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史司马为国忧民 贾进士捐赀杀贼

    第二十一回 史司马为国忧民 贾进士捐赀杀贼 (第2/3页)

献勤,坐了一会气略消了些。把这妇女中选了一个,拉到床上去同睡,他的阳物本来渺小,此时又着了气恼,其软如绵,硬不起来叫那女子去咂。那女子尚是个处女,羞愧难当,看见那妇人的一段烈性,也就感动了几分。心中想道:“同是一个女身,他便是那样激烈,视死如归。我们此身何苦为贼所辱?不过是一死,何足惧?”想到此处,倒不羞了,缩下身去,一把攥住阳物,放入口中吮咂,想道:“我一下咬掉了他的,这贼死了,替众人除根,也不枉一死。”遂下力咬了一下。一来他小女子心慌胆怯,二来要是硬或倒咬断了。因他是软皮,不曾咬断,只咬了几个牙齿血印。李自成痛入心髓,把那女子一脚踢下床去。心中恨极,床头拔出腰刀,一挥两段,一连数刀,砍做几截。可惜这两个贞烈妇女,失传他的姓氏。李自成忙拿刀疮药擦了阳物,养息了数日,方才起兵而去。



    贼退后,土人怜他二人之节甚敬之。因不知其姓氏,不敢报官请旌奖,只私建了一祠,额曰“双烈”以祀之。此二女较明朝降贼诸臣,宁不啻天渊耶?



    后来闯贼领众攻打汴梁,自己扮作游骑,杂于众贼之中,到城下来觇探城池的高深。有官兵认得他模样,指说与总兵陈永福的儿子,他素称善射,暗发一箭,射瞎了他一只眼,此后人才称他李瞎子。



    他攻破洛阳,杀了福王,将王肉同鹿肉煮熟了。又将王血同鹿血和酒,宴饮众将,名为福禄宴。闯贼巡营严密,部下再不能逃。有逃走者谓之落草,拿回寸磔。他连营百里,竟日不能过,所以再逃不脱。禁众贼不许藏金银,私带者斩。精兵许带妻子,生了儿女,不许留养。每人许收男子十五以上女子十四以下为使从,为之打草喂马。安营下寨,汲水煮饭,照管骑驮,多者三四十人,至少者也有十数人。



    过城市不令住屋,总在帐房中居住。一名贼兵要好马三四匹,冬天用绵褥垫着马蹄,恐其怕冷。剖人腹用为槽,故此他的马锯牙如虎豹一般。到处下营之后,即令兵士射箭,日晚方罢。每夜四鼓都要饱食听令,所过崇岗绝坂,飞腾直上,不许傍越。惟有黄河阻辔,许用船。渡淮泗泾渭,众兵翘足踞马背,或抱鬣缘尾,呼风而前。马蹄壅遏,水为不流,浅不盈尺,步兵搴掌径涉。临上阵时,列马兵三万名三堵墙,前面者但回头返顾,后面者即杀之。战久不胜,马兵佯败。官兵一追,他预伏伉健步兵,飞枪三万,击刺如飞。马兵复回围上,官兵则无孑遗矣。他攻城的号令一到即降,不焚不杀。守一日杀十分之三,守两日杀十分之七,三日全屠,鸡犬不留。杀了的人束其尸点灼,叫做打亮。攻城将陷,着步兵万人周围城下,马兵巡哨于外,有缒城者一个也跑不出去。



    张献忠每破城之日,尚留一面与人跑。到了这瞎贼破城,竟是俗语说:滚汤泡老鼠,死在一窝。各营将校所获,美女珠玉为上功,骡马者受亚赏,得弓矢铅铳者又为次。瞎贼竟多觅蕲黄人为奸细。或为医卜、或为星相、或为缁衣黄冠、或为乞丐戏术、或为挑肩买卖、或为皮铁杂艺,分布各处,觇探虚实。又沿途邀截赴京举子,说透打合,为之夤缘中式,以作内应。故此攻破城池的那日,云合响应,一呼咸集,人都不知从何而来。他又叫人四处谣言唱道:



    开了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以此语蛊惑愚民。后来闯贼声势益张,朝廷密旨命陕西巡抚汪乔年查访他亲属。米脂县边大受拿获得李自成族人拷问,供称他祖坟茔地离此二百余里,在万山之中,聚冢十六,中一冢是他始祖。相传此穴是仙人所点,有铁缸点圹中。说道:



    铁灯不灭李氏兴。



    边知县亲领人役到那坟上看了,叫人掘开,内有蝼蚁数石,火光尚荧荧然。剖开棺材,骨皆青黑色,黄毛遍身。脑后有钱大一穴,内有四寸来长一条青蛇蟠在中间,头上有角。见了日光飞起,高有丈余。以目迎日色而吞昨者六七顾,眼射日尚不能开,复落了下来。边知县将那蛇烘干并头骨呈报。巡抚汪乔年又送到京中,上呈御览。李自成之射瞎眼睛,举事无成,还亏破了他这风水。



    崇祯十一年,经略洪承畴督师孙传庭大破闯贼于潼关。【李自成之在潼关,原张献忠之在谷城。彼时若杀之,如屠一豕。竟纵之去,后皆不可复制,以致君亡国破。虽彼时督师之重臣愚庸误国,然实有天意存焉,非人能谋也,】自蜀之楚,往依张献忠。献忠不纳,复走商雒。依老回回,在营卧病半年,病愈后,老授以百人,走谷房,会同诸贼,出文,此后不可复制矣。



