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瞽女矢心择婿 虔婆巧说迎郎

    第三回 瞽女矢心择婿 虔婆巧说迎郎 (第2/3页)

都是精光,谁知奶奶手里拿着一把大环锥,把那小董儿嫩屁股上戳了十来下,那小厮疼得滚到地下,还戳了两锥子,他钻到床底下去才罢了。【老爷之揉锥尤可,奶奶之铁锥太利害些。】把喜老爷的头抱住,尽着捋胡子,捋掉了半边,【余有一友看至此,笑曰:“此与胡子何涉,何不以环锥锥其阳具,方为切当。”余曰:“不然,因此阳具被小董占去,方锥其股,焉舍得复锥之?捋胡子者,意其嘴于必与之相亲,故迁怒于胡。”此谓不得已而思其次。】就揪着半边胡子,像牵羊的一般拉着,【陈造变羊,尚不至此狼狈。】衣服也没有穿,披着床被,拉上去了。古人说: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这是他衙门里事,不知怎么就传出来。第二日就有人写出谣言歌儿,贴在两府里照壁上。我还记得是四句,道是:



    夫人半夜闹书斋,嫩股遭锥实可哀。



    谁部虬髯将去半,县公风厉何在哉!



    不想被府尹大老爷知道了,说他为民父母,怎纵容内眷半夜到外边,加他不禁两个字,取了职名,封门听参。喜老爷着了急,他同大老爷管事的堂官雪太爷名叫雪机,素常交好,他托人去问雪太爷,说本地乡绅中谁同大老爷契厚,好去求了来说情。雪太爷说:‘大老爷性情倔犟,是个铁面无私的人,从来不听情面。如今只有一条路,舅老爷新近才到,叫他寻着舅老爷的门路,向太太求求情,太太若对大老爷一说,一天大事都完了。’喜老爷就烦雪太爷送了舅老爷一分重礼,舅老爷向太太说了。太太也不知向大老爷怎样说,就不得知道。【这一句顿挫的好,若详详细细的讲,他衙中内里的事,外人如何得知备细?】那日大老爷坐在穿堂上尽着出神,摇着头沉吟,【画出个有心事的样子。】恰好本房吏上去呈稿,大老爷看了,说道:‘这件事我正在这里为难,今日太太再三说,叫我饶了喜知县罢,本府想,既取了他的职名要参,怎么好忽然歇了,若不听太太的话参了上去,太太若知道? 笑道:本府又是喜知县之后车了,你的主意怎么说?’ 那本房道:‘大老爷取喜知县职名,阖属皆知,忽然中止,俨有情弊,恐科道两衙门知道不便。’大老爷道:‘我在踌躇,正是为此呢。’本房道:‘如今只好当着太太说饶了他,瞒着暗暗参了上去,等旨意下来,太太也便没法了。’大老爷连连点头道:‘你这主意有理。’正赞着,忽见大老爷头上,像个黑老鸦一般,一翅飞得老远,落在地下。众人忙看,原来是大老爷戴的纱帽,再回头看大老爷时,不知太太如何知道了,【雪机者,泄机也,前既泄机与喜知县,此泄机与主母不待言矣。】拿着个棒槌走出来,在大老爷脑后一下把纱帽打得飞去,大老爷震昏了,就伏在公案上,那本房见势头不好,一抬头,见太太的棒槌已对脑门劈下来,他叫了一声不好,忙把头一歪,连耳朵带肩膀早捱了一下,得了命就往外跑。太太拎着棒槌便往大堂上撵。众管家爷们跪了一地,拦住禀道:‘求太太给老爷留体面,外边多少书办衙役看着,太太如何出得去?’太太还不依,亏得走出一二十个管家娘子们来苦哀求,才进去了。管家爷们也把大老爷扶了进去。顷刻,雪太爷出来吩咐:‘喜知县兔参,照旧开门理事。’大老爷的名字叫做都三畏,说是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如今人叫他都四畏,说兼畏夫人了。又还有人称他都元帅的。喜老爷虽造化,保住了功名,近来奶奶做了禁子,他成了犯人,但是出堂,奶奶在暖阁后监押着,退堂便一齐上去。他原是一嘴胡子,因去了半边,不像模样,索性剃掉了,他成了光下颏,好不难看,乍见竟认他不得。这些时走路把腰弯着,我先以为或是奶奶打伤了腰?我有一个朋友在他衙门里当差,前日向我说,如今喜老爷但出门,奶奶拿他个喜图南的名字图书,【余先谓此知县何故姓喜,今见其名,方知所谓。】印在龟头上,回来要验看。若是擦掉了便了不得,所以如今走路弯着腰。”说了,众人大笑。



    童自大听了这一段话,心中暗想道:“可见如今世上也没一个不怕老婆的,做官的人都怕到这个地位,又何况于我,我今后只是一味小心,凡事顺着他,再没有无缘无故只管打骂的道理。”他拿定了这主意。他的一壶茶早已吃完,又要了两壶水也呷了,灌了个满肚,与了四文茶钱回家,不题。



