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回 莫拿我惯遭国法 贼都头屡建奇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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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回 莫拿我惯遭国法 贼都头屡建奇功 (第1/3页)

    风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



    相逢不用相违避,世上而今半是君。



    这四句诗,是一个乡先生,遇着一伙大盗,因而相赠的。明朝嘉靖年间,有一乡绅做官,任满归家,打从扬子江中过。船行至晚,停泊天宁洲,忽遇着一伙强盗上船来,打劫他的宦资。谁知那个乡绅是个古怪的,平日以清廉自矢,只饮得百姓一杯水,以此囊橐萧然。舟中不过几坛酒,几挑米,箱笼中亦无非几本残书,几件旧衣服而已。及见强资进了船舱,他却不慌不忙,笑嘻嘻的拱他进来道:“不消列位动手,箱笼什物尽数取去就是。”那些强盗不由分说,竟把两只箱子,一斧劈碎,一倾倾出来,只见破书破画笔墨纸砚,滚了一地。连忙又劈一只,倾出来,亦无非几件旧圆领,旧衣服,及香炉磁器。只见那强盗看了一回,叹口气道:“原来是个清官。”那些众强盗又去取他拜匣扶手,一搜搜得二三十两一包碎银子。众盗拿来,献与为头的。那为头的嚷道:“这是清廉好官儿,不要拿他的东西。”即忙跳过自己船里去,将一大包银子拿过来,对着那乡绅道:“老爷得罪了!此银子是小人们权送与老爷压惊的。众兄弟道是任满回来的官长,必然金珠满载,谁知老爷一清如水,真正爱惜百姓的老爷,可敬可仰。”那乡绅笑道:“虽承美意,但我生平不肯无故受人的东西,怎好受你们的。”这些人乱嚷道:“这是我们怜清的薄敬,怎么不受。”那乡绅无可奈何,勉强受了,无以奉答,便延他坐定,磨墨挥毫,以诗赠之。那些强盗,欣然去了。可见人莫恶于盗贼,而盗贼之中,良心终不泯灭,那爱民的仁人,他也知敬,那不贪酷的清官,他也知爱。所以凡为人者,不拘大小,不可丧了良心。若不丧良心,虽至卑污如盗贼,后边还或有出头的日子;若丧了良心,虽处富贵之乡,恐到底没个下稍。在下说一个身为盗贼,偏能不丧良心,且仗义疏财,后来竟有个绝好的后果,为看官们笑笑。



    话说隆庆年间,有一个贼,绰号叫懒龙。那懒龙身材瘦弱,日日好睡,到得夜间,他偏有飞檐走脊的的手段,凭你什么难偷的东西,他却手到拿来。后来这个衣钵,传与一个徒弟,那徒弟更奇,绰号叫做一朵云。因他到人家偷了东西,临出门还要画一朵云在壁上,做个记号。捕人见了他这一朵云,便知他再赶不着的,再不想去要他了。不道那一朵云之后,又有一个名贼,那贼更加利害,且又跷蹊,他绰号却叫“我来也”。每到人家,即写我来也三字,使人知道,不要陷害别人的意思。及至万历末年,我来也的衣钵,竟又与一各贼。那贼神奇古怪,愈出愈奇,他姓莫,排行方一,惯要偷人的东西,以济人之急,分文不肯匿己,自家直以此事为游戏。因此人人晓得他是仗义疏财的贼,故捕人亦不十分去摆布他,他也再不被人捉住。及至偷了东西,便也标题于粉壁之上,道:“莫拿我”,是以一乐。见得拿了我,也不相干的意思。所以他也有个诨名,叫做“莫拿我”。那莫拿我,做做贼先立条约,令众贼不许犯,犯者便要去奈何他。那条约上第一款是三不偷,第二款是五不取。怎么叫三不偷?



    一不偷穷秀才。二不偷寡妇。三不偷五女之家。



    怎么叫五不取?