    到了崇祯十四年上,风闻得流贼过了潼关,顺河南一路抢杀而来。杀戮之暴,更甚当日。洛阳已破,福王被害。现今贼众攻打汴梁,也就有许多百姓纷纷的携妻带子逃往南京来。那逃难来的众人,好生伤惨。有几句说他们,道:



    人民逃窜乱纷纷,觅弟寻兄;男妇慌张哭啼啼,抱儿挈女。父呼子,子呼父,凄惨堪怜;妻唤夫,夫唤妻,悲伤难听。十室九空,村中并无居住之人;千辛万苦,路上惟闻失家之恸。夜月凄清,几点青磷照野;夕阳惨淡,数堆白骨填途。风声鹤唳,尽疑恶贼来追;胆战心惊,惟虑微躯不保。正是宁为平安犬,果然莫做乱离人。



    各处居民都昼夜惶惶不安,一日数惊。那时天长、六合、江浦三县,有十数个仗义的毫杰,一个姓慕名义,一个姓林名忠字报国,便是梅生姑母之子。一个姓尚名智,这三个又算众豪杰中的巨臂,俱猛勇绝伦,智谋足备。因见时政日非,奸邪当道。素知朝廷专任太监,便不肯出仕,情愿栖身草莽。



    他三人中,林报国更身长力大,胆壮心雄。自幼习学了一杆浑铁钢枪,十分纯熟。他生得豹头环眼,虎须倒竖,令人望而畏之。他后来又遇了一个异人,传授了两口刀法,可以在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



    你道他这刀法是何人所授?数年前,他有一个朋友要往京中贸易,驮了数千金货物。听得人说山东一带路上到处有响马土寇作祟,恐途间有失,烦他保护同往。他笑道:“我常听得沿途这些鼠贼坑陷过往客商,十分利害。都道他们手段高强,弓马娴熟,并无人与敌。我正要想去试试这伙盗贼的本事,看是如何。因未得其便,今趁此会他们一会。”遂欣然收拾了弓箭器械同往,一路平安无事。



    到京住了数日,赏玩了长安风景。欲整归鞭,别了那朋友,假铺宣武门外。【俗称为顺城门者是也。】将行前夕,忽值大雪。只见一美少年,披孤裘、佩双剑、策蹇驴,仓皇投宿。其状如美妇人,光艳夺目。甫入店,即呼主人家索烧刀子一斗,一生彘肩为餐。主家意多同侣,如数具之。及昏,无一人至,乃熟肉暖酒进之。少年拔剑切肉,豪饮大醉,须臾过半。



    林报国初窥其风流隽逸,心已暗异。及见其饮食粗豪,益为惊怪。乃上前拱手,从容询其姓名,问其行状。那少年注视良久,笑道:“亦我辈中人。”遂让了坐下,说道:“俺姓朱,无官名,乃山右太原人氏。我母梦神人授赤珠一颗,光照四壁而生我,因名珠儿。十岁就学外家,岁暮解馆,遇白髯老人摄入深山。置万仞悬崖之间,授飞走击刺之术。期年,身轻如叶,可于屏风上行,水波上立。能飞剑斩人于五百步外,百发百中。年十三岁技成,仍送还家,时母已故,父为豪家所贼。俺因痛忿,飞刺仇人于市中。自首于吏,吏受豪家金,欲致俺以大辟。因而遁迹浙东,与会稽贵公子姜尧相善。后吏以贪酷诛,俺遂归省丘陇。而姜亦南游台雁,值山贼卒起,道阻不得归。贼帅素知其材,欲强留之,姜尧不屈。谓贼道:‘吾父子受国深恩,恨书生力绵,不能操戈杀尔,宁从尔耶?若等逆天反叛,灭族之祸,翘足可待。而欲人赔戮西市,谁其肯之?’贼帅怒,即缧绁军中,骂道:‘俟吾先下两浙,定江东,然后杀竖儒。’俺今欲驰往救之耳。”林报国道:“彼既陷贼中,将何策以拔之?”珠儿举剑示之,道:“我有此君,贼虽多,其奈我何。”语毕,遂满引邀报国共饮。



    报国道:“我明早亦南旋,苟不弃,联辔可乎?”珠儿笑道:“吾骑日走八百里,非君骑可及。且吾前途期会要客,尚多逗留。于中道相会,君可兼程而进。吾所宿旅舍,壁间必绘一鹰,下写月日,验之即知吾所过也。如不及,则于淮阴市酒肆中觅之。”遂各就寝。



    明晨并辔出彰义门里许,珠儿于驴背上拱手道:“吾先行矣。”即策蹇如飞,转睫失所。林报国日行百余里,数日始抵高唐。见旅舍壁间果有绘鹰,读其识,乃出都之夕也。询之逆旅主人,云:“画鹰客于此信宿,候其侣不至,已去八日矣。”始信其八百里之言不谬。及抵淮阴,果于市中酒楼得之。握手大笑道:“我候君两旬余矣,今乃至耶。”即呼酒共饮。报国心羡其驴,啧啧不置。珠儿道:“君爱之乎?我与君易之。”报国谢道:“我何敢当?”明日早起,与珠儿整辔同发。