    再说魏如豹送童自大去后,心中喜道:这个啬鬼,从来连水也没有扰过他一杯,今日却也得了他个包儿,方才我若嫩些,再要推辞,他管情就收了回去。昨晚我那娘着了恼,今日做个大大的东,请他一请,陪个不是,大约就好了,况且衙门中也无事,早些回去罢。



    出了衙门,到一个钱桌子上,腰中取出那包儿,打开一看,掂掂约有二钱重,却红不红黄不黄的颜色,那錾口上还上了些铜青,递与柜上一看,那人笑道:“我店铺中只换银子不换金子,你拿到首饰笼子上去换。”魏如豹道:“难道一些银气也没有,你夹开来看看?” 那人夹开来又看了一看,足足四成,道:“要换便换,不换请别处去照顾。”魏如豹暗骂了几声吝鬼。这样银子也拿来送人,没奈何,道:“换了罢。”那人一称,只得一钱八分,【本是二钱,因是财主家戥子,短了二分,穷人的戥子或不至此。】换了几十文钱。算算买别的不够,买了三斤牛肉,用了二十四文,打了二斤烧酒,也是二十四文,拎了回来。



    刚到家门口,他妻子师氏正在门内看看街上两条大狮子狗链在一处。【师氏看狮狗链帮,也可谓物以类聚。】正看得有趣,一见了他来,怒问道【打断兴头,宜乎该怒。】:“你替谁卖的酒肉?” 魏如豹正低着头走,猛听得这一声,吓了一撺,几乎把酒瓶掉在地下,定了定神,陪着笑挣了一会。挣出几句来道:“我见娘这几日熬淡得慌,心里急得了不得,今日造化,弄得了几分银子,买二斤肉打斤酒来孝敬你。”那妇人咽了一口唾,登时一个恶鬼脸变做笑嘻嘻的庞儿。道:“好,好,我正想些牛肉炖丝瓜吃呢,才过去一个菜担子,你叫来,问可有丝瓜。”魏如豹忙吆喝那卖菜的回来。那卖菜的来到门首歇下,道:“买甚么?” 魏如豹道:“要丝瓜。”那人道;“我卖的是肥韭菜,没有丝瓜的。”魏如豹道:“我不要韭菜。”那人挑上担子,口中咕哝道:“韭菜是兴阳的倒不吃,丝瓜那东西是泄阳的倒要。”那妇人听见这话,忙问道:“你怎这样死相,【此妇真活泛。】既没有丝瓜,韭菜炒肉还不好么?快多买些。”【多买些,趣甚,既图兴,何不连担子留下。】魏如豹又叫回来,买了几斤进来,见哥哥还跪着呢。



    李氏见小叔买了肉韭菜同酒来,满心欢喜,向魏如虎道:“饶你去罢,快帮二叔切肉择菜去。”【也不是兄弟,竟是救命王菩萨。】魏如虎将净桶轻轻放下,腰弯背折挣着去相帮。到厨下炒了,盛了一大盘,一小盘,大盘中肉多韭少,送与嫂嫂同妻子享用。魏如虎帮着盛饭筛酒,伺候他妯嫂二人吃了,然后将那小盘子掇过来,他兄弟二人吃。这盘中肉少韭多,那魏如虎只翻着肉吃,魏如豹单吃韭菜。他妯娌二人看着,那李氏问婶子道:“二叔怎么不吃肉,单拣韭菜吃,是甚么缘故?” 师氏低声道:“刚才那卖韭的说韭菜兴阳,故此他尽着吃呢。”李氏听说,钉钉的望着魏如虎,还在那里寻肉吃,心里急得忍不住了。骂道:“你害了谗痨了,你把韭菜也吃些是呢。”那魏如虎正在找肉吃,吓得把手中筷子掉在桌上,回头望了望,不知是甚么缘故,忙拾起筷将韭菜一连吃上几大口。李氏笑着道:“看这才是理。”他妯娌二人彼此心照,笑了一场。



    闲话休题,且言正传。再说这仙桃自卖与钱贵之后,改名代目,凡来之人好歹,叫他预报。这钱贵一时在盛名之下,阅人虽多,并无一个知心中意的人,皆不过淡然相处而已,他又自负才华,不肯与白丁相对,遇着那稍通文墨,面目可对的,虽贫穷之士,还可博他一笑。老那形容丑陋,气质粗俗的,虽缙绅公子,富老大商,他虽没奈何,违心承奉。然那一种万不得已的光景,未免露于辞色之间。



    这些大老官都是好顶花盆戴高帽的人,见他如此,往往含忿而去,他父母虽然怀恨,缘系亲生之女,又自幼娇惜惯了,故舍不得难为他。他所以任性到底。那众人中有种俗人笑话他,也有一种情人怜惜他。那俗人笑他呢,说他门户中人,原是倚门献笑图几个银钱,况瞎了双眼,还要拣甚么儿郎,聪俊富贵的倒不陪奉,反喜那饿鬼穷酸,有何好处?那情人怜他呢,说他立志如此,也是妓女中有气概的。有这一段好心,将来定有一个好收圆结果。两种话传到他耳中,他只执定主见,毫不动移。但他父母虽然疼女,未免爱钱,那钱为命是一生全在银钱上做工夫的人,他当日靠着郝氏,满心中想挣一个乌龟中大大一个财主,【大大的财主甚轩昂,加上数字甚不堪。】不想郝氏自从遇了竹思宽,把个妙牝被他楦得其大无当,主顾一个不来上门,他也甚惊异,况且郝氏也还算不得很老,怎便为人弃掷若此?他同郝氏虽名为夫妇,因他以钱为重,穿吃次之,屄为轻的,素常也不甚与郝氏交合。



