道理,所论的工夫,却另是一样。如今时诸说,说到志气的确要去为善,而一切私欲不能蔽之。汝独不思,汝心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其光明本体,岂是待汝的确志气去为出来耶?又容汝的确志气去为得来耶?”曰:“诚然。”曰:“此心之知,既果不容去为得,则类而推之,亦恐不容人去蔽得。既果不容去蔽得,其本心之知,亦恐不能便蔽之也已。”其友默然良久,曰:“诚然。”於是满座慨叹曰:“吾侪原有此个至善,为又为不得,蔽又蔽不得,神妙圆明极受用。乃自孔子去后,埋没千有余年不得见面。随看诸家之说,以迷导迷,于不容为处妄肆其为,於不容蔽处妄疑其蔽,颠倒于梦幻之中,徒受苦楚,而不能脱离。岂知先生一点,而顿皆超拔也耶!”



    问“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又曰:“仁者浑然与物同体,意果何如?”罗子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夫盈天地间只是一个大生,则浑然亦只是一个仁,中间又何有纤毫间隔?故孔门宗旨,惟是一个仁字。孔门为仁,惟一个恕字。如云‘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分明说己欲立,不须在己上去立,只立人即所以立己也。己欲达,不须在己上去达,只达人即所以达己也。是以平生功课,学之不厌,诲人不倦。其不厌处,即其所以不倦处也,其不倦处,即其所以不厌处也。即其所说好官相似。说官之廉,即其不取民者是也;而不取於民,方见自廉。说官之慈,即其不虐民者是也;而不虐于民,方见自慈。统天彻地,胶固圆融,自内及外,更无分别,此方是浑然之仁,亦方是孔门宗旨也已。”  某初日夜想做个好人,而科名宦业,皆不足了平生,却把《近思录》、《性理大全》所说工夫,信受奉行,也到忘食寝、忘死生地位。病得无奈,却看见《传习录》说诸儒工夫未是,始去寻求象山、慈湖等书。然于三先生所谓工夫,每有罣碍。病虽小愈,终沉滞不安。时年已弱冠,先君极为忧苦。幸自幼蒙父母怜爱过甚,而自心於父母及弟妹,亦互相怜爱,真比世人十分切至。因此每读《论》、《孟》孝弟之言,则必感动,或长要涕泪。以先只把当做寻常人情,不为紧要,不想后来诸家之书,做得紧喫苦。在省中逢 大会,师友发挥,却翻然悟得,只此就是做好人的路迳。奈何不把当数,却去东奔西走,而几至忘身也哉!从此回头将《论语》再来细续,真觉字字句句重於至宝。又看《孟子》,又看《大学》,又看《中庸》,更无一字一句不相照映。由是却想孔、孟极口称颂尧、舜,而说其道孝弟而已矣,岂非也是学得没奈何,然后遇此机窍?故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又曰:‘规矩方圆之至,圣人人伦之至也。’其时孔、孟一段精神,似觉浑融在中,一切宗旨,一切工夫,横穿直贯,处处自相凑合。但有《易经》一书,贯串不来。天幸楚中一友(胡宗正。)来从某改举业,他谈《易经》与诸家甚是不同,后因科举辞别。及在京得第,殊悔当面错过,皇皇无策,乃告病归侍老亲。因遣人请至山中,细细叩问,始言渠得异传,不敢轻授。某复以师事之,闭户三月,亦几忘生,方蒙见许。反而求之,又不外前时孝弟之良,究极本原而已。从此一切经书,皆必归会孔、孟,孔、孟之言,皆必归会孝弟。以之而学,学果不厌;以之而教,教果不倦;以之而仁,仁果万物一体,而万世一心也已。



    问:“孔、颜乐处。”罗子曰:“所谓乐者,窃意只是个快活而已。岂快活之外,复有所谓乐哉!生意活泼,了无滞碍,即是圣贤之所谓乐,却是圣贤之所谓仁。盖此仁字,其本源根柢於天地之大德,其脉络分明於品彙之心元,故赤子初生,孩而弄之,则欣笑不休,乳而育之,则欢爱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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