    珠儿乘马,报国乘驴,同出店门,驴竟不行,珠儿心躁不可待,及于马上语报国道:“君不善乘,我不惯于汝乘,请先驱,于蜀冈相候。”遂加策加鞭飞驰如电。报国见其去,若鸷鸟逐爵,劲弓出矢,不禁色然而骇。尽力加鞭,终不可及,乃信步而行。及抵江都,珠儿已于芜城俟两宿矣。【芜城在江都县蜀冈上。】因告报国道:“行道迟疾,存乎其人,非在骑也。果得其道,虽淹蹇疲乘,日可千里,况良骑乎?”于是报国知其果有异术,再拜求教,愿以师事。珠儿识其诚,许之曰:“吾受姜氏恩,今姜子为贼困,急急欲往救,今则不能。大约在春灯之夕,当造君授之。”遂别去。驰入贼垒脱姜之系累而出。贼帅遣铁骑追逐,箭发如雨,不能中。珠儿复飞剑斩数十贼下马,贼帅大惧而退。送姜尧归会稽抵家然后归。新正元宵,果至报国家中。报国拜之为师,求授武艺。遂传十八般兵器,于双刀更极其妙。珠儿授之乃去。



    此时慕义、林报国、尚智三人,闻得流贼的消息,遂约齐了众人,聚在一处商议。慕义道:“我们沿江一带,既无深山老谷可逃,又无猛将雄军可以御敌。不是抛家弃业逃窜他乡,就是妻离子散被贼杀戮。向年此地被贼残害,惨不忍言。至今数载,疮痍未复。我们如今不若在众人之中,齐集好汉,自相为保。与其东逃西躲,尚不能求生,不若尽力杀贼,在死中求活。众位尊意如何?”林报国道:“这事非同小可。若行得来,不但上可尽忠报效于国家,下可竭力护庇于乡党。须要众人努力同心,方可做得。若弄个虎头蛇尾,岂只贻害身家,而且反为贼笑。”尚智道:“这事我久矣有算于胸中了,但我们要分头去做,行得来时,自然是妙的了。若做不来,趁早中止,再想头路。”众人道:“愿闻妙策。”尚智道:“我们三县不下有十数万户,十分贫苦的算不得。只将略殷实并可以稍有余者,择出三万余家来。十户公养一人四季衣粮食,每一人一年给以五十金。十家派来,每家五两也不为过,强如流贼来全全送他拿去,还要贴上妻子。这三千人却要操练娴熟,激以忠义。每县驻扎一千,如长蛇之势。贼攻一处,两下救援。只有死时,再无生退。智信仁勇严五个字,缺一不可。训练了这一枝兵,都是精强力壮的。况又是父子兄弟,同心协力,如背指相连,岂惧他甚么贼众?岳侯以五百背嵬军破兀术十万铁浮屠,何况三千子弟兵不能敌数万乌合之鼠辈耶?这些贼人,传说他凶勇异常。因是那些畏刀避箭的将官,领着那从未操练的兵士,被他杀怕了。闻风胆碎,遇贼便逃。还听是官兵常常全军覆没,并不是临阵杀伤,都是见贼就跑,自相践踏,死者过半。那跑不动者,或自刎,或跳崖,或投水,又去一停。所余无几,再被贼赶上一杀,故此就无孑遗。这些流贼从不曾遇着劲敌,竟也目中无人,以为自己如何枭勇。前闻贼寇湖广,以五百贼兵横一大缆,汉阳、汉口数百万军民男妇老幼自投于江,江水为之不流。这几百万众俯首就死,竟无一个奋槌一击之人,故此他把官兵越发不足介意了。我们这些乡勇,一年吃着众人供给,又免了自己差役,况都是骨肉相连,不但为了大众,且要自保身家。若齐心协力,我辈亲冒矢石,奋勇前驱,率领着众人,痛杀他几场。使贼闻名丧胆,魂梦皆惊,再不敢垂涎我们的这几处地界。你列位道好么?”



    内中有一个姓国名守的,是林报国的妻兄,说道:“兄筹画得甚妙,但还有虑不到处。如今这些赃官污吏,他见了贼固然会缩头潜逃,见了百姓他却会任情鱼肉。见了我们这番举动,反要想起我们的钱来,是怎么处?若要给他,我们做这番义举,如何肯送钱与这些贼胚?若不给他,他倒巫赖我们要举兵应贼,那才有口难分辩。贼不曾杀得,他人不曾为得,反先丧了身家性命。”林报国道:“兄说得有理。且还有一说,这三千人既要操演敌贼,若无盔甲器械,如何行得?再制这些物件起来,越发惊人耳目。况且这一项银子又从何出?难道又好在这三万户科派不成?”尚智道:“诸兄不必多疑。议论多而成功少,弟都早已安排定了。这都是后一着的事,一步一步往前进。如今只要这三万户肯齐心供给,果然内中挑得出三千义勇来,自然又有道理。”众人道:“人都称尚兄为智囊,真正不错。我们依他主意,各人分头行事,看人心向背如何,再做商议。”尚智道:“事不宜迟,可行不可行,都速来回信,好别做计较。”众人应诺。



    慕义回江浦,林报国回天长,都分头而去。这尚智就是六合县人,他家中亲丁子侄也有二十多人,约有千金家产。他疏财好义,一县尽闻其名。他家中把牛宰了四五条,杀了十数个圈内的猪,窨着的酒起出数十坛来,把合县的乡绅保正总甲地方排年、里长,并县中有头脑的些人,请了有百十多位,在场圃中席地而饮。