    一不取人锅子。二不取人子。三不取人冬天的棉袄。四不取人夏天的帐子。五不取人米麦。



    于是定下条约,那众贼个个钦此钦遵,他竟做了个贼都头了。



    一日正值十月天气,西风紧刮,霜落枯枝。他妻子白氏在家道:“天色渐冷,得个脚炉烘一烘便好。”莫拿我道:“什么大事,待我去拿个来与你用用就是。”即走出门来,走到一个所在,见一小小人家,有一个妇人,在后面屋里缫丝,脚下踏着一个金子一般亮的,绝大周装打铜脚炉。他看在眼里,就走过了到巷口,见有熟面店开着,莫拿我腰间摸出二十文钱来,对着店主人道:“买一碗素面与我。”那店主人接了钱,盛了碗素面道:“里边桌上坐。”莫拿我道:“我就住在巷内,是我家娘子要吃,我趁便不曾带得碗来,待我拿回去了,送还你碗罢。”店主人道:“我不认得你。”莫拿我笑笑,将手指着道:“这黑门里就是我家,难道我哄你这只碗不成?”一头说,一头拿了面就走。那店主人立在门首,口里道:“就送了碗来。”眼儿看他拿进巷,推着矮闼儿,进去了。心中道:“就是这家,不妨事。少顷,不见拿来,我去讨就是。”谁知莫拿我走到缫丝妇人家,便嘻着脸道:“娘子,我家小孩子周岁,送碗素面在此。”那妇人吃惊道:“我不相认叔叔,是那一家?”莫拿我道:“我是巷口王家央我来的。”妇人道:“莫非不是我,你休送错了。”莫拿我道:“不错正是。请娘子快出来受了,还要送别家去。”那妇人见他如此说,只得拿了他的面,向里边去出碗,出了碗,又去枕头边摸了六文力钱。



    却说莫拿我见他进去之时,即轻轻将脚炉掇了,就走出了门,转一个弯,一溜去了。那妇人慢腾腾的拿了空碗走出来,不见了送面的人,忙走出门前,两头一望,道:“那里去了?”那店主人正不见送碗来,走出门前见妇人手拿空碗来望,便忙走来接碗。妇人道:“方才送面的不是你。”店主人道:“是你家汉子说娘子要面吃,将二十文钱买来的,叫我等碗,这碗就是我店里的。”妇人旋惊道:“那里说起。我家汉子今早出门,至今尚未归家,方才送面来这个人,说巷口王家孩子周岁,送的周岁面。”店主人道:“又来见鬼了。巷口那里有什么王家?那里有什么孩子周岁?”妇人慌了,连忙回身,向屋里一看,乱嚷道:“不好了,丝腔里一个铜脚炉偷去了。”店主人道:“我说这个人,像个歹人,原来果然是个白日撞。”妇人道:“碗是你家的,你必然认得这个人的。”店主人道:“我店里买面吃的,来千去万,那里认得许多。自不小心,反赖我身上来。”店主人拿了碗就走。妇人没了脚炉,气得发晕章第一。表过不题。



    却说莫拿我掇了脚炉,走到家里,对着妻子道:“脚炉在此,熟腾腾的就烘一烘,火也不消簇得。”两个正在家里烘了一回脚,收拾中饭吃,只听得东间壁有个姓何的乡邻,夫妻两个,一片相骂之声。莫拿我侧耳听着,只听那妇人骂道:“天杀的瘟囚,不要说天色冷起来,棉衣不知在那里,连今日夜饭米不知在那一家?冻还你的冻,饿还你的饿,还要懒懒的,尚在家中,不思想出去寻个钱儿养家,天没眼睛,这样死囚不瘟死了,留他害人家的女儿。”那汉子道:“你这样不贤的淫妇娼根,生意又没有,时运又不济,做贼又不会,做强盗又没人合伙,叫我两只白手,那里去撮变出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闹个不了。莫拿我听得不耐烦,便道:“老何,你也不要怪着嫂子闹吵,嫂子也不要怪着老何懒惰,如今世界的钱儿,其实也好,今何兄弟我有句话问你:你家里要吃多少米一日?”妇人接道:“不瞒莫叔叔,说少也要三升一日下锅里。”莫拿我道:“嫂子也不要嚷乱。三升米一日,什么大事,叫何兄弟随我去拿些来吃吃再处。”老何道:“莫兄说得好,那里容易好拿?”莫拿我道:“你果然要不要,我老莫一生不会说虚话的。若果然要,你不要管我,只顾拿了个口袋随着我,包你就有。”那老何正在急中,真个拿了口袋出来,道:“果有门路,望莫阿哥扶持我则个。”莫拿我一头走,叫道:“你随我来!”老何真个随着他,弯弯一走,走到个城墙,转过小巷,尽头去处,莫拿我站住一相,向墙墙一爬,爬子去块块儿,向腰间取出一个两头尖的小小竹筒子裹术墙内去。原来墙里边,乃是大人家仓廒房,将尖竹筒儿插穿了栈皮,又将一根小竹头儿轻轻在竹筒中一拨动,即叫:“何兄弟,将口袋口对着。”只见米儿只管泻下来,没有一个时辰,即泻满了一袋。莫拿我说:“够了么?”老何道:“够了。”莫拿我即将头一拿弹一弹,就没有。老何道:“你若放了他就好了。”果然有一个店主向老何道:“今日好了。”又对老何道:“你背了米,我的心事,主人道就叫走。”那老何作谢而去。