    一日,他疑心郝氏的此窍或有别故,故招揽不来主顾,偶然同他试试,孰意弄了进去,渺无边岸,竟如一粟纳之大仓,他方知闭门谢客者缘此。他抚着郝氏之阴,竟恸哭起来。郝氏惊问其故,他道:“我仗你的这件东西做一个钱库,满心想做个财主,谁知弄得如此。如今门前冷落车马稀,这财主是无望的了,叫我怎不伤心?”说了,更放声号啕大恸。郝氏由不得好笑,安慰他道:“你不必伤心了,我的虽然没用,女儿已长成人,有他接了衣钵,将来这个财主不怕不是你做,你但放心。”他听见这话,方才住了哭。



    他每日在白眉神案前焚香叩祷,【龟子家所供白眉神,赤面虬须,白眉直竖,问之,云系柳盗跖,但盗跖当为强盗祀之,何龟奴祀之?岂谓妓妇之心,于如强盗之恶耶?】保佑女儿招财进宝,以遂初愿,不想这不顺亲心的女儿,今又立志如此,大失生平所望,除了他母女二人,别无挣钱之物了,这个财主只好看别人做,自己是无分的了。着了重气,染成疯癫。一日,走到朝天宫山后,竟跳在一个臭泥坑内淹死。【钱为命毕。】这郝氏原也不可以他为夫的,不过名而已矣。买了一个火皮匣盛贮,雇主工抬出城外,烧而弃之水滨。但他:



    既无九肋能为药,又乏躯形可卜筮。



    此等物何足道哉?那钱贵一日在书房中闲坐,正倚枕沉思,只听得代目到跟前说道:“姑娘,我刚在门首见卖的《烈女传》小本儿的,我买了一本来。”钱贵欣然坐起,道:“你念与我听,看是那里人,是怎样的烈女。”代目念道:



    烈女杜小英,系湖广辰州府诸生杜楷之女。母姜氏,梦见一女子,绛衣执玉,再拜而告曰:“吾英台女也,敢就母僦居,”姜氏许诺,觉后有孕。及诞,即以小英字之,。八岁,母舅爱其聪慧,授以闺训,诸书一目了然。及读《木兰诗》并《黄崇嘏传》,乃掩卷叹日:“此二女不足以法也,夫以女子混迹男儿中,纵完身无玷,亦失贞静之道矣。”舅闻,大异之。及长,已字巨族。流贼张献忠大寇湖南,将近辰郡,阖城人俱逃躲。杜楷携举家於潜避山中。官军无粮,素无纪律,到处抢掠妇女,被掳者无数。小英亦被一军士抢到营中,欲犯之,小英号泣求死,誓死不从。军士怒而惧,进上主帅,主帅好色贪淫,【好主帅,主帅如此,军士可知。】一见大悦。【明末之将大都此类,焉不被流贼所败也?】小英正色道:“圣天子命将军讨贼以救黎庶,今将军反纵士卒抢劫良家子女,与贼何异?不但将军上负天子,下何以副众百姓之望耶!妾以为无知军士贪淫劫掳,将军定不知之,得见将军,将军定下令召人领回,今将军反欲污妾,不但威令何以督三军,独不畏人讥议耶?” 主帅不怒,反大笑曰:“自古道:佳人难得。我幸获汝,且作目前之乐,死又何惧,人言何畏哉!” 【好将军,见一女子便不惜命,真可谓朝廷之干城柱石。】纳于幕内,欲淫之。英诡辞泣告曰:“妾身已在此,尚何能辞,襄妾因母病笃,矢志茹素三年。今已两载十月矣,倘蒙宽假,以完宿志,不然,惟愿速死。”主帅心甚怜爱,许诺。既而流贼过去,主帅挟小英回武昌。泊舟江游,将及两月,意欲犯之。英恐不能保全完璧,乃作绝命词十首。自叙章首,内之油囊,贮于衣间,投江而死。



    其叙略曰:



    洋洋洞庭,妾非不能死也,恐投之荒烟野水中,无有知者,则二亲终不得我存亡矣。武昌省会之区,楚南贤士大夫多集于黄鹤白云间,且当贡举之年,晋郡应试,必多其人,故隐忍至此而死,希长者为妾妇报高堂耳。



    其词曰:



    厌听军中唱凯歌,几回断肠岭猿多。【此二句无限悲鸣】



    将军不下搜罗令,【仅罪及首恶】遮莫红妆马上驮。



    其二:



    泪痕湿透旧罗衣,梦到家乡身未归。【读之凄怆】



    满目风涛谁是侣,低低遥祝两灵妃。



    其三:



    舟师乍围五溪津,载得佳人泊水滨。【红颜薄命,千古同悲】



    寄语双亲休涕泣,入江犹是女儿身。【难得,真烈女。】



    其四:



    忆昔深居画阁时,诗书曾就渭阳师。



    于今飘泊干戈里,犹梦挑灯读《楚辞》。



    其五:



    生平十五未簪笄,自古红颜福不齐。



    河伯有心怜薄命。东流逆绕洞庭西。【果符其言,烈女有灵。】



    其六:



    泣断江声怨乱离,永辞鸾镜缺双眉。



    朱门空自联秦晋,列后相逢总不知。【伤心哉。】



    其七:



    身虽如叶坠江边,岂肯随风逐浪圆。【烈女之性,死与不变。】



    万古不消灭地恨。幽魂只合化啼鹃。



    其八:



    滚滚江涛掩暮空,妾心宁与水俱东。



    山川有恨家何在,谁为招魂鱼腹中?【自有传芳名者。】



    其九:



    须眉虽愧奇男子,立志偏期豪杰俦。【不愧女中丈夫四字。】



    完洁此身还碧落,江皋一任泣鸺鹧。



    其十:



    骨肉于今嗟已矣,承欢惟在梦中迎。【死不忘亲,非但烈而更孝。】



    贞魂即向家园去,归报高堂已不生。【读竟不落泪者,必无仁心。】



    既死,逆流六十里,【奇事。勿谓鬼神无灵。】至荆口驿,土人捞尸得其诗。遍传南国,读者无不垂涕焉。



    念罢,钱贵听了,潸然流涕,道:“为女子者不当如是耶?我生不辰,出于烟花,身已污矣,死于无及。虽失之于始,尚可悔之于终,倘异日得遇才郎,必当洁身以待,万不可随波逐流,笑杀多人也。”【入杜小英一段者,钱贵听此之后,从良之心已十分拿定。】终日眉头不展,毫无笑容。一日独坐,他母亲郝氏到房中坐下,问道:“我儿在此做些甚事?” 钱贵道:“春色恼人,欲眠不得,无计消遣,焚香煮茗,供清兴耳。”郝氏道:“好有趣呀!我看你生得如此容颜,又有这些才调,【先奉承几句,好做巧说的引子,虔婆舌妙。】老娘何福,得你为女?” 遂满一脸堆下笑来,道:“我儿,有一句话要对你说,你这样聪明识字,决无拗我做娘的道理。”钱贵听道:“母亲有话,但请教训。”



    郝氏道:“儿呀,我们门户人家,好容易得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儿,别人家呢,还要千方百计觅来挣钱,何况你是我亲生,反不着己。当初你七八岁的时节,人见你美秀异常,都说我家将来必定兴旺,后来你虽不幸坏了双目,如今看你的容颜,在姊妹行中也不能有二,做娘的在你身上,想图一个小小富足,以娱老景。你想如今肯使几个憨钱的人,定是王孙公子,阔老富翁,你如今只拣甚么才貌,把这样好主儿常常得罪了去,倒亲近这些穷酸秀士。况从古来,但是有才貌的人,没一个不是一贫彻骨的,就如女子中红颜薄命是一理。古来这些有名的美人,有几个嫁得才貌丈夫?你既有此娇容,已是薄命了,又想接标致才郎,如何能够?你执意如此,我做娘的如何过活?且你只管如此任性,恐怕后来遇著作恶的呆公子,还要弄出祸来呢。”【伏后】故做凄惨坠泪道:“你爹爹因你执性,气成疯癫死了,只有我在,你再执拗,我也不能久了。【以死动之。】你可替做娘的去想一想。”



    钱贵道:“娘言自是有理,但我生在娘家,今日做这等下贱的勾当,已是出于无奈,况天既生我如此才貌,我岂可反不自惜。【男子中有才有貌而趋下流者甚多,见此语当愧杀。】虽在风尘中,也要想一个出头的地位,岂可终落火坑,如此结局?就是今日拣择这些才貌儿郎,也不过是于中要选一个终身的夫婿,并非图买笑追欢,风花雪月的行乐。那些膏粱纨绔,俗气冲人,儿对之,每每欲呕,【大约是被铁化熏怕了。】岂肯图他几个臭铜钱,舍身屈意去奉承他。我是娘之亲生,怎就不体爱孩儿。”



    郝氏道:“我视你如心头之肉,岂有不疼爱你的?但你既生在我这样人家,说不得这些执拗的话,我如今并不叫你弃却才貌情郎,只留富贵蠢物,但要你彼此兼收,庶不寂寞。你说要图一个终身之配,你是我亲生之女,岂不愿你得一个佳婿,但你年尚青春,还可少待,况我方才所说,才子配佳人,千古无多。一时如何能够遂愿,不过等待机缘而已,儿呀!你可知道占花魁上劝嫁的故事么?” 钱贵道:“儿自幼眼盲,未曾见过。”郝氏道:“趁今日家中无客,烹一壶好条来,我对你慢慢细讲。”