    饮酒中间,众人问道:“尚兄今日约我们这些人来,有甚么话说?”尚智道:“我请了众位来,有一件大事相商。当日我们这一带地方遭流贼之害,到如今七八年了,还不曾复旧。县中没手的人将及一半,见之令人痛心切齿。近日见河南逃下来的那些男妇传说这伙恶贼河南八府已残破了七处,仅存汴梁未下,又想到这里来抢杀。我想众人没有个坐着等死的。当年贼来仓卒,一时逃躲不及,被他杀害了多少。如今既然知道了风声,自然都想携家小避难。就算逃得性命,贼去了再回来时,家中房产已成灰烬,所有家俬粮食牲畜俱荡然一空。倘或途中遇了贼寇,不但父母妻子被残害,而且自己的性命亦不能保,何况于所有之私蓄?如今我的愚意同众朋友商议了,我们六合同天长、江浦这三县地方,是一条边窎三犄角,相隔都不远,倒是可守可战之地。我们在这三处挑选三千精壮,这三千人,每一人得十家供给,每年一家出银五两。十分穷的不在数内,却在这些穷户中挑选精壮,免他丁役。我们挑足了,操拣出来,三县互相救应,尽力杀贼。不但替朝廷做了地方保障,又还保护了自己身家,且又报复前仇。你列位道好么?”众人道:“事是极好。但恐官府琐碎,不是儿戏的。”尚智道:“鼓可是瞒着打得的?只怕众人不肯齐心,若把底下明白了,少不得到上司处去禀明了方行。我们下边的话未经说明,还不知众人可戮力同心,冒冒失失先禀了上台,底下一时做不来,岂不是欺弄官府?”众人道:“尚兄想得周到之极,我们大家去商量定了,再来回话。”尚智道:“还有一说,列位总甲每位须制两本册,把那情愿出供给的写在一本上。那些穷户中有精壮少年愿出力的,也另注了姓名在那一本册上。不防多些,于中再加选择。这是大家的义举,且都是自己有益的事。目今人心俱在惶惶,只在列位说得委婉,大约事有可为,却是强不得人的。”



    众人去了四五日,都来回信,道:“我们合县当年吃了流贼大害,近日听见信,所过地方不但人口遭残,连鸡犬都不留,千里俱无人畜。众人正在惊慌,听了尚大爷这番作为。也都愿意。册子都注明白,出供给的,城中连各乡名,约有一万余家。有力量稍次的,我们将两家并算一户。穷户中精壮少年,也有一千四五百愿出力的。”尚智心中大喜,道:“只等他那两县的信来,果都像我们县中这样仗义,就大事可成了。等他们有回信时,我再通知列位。”众人别去。



    又过了三四日,慕义、林忠都来了。道:“众人听见我们是为众的事,倒都齐心向义,都造了草册来了。”众人将三县殷实户口一算,共有三万四千多家,精壮人名一总也有五千一二百人。尚智道:“够了,我们这就做第二着了。如今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应天府尹乐为善这二位老爷,都是忧国忧民爱人爱物的好官府,我们同去见他。具个手本,把这些详细说明。他见是保障地方护持众命的事,再无不依的。还有一说,这些盔甲器械还要求他赏给,每人得银十两,支散三万金,以成这番义举。”众人道:“这恐不能,他若听见要这些银子,一时不准起来,倒把好事弄崩了。”尚智道:“凡事要虑首虑尾,慎始慎终,这事自有一个道理的。我们此时不但没有这顶银两,就有所出,但制办军装器械,不是我们百姓做得的事。我们这事既成了,保护城池人口,须等流贼剿尽,方可解散,不是一朝一夕就罢得的。这两位好官可保得住他常在这些地方上么?他设或升迁病故,换了个坏心的来,拿捍我们私造兵器,岂不吃他的大累?如今求官给下来的东西做了把柄,不但可杜后患,就是目下寻是寻非的官吏,也免他许多妄议妄想的。”众人道:“尚兄想头,可谓十全之极了。事须紧速,不可耽延,我们急忙同去。若到临渴掘井,就无济于事了。”遂大家起身,渡过江来,到了城中,寻店安下。备细写了两个手本,前列慕义、尚智、林忠名字,后开国守、武备等二十余人姓名,次早先到府尹衙门来等。



    开门的时候,单他三人进去,跪在丹墀。乐公见他三人仪表非俗,慕义方面大耳,圆扇长须,林忠豹头虬髯,尚智白面长胡,正有些惊异。呈上手本,乐府尹看了,喜动颜色,道:“你们都是忠义豪杰,快情起来。”叫上堂来,问道:“事非小可,你这三县人都齐心么?”三人答道:“这是上为朝廷,下保身命的事,众人都愿意。若蒙老爷恩准,就可以刻期举行的。”乐府尹道:“这是为国为民,是极好的义举,本府焉有不准的?但须关会兵部才可。且这三万金也非细事,还费商量。”他三人道:“小人们另备有手本到兵部投递,先禀明了老爷,然后去投。但这三万两银子不得不求恩给。如今养这三千乡勇,非厚给以衣粮,何以得他死力?每人一年支五十两,三千人每年须十五万两,在这三县小民,也就算竭力得很。他固然是要保身家性命,不得不出。若十分多了,力便不能。这一项银子再无从裁派,是以不得不求恩赏给。”乐公道:“你们说得有理。且去投了兵部的手本,我再会史老爷公议,计较出个法则来。”他三人谢了出来,又到兵部。