    莫拿我一路的开定,又走了去上,只见背后有个人走来,将他背儿一拍道:“老莫多时不见,今日那里来?我与你去吃三杯。”莫拿我回转头一看,不是别人,乃是一向同伙的蔡拐子,也是一个数一数二的宿积。”莫拿我道:“老蔡,你好人儿,撇了我那里去了?这多时,想是有些甜头,思毋要请人哩。”蔡拐子道:“我同你到我家里去了了。”于是两个手挽手,一同走,走到一个闹市里,见了个道店,莫拿我道:“这个鲭鱼好新鲜,我们拿去打了酒。”蔡拐子放了手,也不答应,竟先走到店里道:“这个鲭鱼要多少银子?”店主人道:“要二钱银子。”拐子道:“我不信了。”店主人道:“何是你主人道不肯允,今银十两。”拐子道“你今日去就是了。”店主人道:“若是纹银,就秤一钱六分罢。”莫拿我站在其下,只不开口,蔡拐子用意将背了,背着莫拿我,向铺上打开银包儿,秤银子。莫拿我口里细细的道:“待我借隔壁店里的秤,秤一秤,不知真有多少重?”提了鱼就走。店主人见是同来的,又在这里秤银子,竟不防他。不道蔡拐子秤了银子,递与店主人,然后掇转身来道:“鱼在那里?”店主人道:“同你来的这位客人,提去隔壁秤去了。”拐子失惊道:“我同那个来?又来见鬼了。”店主人见不是头,连忙豁出柜来往隔壁店里一看,那见个人影儿?店主人看了,忙连嚷道:“明明这个人是你同来的。”蔡拐子道:“可是方才站在那边的这个人么?我只道也要买什么鱼,上你阶头,我不睬着。是了,是了,是个拐子了。这样贼精,你这个人也是个呆货,我背着秤银子,故不看见,你既看见,他提这鱼,就该喝住,着把我买鱼,我不会秤,要他秤?”反把店主人一顿埋怨。店主人气得顿口难言。蔡拐子道:“如今闲话休提,鱼不见了,怎么处?也罢,我连累你没了鱼,如今你这几个鲫鱼与我去罢,省得退还银子。不好意思的,你秤一秤,若斤两重,二钱银子不够,我再找你。”那店主人气得头晕,只得将鲫鱼秤与他,又找了四分银子与他。拐子线穿了提去,谁知那老蔡秤的银子,又是一了四大铜。正是:



    随你奸似鬼,吃了老娘洗脚水。吃了洗脚水,又折一肚腌气。



    却说蔡拐子提了鲫鱼归家,那莫拿我已将鲭鱼先拿到老蔡家里,道:“嫂子,你将这鲭鱼切了片儿,打起面来,老蔡就来也。”说犹未了,只见蔡拐子提了鲫鱼进门,放在厨下,就去买肉打酒,一路就邀了几个同伙朋友来家子。吴兄大人吃了,同中间莫拿我道:“你何人?这日里物就在上,叫我不要,若哥哥说,我如今岂不肯得做零?于哥哥说个明白了来,偷贫不如偷米,偷富不如偷官。于其这女子,他也来得。客是何人,若取他的,倒也我甜些。”莫拿我笑笑道:“老蔡,前日我闻得桃源县里,失了库银,想是老兄得了甜头么?”蔡拐子道:“不瞒老哥说,如今还有几包儿在床里边。”莫拿我道:“好人儿!得了这此大利息,蹄踵儿,不但得了几只儿,请我一个鲭鱼,又要我自己拿来,你做人的忒悭吝。”众人通笑起来。于是吃了面,又把鲫鱼大碗盛来下酒。众人正吃得热闹,只听得窗儿外西风刮得紧,淅淅沥沥,飘下一天大雪,正是:



    势合颠风刮骨来,悠悠漾漾满江隈。



    不曾半点闻春信,却怪千花连夜开。



    顷刻妆成银世界,中间遍满玉楼台。



    琼船撞入玻璃国,琪树瑶林不用栽。



    却说众人猜拳行令,吃得一个不亦乐乎,便道:“自古道:‘偷风不偷雪。’今夜醉了,天色又冷,各人回去睡一觉再处。”于是众人一哄别了蔡拐子,各自散去。



    独表莫拿我,一路醉醺醺踏雪而归,在路上想道:“人多说偷风不偷雪,我老莫偏要与人拗一拗,在雪里玩耍一玩耍,使人猜不着。”于是走到一个大人爱门首,他就住了脚,立在屋檐下道:“待我进去,取些东西,散些与穷人用用。”正要从侧边矮屋檐边上屋,只听那矮屋里,有人咿咿唔唔的读书响。那门闼缝里,微微透出些火光来。莫拿我道:“且顿一顿,待这书呆子睡着,然后上去,觉稳些。”故此顿了好一回,那个读书的,越读得响了,喃喃的读个不住。莫拿我焦躁起来道:“待我叫他去睡了罢。”他在对门芦帘上,折了一茎芦柴管儿,悄悄对着门闼缝里火光,轻轻的吹去,那书灯儿竟吹灭了。那人抬起头来见灭了灯,道:“奇怪!又无甚大风,怎么灯儿无故灭了。”因叫道:“娘子,娘子,脚炉有火么?点上一个来。”那娘子床上翻身道:“脚炉冷了,半夜三更那里有火?这等寒天,不如睡了罢!”自喃喃的道:“读书,读书,转读转输,你读了书,睡一觉,也要商量个计策,措处措处盘缠,安家出外,一些也无,何苦读也。明日起来,朝饭米也还不知在那里?只是人如考了,二人去的监理,难道不要的戏仕,不转转为明,思王吴兄如此者何用?”那人听了,叹口气儿,将桌子一拍道:“娘子,我一转念头不要愁杀了,只因无可奈何,故夜将书为消愁之物耳。我夜间读书,抵日里工夫,日间只好在外边去借贷,你那里得知我借贷勤苦?昨日走到阿叔家去,开开口,阿婶就回我道:‘那里来银子借你。’我说当头也罢。他说一家不知一家,和尚不知道家,你那晓得我们当头俱在外边。我只得没瞅没睬的出来了。转身走到哥哥家里,哥哥见我去,不待我开口,先向我愁个不住。悉了一口,阿嫂道:‘留叔叔吃便饭。’哥哥眼丢一个眼色,阿嫂就转口道:‘饭便熟了,只是没甚东西吃。’我见了这般光景,又走了出来。复身转到丈人家里,只见丈人乱嚷乱罗,把阿舅打做一团,我走去反与他劝了好一回。原来店中结算帐目,折了本钱,道是阿舅偷去赌输了,活在家里淘气,我又不敢启齿了,只得与岳母说了些闲话,岳母见丈人打儿子,也不好留我,我又出来到一朋友家去,坐了半晌,身上又冷,吃了两盅热茶,天色晚了,然后归家。我想走了这几家,俱没有东西借我,如何到宗师那边去考?家中盘缠不要提起。”两人愁个不住。



    莫拿我听的不耐烦,因叹道:“他是个读书人,原来受这样穷苦,可怜,可怜!即如此,我何不到在别处去,取些来资助他。”因转个念头,暗暗笑道:“眼前放着现成的银子,不去拿来助助他。专怪蔡拐子这个油嘴,得了这桩大财,香蹄子也不值得买一只来,请我一顿面,又要我取的鱼,我如今转去向他床里,取了他所藏的银子。要他要要,一则资助了穷秀才,也是为他做个好事;二则也使他服了老莫的手段。”于是将身转走,自见那雪儿下得越大了。正是:



    他为孙匡勤夜读,还教正大访山阴。



    却说莫拿我见行上雪深,他就把脚上蒲鞋倒着了,向着蔡家,遂一步一步走到蔡拐子家来。看他的门儿紧紧关着,遂把他空场里边,两间半窗屋儿,外面一扇门儿,里边就是他的卧房。后边又有两间小舍,一间是他厨灶,一间是他坑厕,开着一扇后门,通将去一小街儿的。莫拿我轻轻先开了他的篱笆,一步步到窗前,即将小锯子锯断了几窗儿的斗简,轻轻探下,将身钻入窗去。先将房门开了门,后把心依旧上好,然后脱了草鞋,口中做老鼠叫,一碌碌到床头顶上。周遭一摸,毫不见一些影儿。他暗笑道:“这臭贼,果然不说谎了,银子确确放在床里边。”又做老鼠相打,一骨碌碌下来静听。只闻得那蔡拐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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