    叫了个锅边秀的丫头来,名唤财香,煮了一壶好岕茶,代目斟上,同吃了两杯。郝氏便开口道:“我儿,当初宋朝有一个宦家女子,只因避金人之难,被人拐去临安,卖入烟花,更名王美。儿呀!说他生得就如你一般,姿容绝世,才艺惊人,故此都称他做花魁娘子。他起初也不肯接客,定要从良,他娘央了个结拜的妹子劝他,道:‘你既落在门户人家,可是轻易跳得出去的?你说要去从良,固是好事。若从良不着,不若不从。你不如今日顺了娘的意思,那做娘的自然爱惜你,况以你之才貌,自能倾动一时,且受用几年,积攒些私房财帛,等遇著有可意儿郎,那时再嫁未迟。你若十分执拗,那时娘恼恨起来,或凌辱几场,或转卖别家,既难跳出,仍要意从,岂不反低了声价?’【虽是明说王美,却是暗指钱贵,其说真巧。】后来劝醒了他,竟自从了,【郝氏一篇说话,重此二句。】数年中声名驰誉,挣了数千金之物,后选中了一个知心识意的秦小官,做了一对娇滴滴的好夫妻,以完终身结果。【钱贵之肯听从者,乃重此二句。】这是古人的事迹,我儿,你想一想,若这样效法做来,岂不两妙?儿呀,只愿你学他,就是我做娘的福了,再过三五年,替我挣下些钱钞,那时凭你选一个情郎自嫁,可不是好,你若有了好处,我也还要从良呢。【真肉麻。】你多大年纪,就想遇着同心合意的情郎。我在这风月场中经历了多少年,才遇着个知心人儿,【他这知心人,恐选遍天下,也难得此驴大的行货了。】儿呀,你谈何容易。”



    钱贵沉吟了一会,见他娘说得情理皆有,便说道:“母亲教导,儿敢不依,但只是后来倘若选着才郎,我是定要嫁去的呢。”郝氏道:“乖儿,你既听我之劝,我可有不依从你的?但从良虽是好事,只要你自己拿得稳、认得真才妙,若一时错误,后悔便难,【这几句却是良言。】不是轻易的事。”钱贵道:“母亲但请放心,孩儿自有主见,但母亲那时不可失信。”那虔婆见女儿依从了他,叫了几千声乖儿,许了几百个肯字,欢天喜地而去。钱贵见娘去了,自己思量了一番,颇觉有理。自此以后,遇着呆公子、蠢富翁、俗阔老、腐科甲,虽不屈己奉承,也不似当时拒绝。这正是:



    明知不是伴,无奈且相亲。



    他无事之时,作了春夏秋冬四阕词儿,道:



    春



    傍花随柳,雕轮骢马,紫陌践香尘。巧啭黄鹂,翻飞粉蝶,风景醉人魂。笙歌劝饮垂杨下,娇鸟唤游春。狼藉杯盘,玉山颓倒,归去日西沈。



    夏



    彩鸳戏水,黄莺织柳,庭树尽浓阴。水阁榴丹,回廊桐碧,风过觉微薰。方床石枕清无署,碧筒劝频斟。瓜李冰凉,芷荷香满,坐待月华生。



    秋



    寒蛰泣露,银蟾吐月,万户捣衣声。桂蕊飘香,菊英初绽,新酿醉花阴。金风簌簌惊黄叶,天际雁声频。玉烛泪流,金炉香烬,侧耳听残砧。



    冬



    玉梅才放,瑶花乱舞,朝野庆升平。炭炽红炉,歌扬白雪,红粉侑金樽。楼台似玉轻寒透,痛饮已微醺。脍鲤炮羔,浅斟低唱,莫负好青春。



    调《少年游》



    此调传出去,人人皆羡他是才貌双全的尤物,犹恐亲之稍后,因此车马阗门,络绎不绝,他也渐渐积了些私财,以为日后从良之计,这是后话。



    一日,有一个富家公子,姓祁名辛,慕他之名,特来相访。一见了面,心爱非常,就送了三十两花粉之资与郝氏,过了一宿。次日就替钱贵做衣服,制头面,成大块的银子付与郝氏,每日预备极丰盛的酒肴。把个郝氏喜得屁滚尿流。钱贵见他豪爽可喜,虽不十分亲厚,却也不像待那别个膏粱纨绔不得已的样子。



    那祁辛一心爱上了他,毫不吝惜,时兴各种的珠翠绸缎,无不买来相赠。过了数日,祁辛私向他道:“我爱你不啻至宝,我素常闻得人说你一心有从良之愿,你若不弃我,以我之力,为你赎身甚易。你到我家,我当以金屋贮之,你意下何如?”钱贵微微而笑,不答。