    正值史公散了出衙门来,他三人拦轿跪下,呈上手本。史公也正见飞报流贼的羽檄交至,甚是紧急。他是本兵,正在忧虑,接过这手本来看了,甚是欢喜,复翻身又回衙门中来。叫他三人到面前,道:“不意草莽之中,有你们这些忠义之士。但三县人多,贤愚不等,这事是出在各人举义,又强不得他的,众人可肯齐心么?”答道:“众人一来替朝廷保障地方,二来向日大受贼害,如今也求各保父母兄弟妻子身家,都肯力行。只求老爷天恩准行,并赏给盔甲器械之费,就可立举。但闻得流贼声息甚急,求恩速行方妙,恐缓不济事,那就空成画饼了。”史公道:“每县添设这一千人,在何处屯扎?”答道:“每县原有一名指挥,领官兵镇守。如今于县城相离不远,相视地宜,星夜筑一大堡,四周环以深濠,开南北二门,内中满建草房,不但可以屯兵,且可为县中犄角之势。况众人家口众多,一城屯聚不下,一闻贼信,聚在一处。城堡各一半,方可保护,不致疏虞。”史公道:“你们虽想得是,但你们原是为保障地方,还是在城中守护为是。”众人道:“小人们都曾虑过,屯兵自然是城中有个防守。但临敌事宜,机不可失,应战则战,应守则守。恐为地方官一时掣肘起来,倘一有失,反误了数十万生灵性命。二则城中狭小,存不下这些人口。”史公道:“每县既添设一千乡勇,自然将你们议几个统领督帅,不然何以为军中司命?可行可止,都在你们,如何又听地方官的钤制?这两件事都要兼行。城中一半兵,堡中一半兵,筑堡存人家口,也是一件要紧的事,当速行之。诸事我都准行,也还要启奏,表你们这点忠义之心。”正说话之间,当堂投进凤阳总督报警咨文。史公忙接过一看,内中道:



    流贼昼夜紧攻汴梁,四路援兵不敢进逼,周王告急文书募人缒出者数次。诸将帅皆袖手旁观,竟无半筹可展,汴梁似不能守。恐汴城一破,贼兵乘胜南来,不但京城当戒严守备,即凤阳乃皇陵要地,恐兵微将寡,不能守御。贵部职司本兵,亦当思调何历练老成之将,统素常训熟之兵,以为声援。倘有疏虞,皆有攸责。云云。



    史公看了,半晌无语,忽发声道:“凤阳马督有报警文书,说恐贼不日南来,你们当作速料理。你们如今共有几个人在这里?”答道:“手本上有名的都在这里伺候。”史公道:“都传进来,我看一看。”传呼众人到丹墀下叩见,史公吩咐起来,两边站立。定睛地看,一个个腰细膀阔,体大身强,果然都是英雄气象。怎见得:



    那尚智身长力大,腹隐珠玑。不但有决机制胜之才,且能具惊人泼战之勇。林忠豹头虬髯,冲锋破敌何难;慕义狼腰虎背,斩将搴旗甚易。国守白面长须,银枪出众;武备细腰阔臂,金斧称奇。其余的都是干城猛将,一个个真乃草莽英雄。



    史公心中大喜,道:“目今事不可缓,只留你三人在此等候下落,他们众人都打发回去。如挑兵筑堡建房等事,非旦夕可成者,分头料理,当速为之。”三人又禀道:“老爷明见。今日就着他们回去。还求给一执照,方敢行事。”史公吩咐书办写了个执照,朱批了,用了印,给与他。众人叩辞,史公道:“别的先去罢,你三人在此,我还有话说。”他三人站下,史公道:“你们这些人中,也要得千余匹好马,才可御敌。那流贼的马多,我们若全是步卒,怎么相持?这个你们可曾想到么?这项银子又出在那里?你手本上的三千人,用三万两制甲胄兵器也够了么?”尚智答道:“小人都算过了。那万恶流贼说起来令人发指,闻得他喂养马匹,到一处地方,把老弱男妇剖开胸腹,剐去脏腑,以人血拌草豆喂马,以人腹为马槽。那马膘壮力强,见人都有吞噬之势。我们虽有马匹,如何敌得过他?如今一千人中有一百多马就够了,不过要探听事机,传报军情,以及追奔逐北之用。这一项银子也都想到。如今三千人只用三万户养赡,目今三县共有三万四千余家。择力量稍次者剔出,命他十家出一匹好马鞍辔,不过三千余金足矣。永免供应,谅他也自情愿。这有四百来匹马就尽够了。至于盔甲器械,如今纯用步卒,不用铁盔铁甲。那又重又夯,不过好看壮胆而已。流贼全仗弓矢,那盔甲连箭也抵挡不住,用之何益?古人曾说,他甲在身,我甲在心。如今只制黄布绵甲,能身尽画虎纹,又轻又稳。御敌时用水湿了,箭既不能透入,穿着又伶便,又可用力。头上俱做黄布虎头包脑,厚厚大大的。不但护住了头项,且使那贼的马不但不敢咬啮人。他见这些虎头绕跃,人身上尽是虎纹,自然心惊。马一惊跳起来,驭之不暇,何能更使兵器?至于我兵所用器械,不用他物。一千人中,二百大砍刀,以二百长枪随之,用片刀者低头专斫马足,长枪上刺贼人,兼护刀手。二百连棍,亦以二百钩镰枪随之,连人带马一齐力打。钩镰枪上可钩人,下可钩马,又可直刺,以护棍手。贼兵从未经过这种战法,亦一制胜之道。还有二百乡勇,一百马兵,皆持长柄大刀,临阵或冲队,或追败兵,随时调用。那一百弓弩手,带同众百姓,预备砖石滚木,金汁灰瓶,护守城池并堡子。愚意若此,求老爷上裁。”史公大喜,道:“你这一番议论,真经济之才也。可惜屈于草莽,果能为国建功,何虑不为朝廷柱石?你们且歇息去,我会同众官商议出这项银两来,给你们去制办。”他三人辞了出来。



    值乐府尹来会史公,史公接了进去。到后堂坐下,史公就叫书办将方才他三人那手本拿来,递与乐公看。乐公接过,展开一看,道:“他三人也曾到敝衙门来,他说要到老先生这边来呈报,不知老先生准行否?”史公道:“这是他众人的义气,又不费朝廷钱粮。得了这枝父子兵捍御残寇,不但说护庇了数十万苍生,且保住了朝造城池,可有不准他的?如今但踌躇这三万金无出耳。”乐公道:“弟见他众人这段好事,心中也甚喜。我们都有地方重任的,得他们保护住了,我辈既免守土之责,且使黎庶免遭无限惨毒,是极妙之举。也就是为这三万金烦难,无处措处。弟之愚意,或守道库中,或两县库中,虽不能足数,且凑些出来,看差多少,再来会老先生商议。古云:苟利社稷,专之亦可。支用了的,然后题本。就朝廷见罪,为了百姓,便弃了这功名,又何害也?不想传了守道同两县问起来,都说四处经饷随到随解,尚且不敷,库中竟是空空如也,真令人寒心。弟因实无措置,特来请教,当是如何画策?况这事情甚急,又耽延不得日子,却是怎么处?”史公想了一会,道:“弟今请了各部并各衙门众位老爷来公同计议,要大家肯为国为民,捐俸帮助,更为义举。万不然,我二人问司农库中借出三万金来,先给他们用去,然后公同启奏皇上。就有责备,我二人力认罢了。若因此而获罪,荣莫大焉。”乐公摇首道:“捐俸一节,万万不能。还是借库,或尚可行。然大农司未必有如此担当,也还在两可之间。”史公笑道:“遽伯玉耻独为君子,先生太藐视一切了。”乐公自愧失言,无可回答。



    史公差衙役各处分请,不多时,陆续都到。让了坐下,茶罢,史公道:“奉请列位老先生到此,有一要事相商。”众官道:“请教。”史公道:“近接各处塘报,并凤督来文,流寇猖獗,惨毒异常。自河南一路攻城掠地,又想来寇逼京城。目今六合、天长、江浦三县,有许多忠义之士,自为廪食,奋勇编伍,为朝廷保护地方,捍御流寇,所需者盔甲器械。他们为头数十人,特到大京兆同敝衙门两处,求给三万金,以为制刀枪甲胄之用。弟想这些草莽百姓还有忠君爱国之心,难道我辈食朝廷重禄享高位的反不如他们,宁不自愧?故此请众位老先生来,不拘多寡,捐俸力助。倘能成此义举,也是一件为国为民的好事,不知列位尊意若何?”



    众人先听见他们为史公所请,以为是吃酒,不知是做甚有钱的事,都欣欣然而来。【此二语乃作者讥贬众人之意。】忽听说要捐俸,真扫天下人之大兴,都都像哑巴一般,默默然无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总无一人回答。内中也有几个尚义的,肯拿出此来,但银数多了,多出舍不得,少出不济事,听众人声口如何。【这几句回护得妙,不然,岂众人口皆无人心者耶?然而语中犹带刺更妙甚。】见这些人都金口三缄,他也就闭口藏舌。



    内有一个国子监祭酒,名叫做汲断金,是福建福州府人。听得要捐俸。急得眼睛睁得有灯盏大,脸脖子通红,结结巴巴,半日挣出几句来,道:“这固然是好事,奈敝衙门是个冷灶,连饭都没得吃。假一年的俸禄,认食还供不上,如何有得帮助做这一事?”众人也就接口道:“弟辈与大司马都是同病,心有余而力不足,奈何?”又有一个礼部尚书姓傅名胜,系江西南昌府人,家中有巨万之赀,世称豪富,却鄙吝无比。他道:“学生待罪礼曹,终年连一个大钱也没得进益,连买太大。脏恰吃的钱都冒有,还要助甚么俸?况我敝衙门只管僧道仪注,这些募兵捐俸的事情问我不着,这是本兵部同户部的责任。老先生何不问大司农借,何苦扳扯我们?”【此原是史公本意,今却出在傅胜口,妙。】



    史公不觉怒起,面红耳赤的道:“我辈朝廷臣子,反不如那些闾阎义士?捐俸之议,不过是上为朝廷之封疆,求其永固。下救黎民之涂炭,拯拔生灵。而诸君竟无爱上恤下之心,难道朝廷是我一人之君么?”众人见他发急,语语关着朝廷,难以回答。都如箭穿雁嘴,钩搭鱼腮,口也不开。史公见众人不做声,没奈休,向牛尚书道:“如今事在燃眉,先生库帑借三万金出来,且给与他们。弟上本启奏,若是皇上不认,弟愿破家赔补,如何?”