    又过了几日,祁辛又道:“我前日之言,乃心腹至语,你笑而不答,莫非疑我家中有正室么?实不瞒你,我虽有妻有妾,前生未结夫妇之缘,名为夫妻,实同陌路。【轻薄小儿语,要知钱贵听得此语,决不肯相从矣。】你若肯嫁我,我当别置室以处你,定以你为正,岂肯屈做小星?古云:女为悦己者容。我这一番情深向你,你难道竟无恋我之意么?”钱贵道:“人非木石,岂不知情?承你垂爱,我深为感激。况我既身荐枕席,又何妨更扫箕帚?但你系贵介公子,我仍瞽目娼家,焉敢为君家之配?我前之所不答者,为此故耳。承君不弃,只要做烟花友,不能为中馈妇。君其谅之!”祁辛再三苦说,钱贵执意坚辞。这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归燕无心恋堕泥。



    祁辛见钱贵决定不肯嫁他,也就兴致索然,渐渐淡了,还留连了数日而去。有四句打油说他二人道:



    莫认桃夭便好逑,须知和应始睢鸠。



    世间多少河洲鸟,不是鸳鸯不并头。



    代目乘间问钱贵道:“据我看,祁公子相貌也还可观,家资既富厚,又是贵公子,况且性又粗豪可取,待姑娘的情意也可谓亲切之甚了。既要替姑娘赎身,为何坚执不肯?且姑娘又素有从良之志,失此机会,恐后来难遇这等有心人了。姑娘岂不忆鱼玄机的两句,道是: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姑娘尊意,令我不解。”钱贵笑道:“知人不易,难为你言。祁公子人固可嘉,但心性非能常久者。且发妻犹可弃,况于他乎?【钱贵可谓深会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知有也数句。】我一会面,即知其为人虚花轻佻,决不能保其始终。因他情意殷殷,较那肉食之辈差强,故不得不为之周旋,岂终身之偶耶?我既欲从良心,必得两意真笃,方能保得能夫妻白头相守。若只图目前恩情富贵,将来不能善后,不但自悔无及,且恐笑破多人口嘴也。且他之爱我者非情也,乃爱我之色耳。古云:色衰而爱驰。异日将奈之何?我今日试说在这里,你但记着。此人将来决不能有成,更不得有寿耳。我既识之,复以身归之,愚者犹不为,而况于我乎?”代目听了,虽不敢与辩,深以为不然。【不可无此一番辩论,不然,不可足钱贵之深心巨识也。】



    话分两头,且听我说这祁辛的出处并结果的事,便知钱贵的慧心了。我且先说些假道学真迂腐的话,做个引子,再归到祁辛身上来。



    看官请听:夫妻一伦乃五伦之始,有夫妻然后有父子、兄弟、朋友、君臣。且古人云:妻者,齐也,夫妻相敬如宾。又云:上床夫妻,下床宾客。到了床上,那就不拘怎么相戏狎罢了。当日张敞说:“夫妻房帏之私,岂止于画眉而已哉?”别的话就可以不必言而喻了。至于白昼相对,自应相敬相爱。要说竟去跪之拜之,受其打也骂也,那却也无此理。然而把他辱之弃之,拳焉脚焉,视同奴婢,亦决乎不可。况妻与妾婢大不相同。婢字乃卑女,原是卑卑不足数者。即妾之一字,亦立女二字合成,不过比婢女一道又略高些。其为物也,原是取乐之具。可以放去,可以赠人,可以换马。王将军放妾,苏东坡换马二事,亦不必细说,单讲这赠人的。马铎之母已生马铎,乃父念李姓好友无子,赠之,后生李骐。一妾从二姓而生两状元,千古奇闻。生子之妾犹可赠人,可见是不足为重的了。至于妻子,要他生儿育女,为宗祧之计,主持中馈,为当家之用。何可十分轻贱得他?若把他当了一个可有可无之物,与妾婢一般,如何行得?我这一段话是要人夫妻和美、琴瑟相调之意,诸公莫错会了,当是我劝人做那怕婆的好汉。譬如那人把他妻子十分作贱不堪,如寇仇陌路一般,离心离德,焉知那妻子心中又不怀别?念古来这些死节烈的妇人,虽是他的心如皎日,也必定是生平夫妻恩爱,情义甚笃,故愿相从于地下。再没有个两口子素常如活冤家,朝打暮闹,那女人肯去死节的。【说的尽情尽理。】岂但如此而已,我曾听得一个迂腐老道学先生说:“男人日里看了他人之妇美,夜间与妻子行房,心念美人,借妻子之身以行乐。”焉知那妻子不心中也想着美男子,借丈夫之身以行乐耶?此心尚不可萌,而况于弃其妻以私他人之妇,安得保其妻又不私于他男乎?我因要说祁辛家的事,故先说了这段熟话。【虽是熟话,却是劝人夫妇和美的劝世文。】