    这户部尚书名牛骍字日新,就是牛质的族兄。他姓牛,那生性也就是一条蠢牛,答道:“目今军需紧急,倘一时征调钱粮,何处设法支应?若朝廷见罪起来,如何了得?这断难从命。这是傅老先生自己舍不得,拿着本部推诿,老先生如何认了真,问库里借起?”傅胜发急道:“我一个闲曹,是那里来的钱?你管着户部,不拿出来,倒扳扯我。”牛骍道:“我虽管户部,是朝廷的银子,岂是我的私囊么?若拿出用了,朝廷不认,且有擅专之罪,那时怎么处?先生府上之富,甲旋江右,人所共知。借出这三万银子来,如毡上去一毛耳。”傅胜越发急得脸脖子发紫,说道:“我家虽有几个钱,是祖宗留下来与子孙的,并不曾叫助兵饷。况朝廷的臣子不是我一个,为甚么叫我出?若是我的家事,那就讲不得了。这是朝廷家的公事,少不得要问贵部要。”牛骍道:“虽是朝廷的事,若有旨意,我自然应付。今私自讲借,后来恐弄到我身上,我怎么敢发?”他两个只管争竞起来,傅胜才要开口,乐公道:“老先生且止言。”向牛骍道:“史老先生尊意,不过暂挪一时。我二人担着,少不得连名上本。即皇上不认,弟同大司马公赔,这算是因公挪用,决不贻累于老先生。”牛骍道:“怎么贻累不着?银子现在敝衙门库中,守者不能辞其责。【辱翁曰:这却是实情话。】二位先生要做这忠义之举,弟却不能以身家功名奉陪,做这迂阔之事。【真是牛心。】二公请想,还是军需要紧,还是这未定济否之琐事要紧?”史公更怒起来,道:“为朝廷保守封疆,何为迂阔?要说军需要紧,这难道不是为朝廷出力么?”牛骍道:“二位老先生既说朝廷不认,愿倾家赔被,与其获罪而后赔,何不今日竟慷慨任之。且使朝廷闻知,更见二公忠义,岂不简捷更妙?”众人附和道:“牛老先生这一论,真痛快妙极,虽圣人复起,不易斯言也。”乐公此时也忍不住了,便大声道:“诸位老先生皆食禄仕朝,难道只我二人是朝廷臣子么?我二人并不是舍不得家赀,但此是一时立等要用,目下措办不及,恐缓不济事。若可以为,早已自行,又何必请列位来计较?更何必向老先生苦恳?”牛骍冷笑道:“二位做忠义豪杰的人,志向自然与人不同。弟辈碌碌,原不足与议。”就立起身来,冷笑了一声,道:“奋不顾身者自是圣贤,而明哲保身亦非迂阔。”众官也就起身,道:“牛老先生所言有理,我们且别过,不要误了二公的正务。”汲断金极赞道:“列外音位。先生,【音生。】瓦们且弃。”【言是极。】遂大家鼻中冷笑而去。



    史乐二公送他们去了,复坐下。史公长叹道:“弟先以为老先生尊言太过,此时看起来,真是朝廷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前,禽兽食禄了。”恨声不已,复道:“汲黯矫诏发粟,真铁汉,真忠臣,何古今之不相及也若此?”乐公道:“此辈庸人,不足与较,且相商此事要紧。为今之际,尊意若何?”史公道:“弟此时怒激于中,竟不能想出一条道路来。且事在匆忙逼迫之时,又不能从容缓议,实在没法。”又叫书办将凤督马的来文与乐公看了。史公道:“事将奈何?先生有何高见?”乐公道:“弟倒想了一策,尚不知如何?此时传了两县来,命他传谕合城大铺户,百金以下本钱者不必论,三五百金以上十数万金以下者,叫这些人明早都到敝衙门。屈老先生的大驾,也到敝署去。我二人以婉言劝之,激以忠义之气。那三小县穷民一年出数十养兵,难道这一个大京城两县铺家凑不出三万银子来?”史公想了一想,道:“老先生此想虽妙,便恐未能。”乐公道:“老先生何以见得?”史公道:“那三县的人岂都是一心向义,专为捐助朝廷的?他要顾身家性命,保护父母兄弟妻子,不得已而出者居多。况是大势使然,十家有七八家出了,那两三家就不得不出。且每年一家只出五金,力还易为。这三万金要一时拿出,他自己又无急难,如何肯舍?况这事又不是强逼得人的,且堂堂臣宰尚犹如此,而何况于闾阎之小民乎?”乐公道:“弟也想到此处,偌大京城难道没有四五千大铺户?每人不须十金就够了,恐也还易举。”史公道:“若做得来,是极妙的了。先生请回,今日赶着命两县去传,明早弟到贵衙门来。”乐公作别而去,史公也回家去了。乐公一到衙门,就传了,两县吩咐了约于明早饭时齐集衙门。



    到了次日,史公老早就来了,吃了便饭。到已刻,两县进来禀各铺户到齐了。呈上两本册子,两县各开地方铺家的名字。二公看了,恐衙门丹墀窄小,人多站不下,遂同步到大门外来。把上项的事说了一遍,并要他们乐助这宗银两,说了许多的忠义的话,又道:“这也不强你们,但出在你各人心里。愿出多寡,就注在各人名下。”说完,吩咐两县叫把那花名册拿与他们亲自去写。他二公进来,两县吩咐书办拿了册子叫人去写数目。二公在堂闲话,外面传进一角文书,系毫州知州金苏的申文。书办拆开了呈上,乐公看道:



    南直隶毫州知州金苏为恳恩旌奖节烈以励人心事。流寇大队尽驻汴梁,其游贼四出劫掳,民间子女多遭淫掠。职所属离城百里,有一节义村烈妇余氏,系何光卫之妻。年十七,适光卫,今始十九。闻贼将至,知其地贼所必经。烈妇即以针线密缝衣裤,预为死计。明旦寇至,乃抱幼女同从侄女唐氏妇走避。道遇贼,即投水中。既没复浮,仰见唐氏妇尚伫溪畔,乃大呼曰:“汝欲出丑耶?可速下。”于是唐氏妇亦投水死。三旬寇退,光卫归家,循溪十余里得烈妇尸,尚紧抱幼女,而唐氏妇附焉。时值盛暑,已经匝月,两尸面色如生,毫无腐秽之气,见者无不惊叹。地方呈报到职,据实通详,祈恩旌奖。毫州之地正当孔道,贼若南侵,决不舍此而出他途。今旌奖二氏之贞节,不但使妇女闻知,舍淫就义。亦可激励男子,奋忠义之心,或可守此弹丸之地。云云。



    乐公看了,递与史公看毕,叹道:“一乡僻女子能知死于节烈,而须眉男子食朝廷之禄,反俯首从贼摇尾乞怜,是何心哉?”乐公即吩咐本房做本,题请旌奖。到午后,两县送进册子来。二公翻开一看,许多当铺、绸缎铺、金珠铺都是一两二两的居多,三两五两的还有些,一个十两的也没有。翻到后边小铺户来看,尽是一两。或见一个钱米铺鲍信之,注着助银一百两。【真是空谷足音,不得不惊。】二公惊讶道:“多少大铺家连十两的也没一个,他一个钱米铺能多大本钱,肯出这些,必有缘故,叫他进来。”衙役出去传呼,鲍信之随了进来,跪下,二公道:“你起来。”他便立起。乐公道:“近前来。”他走到跟前。乐公道:“两本册内上,两县的约四千多人名,十两的并无一个。你有多少家俬,就肯捐出一百?”鲍信之又跪下,乐公道:“不必跪,起来讲。”他站起,道:“二位老爷,今日之举,不过是忠君爱民的事,又非自己要入私囊。小人但恨本钱少,铺中不过三几百金的局面。若家俬大。就助一千二千也该的。况素知流贼的凶恶,恨不得杀尽了他,以除众害。小人虽是小民,也有些忠义之气的,但恨力量不能。”二公听了,叹道:“若人人皆如你心,何事而不可为?”叫书办将册内银数一算,通共不足万金。史公道:“这尚不足三分之一,奈何?”乐公道:“这银子如今且不要他们的。倘事做不来,岂不像骗百姓的银子用。且叫他众人回去,等用时再来传谕,不用就罢。”两县出来吩咐了。众人散去,鲍信之也去了。



    史公道:“这事怎么处?”乐公道:“此时急也无益,且稍缓再为设策。”史公道:“做官到底是贪婪的好。若我辈在宦途不为不久,职也不为不尊,而竟毫无私蓄。要有宦囊,何等便易,何必费这许多周折?”乐公笑道:“不然,那种肯聚敛宦囊的人,他未必肯来做这些事了。况且我们今日就算这件事做不来,上不愧于朝廷,下不惭于百姓。较之贪鄙吝啬者,又觉此中稍安。今日上托圣天子之福,倘这数十万生灵不当膺锋镝之苦,或另有机缘,亦未可料。”史公长叹了两声,作别去了。



    却说鲍信之回家,正打贾文物门口过,想道:“久不见老爷了,我顺便进去看看。到了门首,贾阍进去说了。贾文物正在书房中,听说,叫请他来。鲍信之进来,作揖坐下。贾文物道:“许久不到,今日往那里去来?”鲍信之道:“一向穷忙,失于亲近。今早府尹乐老爷传到衙门中,才回来。”贾文物道:“传你有何事?”他遂将史乐二公劝慰帮助的那些忠义的话说了,便道:“这些奴才,整千整万银子的本钱做着大买卖,都只助三两二两。一城的铺子,连十两的也没有一个。门下激起一点义气来,我就写了一百两。虽知他也无济于事,也尽我这一点鄙心,愧一愧这看财奴。但恨我穷,我若有十多万的家俬,叫我独认,我也肯。想这一番义举,若能救几十万人性命,岂不比童老爷那年施粥赈救数万人的功德更大?比宦老爷代偿拖欠的仁慈更广些么?我看史乐二位老爷见凑不足银子来那个急法,他也不过是忧国忧民的念头。门下虽有尚义之心,而无助银之力,奈何?”贾文物听了,寻思道:“他多大本钱,倒有此义气。我前日算算我的家俬,数年累积也将有二十余万了。宦哥、童弟他两人做多少好事,独我不曾。我何不独行这一场义举,忠君爱民,其功也不在他二人之下。主意定了,便道:“罢,这一件事我独任了罢。我今日齐了银子,明早去亲见乐公。你明日早来,拿我个手本,到兵部禀知史公,也使他欢喜欢喜。”鲍信之怂恿道:“老爷若做了这一件美事,自然要上达天听,那就朝野驰名了。门下明日早来效劳。”遂别了回去。



    贾文物到了房中,带着金银珠玉四个妾,搬出六封银子,堆在一处。富氏问其故,着实欢喜,道:“这是救人的好事,应该做的。况去了这些,也还穷不着我家。我每常会着宦家姆姆,童家婶婶,无人不赞他们丈夫的好处,我脸上好没光彩。今日你做了这事,我也添了多少体面。”贾文物见富氏这样兴头,分外鼓舞。



    次早,贾文物起来,写了两个手本。鲍信之也来了,付了一个与他往兵部去投递。叫家人拿了一个,坐轿到府尹署中来。门上认得是本官相契厚的,连忙传进。乐公请入后堂,坐下茶毕,贾文物方说道:“闻得老先生与大司马史公有为国为民的一番事,所少者不过三万金耳,竟无一个仗义之人,以成二位老先生义举,以救百姓,晚生深为扼腕。晚生虽非富翁,愿力任此,助三万金,以全二位老先生美事。”乐公大喜,道:“三公可谓乐善不罢【音疲。】了。但这三万金非细事,急等要用,年兄可曾打点?约料几时可得?”贾文物道:“老先生这边,晚生可敢孟浪?都预备齐了,方敢来奉告。此时若用,就可取来。”乐公更大喜,道:“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我此时同年兄去会会史公,也使他欢喜,趁今日尚早,还可行事。”贾文物道:“晚生已着人禀知史公去了。”乐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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