    言归正传,且说祁公子撇了自己的娇妻美妾,去淫他人之妇,送了性命,反把妻妾被人去受用,还贴赔了一分大家俬做了嫁妆,岂不可笑?当是这个膏粱公子,姓祁名辛,祖籍原是山东莱州府人氏。【山东来州府而来流寓,故后祁辛死时,别无一亲戚矣。】他父亲曾做湖广黄州府知府,后因告第,路过南京,爱这地方富庶,遂流寓于此。他父母已经亡故。他年纪未及三旬。他妻子莫氏,就是黄州府同知之女。他一娶过门时节,那莫同知就升了广西梧州府知府去了。【梧州府,妙,故后杳无音耗也。】那莫氏生得也还有几分姿色,但月下老人当日不知怎么把赤绳系错了,把两个冤家系成一处。莫氏性格也还温柔,不知何故,祁辛同他像有仇恨一般。只娶进门来,好了没有几日就相反目。那莫氏是个新人,不好同他相闹,只得忍受。过了满月,也就不肯十分相让了,也就言悖而出者,亦悖而答敬。祁辛先见他不敢回言,以为他的夫纲严肃,所以妻子畏而不言,发一会狠就罢了。今日见他嘴中不逊起来,那里依得,竟抡其拳而飞其脚,不但捶其体而且嘴其巴。如此者数次,先不过是分床而卧,后来竟连话都不交谈了,一对夫妻竟同陌路。祁辛赌气娶了两个妾来,一个姓须,一个姓有,都还生得标致。也只过了月余,比待莫氏那个样子还利害几分。这两个虽不敢与他相抗,不过是强笑强迎,假趋假奉而已。论起来,他夫妻大小都在少年。家中要穿有绫罗纱缎,要吃有美酒羊羔。出外堂上一呼,阶下百诺。入内娇妻艳妾,翠绕珠围。真是除了神仙清幽快乐,就要算他繁华受用了。孰意这祁辛不知他是甚么奇异心肠,倒把家中之美弃了,专去外边寻那闲花野草。



    他有一个穷朋友,姓何名幸,是一个少年饱学之人。生得人品清秀,举止端方,与祁辛曾同学念书。何幸仗着腹内文章进了学,祁辛亏了孔方之力也游了庠,虽然各别,少不得算同案的朋友了。他二人年相仿佛,倒也来往得着实亲厚。这何幸的肚中虽比祁辛通透,那祁辛的腰里却比何幸厚实。何幸命既不如他之豪富,且年将三十,小儿尚未有母。他母亲当日在生时使的一个小丫头,叫做葵花,【又一个淫妇。】生得不叫做美。那一种骚浪的态度,是他胎中带下来的,非所学而能也。将二十岁了,何幸就把他收在身边,也不说妻,也不谓妾,混焉而已。



    一日,祁辛到他家来寻何幸,恰好葵花在门口站着。祁辛一眼见了,魂灵儿飞去半天,【此正可谓五百年前风流冤孽。】忙走到跟前,深深一揖。葵花素常在门缝之中,窗洞之内,曾见多次,虽认得是他,却未曾看得亲切。今日觌面相亲,见他那一种轻狂的体段,华丽的装束,着实相爱。笑吟吟回了一拜,闪入门内,露着半个身子,说道:“相公到此,有何贵干?”祁辛道:“特来相寻何兄,不知在府上不在?”葵花笑答道:“不在家了,失迎相公。”也虚让一句道:“相公请里面坐。”谁知这祁辛是调妇女的斑头,偷私情的领袖。【有此两句罪案,宜乎不得其死。】见了葵花这个俏冤家,正无门可入。听得让他进去,巴不得这一声,竟跨进门来。葵花只得闪身让他到了内边,满脸的笑,重又作揖。葵花让他坐下,自己在卧房门内站着。祁辛无可拔谈,东扯西拽,说了些没要紧的淡话。葵花毫不避嫌,也就一往一答的说了一会。祁辛只得起身告别,葵花又送他出来,二人大有留恋光景。



    祁辛路上走着,心中想道:我同何兄相与几年,竟不知他家有这样个尤物。我看他大有绻恋之意,怎样得个妙法,才弄得他到手?想了一会,道:“有了。须如此如此,不怕他不落在我的彀中。”其计已定,归家准备行事。



    且说那何幸回家,葵花对他说:“祁辛来寻你说话。”何幸不知是做甚事,就到祁家来。祁辛听得,心中大喜,【喜其落在彀中矣。】忙接了进来,书房中坐下。何幸道:“适间失迎得罪,不知长兄赐顾,有何见教?”祁辛且不答,忙叫小厮拿上果酒来,二人对饮。然后说道:“弟造府并无别事,因今岁大比,弟想做一做三场的工夫,痴心想一个进步。弟孤陋寡闻,苦无良师。素知长兄满腹珠玑,欲屈长兄到舍下做一个益友。修脯自不敢薄,府上的薪水都是弟这里供给。吾兄也不必往返,就在这敝斋下榻。不知尊意如何?”



    何幸的家中甚是寒薄,正要想潜心静读,以应秋试。但苦日用不继,少不得要在外奔波,今听他有这一番美意,可有不喜的?说道:“弟才疏学浅,恐不能有砥砺之益。倘承不弃,敢不从命?但寒家无应门三尺之童,只有小妾在家。抵暮而归,清晨造府,也还不妨了功课。”祁辛道:“天时暑热,设或再遇阴雨,来往也甚是费力的。”因笑道:“长兄若不能舍房帏之乐,弟则不敢强。若虑老嫂独居无伴,舍下仆妇颇多,着一老媪到府上去,不但可以相伴老嫂,并汲爨之事,都可以替老嫂代劳。长兄以为何如?”何幸道:“虽承长兄如此见爱,但弟何以克当?”祁辛道:“我辈斯文骨肉,何必更做客套?【昔人有云:此语出自其母,则为贤母;若出自其妻,则为妒妇。今祁辛此语若出自真心待友,岂非君子?但出于不正,则为真小人矣。】明日吉辰,弟有些微不腆之仪送到尊府,就打发个婆子过去。长兄把家务料理,也就请过来罢。”何幸再三谢了,作别回家。



    把前话向葵花说知,他听得有了盘费日用,而且又有人来替他烧茶煮饭,何等不乐。虽然夜间被底孤凄,日里却得受用,再三怂勇。



    次日,祁辛送了十两束修并柴米之类到何家,又叫了一个能言善语的老婆子马姓,附耳嘱咐了许多话,到何家要见景生情,事成重赏。那婆子笑嘻嘻应诺,到了何家。何幸见祁辛如此用情,柴米银子都有,也无可料理者,就到祁辛家中,谢了盛情。祁辛又设了一席,算入馆的酒。二人谈谈讲讲,痛饮了一番。



    祁辛虽说纳他来同念书,只早间一会,同在馆中坐坐。饭后便说有事,不知何往。何幸也以为他家业大,富贵人家应酬繁琐,不好强他念得。且乐得三茶六饭的受用,潜心诵读。



    且说那马婆子在何家百般殷勤,不拿强拿,不动强动,连那葵花的净桶也都去倒。葵花有得吃有人用,一日高闲自在,心中感激祁辛了不得。



    过了有四五日,祁辛到何家来,竟入到内中堂屋里站着叫马婆子。那婆子听得是主人声音,向葵花道:“我家相公来了。”葵花前次见过他的,也不害生,就走到房门口相见。祁辛忙作了揖,说道:“我才出门拜个客,在尊府过。因何兄不在家,恐怕尊嫂家中少长缺短,我心里记挂,着时进来问问。”葵花道:“前日承府上送了盘缠柴米,拜领感谢不尽,不差甚么东西,不敢劳费心了。”祁辛道:“我同何兄多年契厚,就是同胞弟兄一样,与尊嫂也似嫡亲叔嫂一般。彼此通家,怎还说个谢字?尊嫂若少甚么物件,只管吩咐,我无不奉命。本当请尊嫂到舍下走走,”叹了口气,说道:“但我这个贱内是死人一般的,不会知人待客。若像尊嫂这样和气,早请去会会了。”因吩咐马婆子道:“你小心服事何奶奶,就像伺候家中奶奶一样,不许懒惰。要是少甚么,就回去对我说。”说罢,辞了出来。



    葵花与何幸虽然夜间为妻子,日里仍是为婢的。今被祁辛这一番奉承,自己尊贵了许多,觉得心窝里都是快乐。又见他话中带着怜爱,不但感激,竟动了点相爱之情。那马婆子见主人又吩咐了几句,更加勤谨。



    葵花一日偶然同他闲话,问道:“你家相公说你奶奶是个死人,是甚么缘故?”马婆子道:“这总是各人的缘法。我家奶奶也不叫生得丑,颇有几分姿色。夫妻两个不知是甚缘故,总不同床。还有两个姨娘生得也好,也不中他的意,三日吵两日闹的。前日在家里同奶奶拌嘴,相公说道:‘我前世不曾修,今生娶了你这样个老婆。像何家那嫂子,见人又和气,说话又能干。我要娶了这样个妇人,真正头顶着他过日子。【上头顶乎,下头顶乎?此话难解。】我的命薄,可惜就没有这个缘分。’我前日来时,再三吩咐,叫我小心服事奶奶。说你这样个娇嫩人儿,如何做得粗重生活。又骂那两个姨娘道:‘你们这样东西,插金戴银,穿绸着缎的受用。我看何家嫂子那样人物,布裙荆钗,家中无样不是自己去做,真是老天没眼。我想起来,好不叫人心疼。’大约他心里记挂你,故此昨日又来了看看。【此媪可谓利口,先以情义动之,次以富贵感之,继以恋爱感之,妇人水性,焉有不动心者?虽是受主人之托,然坏此心术,后之一死,亦为不枉。】实实是我相公没缘。若是有缘,娶了奶奶你这样个心上人儿,还不知怎样恩爱呢。”



    葵花听了,呆了半晌,说道:“那是他没缘,是我没修了这样的福来。”婆子道:“说起来也奇。我家相公因同奶奶姨娘不睦,成年在外做这些偷情的勾当,也相与了好些妇人,从没听见他夸奖一个有得意的。前只见了奶奶一面,上口不念下口念,刻刻在心,像是有些缘法罢。”【此婆之口可畏,见葵花呆了半晌,知其已为所感,乘空便入,又将此语诱之,真善说。】癸花道:“今生不中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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