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隐名姓巧扮作西宾 借雕弓设计赚侠女

    第十七回 隐名姓巧扮作西宾 借雕弓设计赚侠女 (第3/3页)

十三妹她家老太太这个灵位,先想起和她祖父的累代交情,又感动她搭救公子的一段恩义,更看看她一个女孩儿家一身落魄,四海无家,不觉动了真情了。所以未曾开口,先说了一个啊字的发语词,紧接一个“老”字,意思要老弟妇,及至那“老”字出了口,一想使不得。无论此时我暂作尹其明,不好称她老弟妇;就便我依然作安学海,这等没头没脑的称她声老弟妇,这姑娘也断不知因由,就连忙改口称了声老太太。紧接着自己称名祝告,意思就要说“我安学海”,一想更使不得。这一个真名道出来,今日的事,章法全乱了。幸而那“安”字同“啊”字一个字母,纳音转韵,转作个“阿”字,就跟着字母接了个“唏唏唏唏唏”,作了个吁唏悲切之声。故连忙改说:“我尹其明受了我老少东人的托付,来寻访令爱姑娘,拜谢老太太;送这张雕弓,取那块端砚。我东人曾说,倘得见面,命我称着他父子安学海、安骥的名字,替他竭诚拜谢,还有许多肺腑之谈。不想老太太呀!你已骑鹤西归,叫我向谁说起?所喜你的音尘虽远,神灵尚在,待我默祝一遍,望察微表。老太太,你可受我一拜。”祝罢,把那张弹弓供在桌儿上,退下来肃整威仪,拜了三拜,泪如泉涌。姑娘还着礼,暗道:“他可唠叨完了。弹弓儿是留下的了,这大概是没甚么累赘了。索性等他出去,我再起来。”



    谁想这个当儿,偏偏的走过一个礼仪透熟的礼生来,便是褚大娘子,把她搀了一把,说:“姑娘起来,朝上谢客。”不由分说搀到当地,又拉了一个坐褥铺在地下,说:“尹先生,我们姑娘在这里叩谢了。”姑娘只得向上磕下头去。那先生连忙把身子一背,避而不受,也不答拜。你道这是为何?原来这是因为他是替死者磕头,不但不敢答,并且不敢受,是个极有讲究的古礼。姑娘磕头起来,正等着送客。这个当儿,可巧又走过一个机灵不过的茶司务来,便是褚一官,手里拿着一个盘儿,托着三碗茶说:“尹先生,我们姑娘是孝家,不亲递茶了。”他便把尹先生的一碗,安在西间南炕上首;下首又给邓九公安了一碗;还剩一碗,便放在靠北壁子地桌下首,说:“姑娘这里陪。”姑娘此时无论怎样,断不好说:“你们外头喝茶去罢!”怎当那邓九公又尽在那么让先生上坐。只见那先生并不谦让,转过去坐定,开口便问道:“这位老太太,想是早过终七了?”邓九公道:“那里,等我算算。”说着;屈着指头道:“五儿,六儿,七儿,八儿,九儿。今日才第五天,明日一宿,后日就抬埋入土了!”姑娘正嫌邓九公何必和他絮烦这些话,只见那先生望着姑娘,把眼神儿一定,说:“难道今日是第五天?我闻古礼,殓而成服,既葬而除。如今才得五天,既不是除服日期,况且大殓已经五天,又断不至于作不成一领孝服;这姑娘怎的不穿孝?”罢了!姑娘心里真没防他问到这句!又不肯说:“我因为忙着要去报仇,不及穿孝。”尤其不好说:“你管我呢!”只管支吾道:“此地风俗,向来如此。”那先生说道:“喂!岂有此理!虽说‘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冠婚丧祭,各省不得一样;这儿女为父母成服,白天子以至庶人,无贵贱一也。怎讲得此地向来如此起来?”姑娘道:“此地既然如此,我也只得是随乡儿入乡儿了。”那先生道:“呀!喂!更岂有此理!纵说这穷山僻壤,不知礼教,有了姑娘你这等一个人在此,正该作个榜样,化民成俗;怎倒说起这随乡入乡的话来?这等看来,‘闻名不如见面’这句话,古人真不我欺!据我那小东人说来,十三妹姑娘怎的个孝义,怎的个英雄,我那老东人以耳为目,便轻信了这话;而今如此,据我尹其明看来,也只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只是我尹其明是个傲骨,四海交游,何尝轻易下礼于人,今日倒累我揖了又揖,拜了又拜。小东人,你好没胸襟,没眼力,累我枉走这一趟!咦,我尹其明此番来得错矣!”读者,你看十三妹那等侠气雄心、兼人好胜的一个人,如何肯认寻常女子这个名目?无如报仇这桩事,自己打算着要万分缜密;不穿孝这桩事,自己也知是一时权宜,其实为去报仇,所以才不穿孝。两桩事仍是一桩事,只因说不出口,转觉对不住人。却又一片深心,打了个呼牛亦可,呼马亦可的主意,任是谁说甚么,我只拿定主意,干我的大事去。不想这位尹先生,是话不说,单单的轻描淡写的给她加上了“寻常女子”这等四个大字,可断忍耐不住了。只见她一手扶了桌子,把胸脯儿一挺,才待说话,不防这边嘭的一声,把桌子一拍,邓九公先翻了说:“喂!尹先生你这人,好没趣呀!拿了这张弹弓,我说留下,你又不留;你说要走,你又不走,倒象谁要拐你物似的。及至人家本主出来了,你交了你的弹弓就完了事了,又替你东人参的是甚么灵。是我多了句嘴,让你进来。人家谢客递茶让座,是人家孝家的礼数,你是懂的,就应该避出去;不出去,坐了也罢了;本家穿孝不穿孝,可与你甚么相干?用你东瓜茄子陈谷子烂芝麻的闹这些累赘呀!”那尹先生道:“我讲的是礼,礼教天下。大概于礼不合,天下人都讲得。难道我到了你们这不讲礼的地方,也随乡入乡,跟你们不讲礼起来不成?”



    一句话惹得邓九公索性站起来说:“咄!姓尹的,你莫要撒野呀!不是我作老的说你,你也是吃人的稀的,拿人的干的,不过一个坐着的奴才罢咧!你可切莫拿出你那外府州县衙门里的吹六房、诈三班的款儿来。好便好!不然,叫你先吃我一顿精拳头去。”那尹先生听下,安然坐在这里不动。只见他扬着个脸儿,望了邓九公道:“我尹其明一介儒生,手无缚鸡之力,也不敢妄称作英雄豪杰,却也颇颇见过几个英雄豪杰。今日因这桩事,这句话,领你这顿拳头,倒也见得过天下的英雄豪杰。说着,把脖颈儿一低,膀儿一松,说:“领教。”姑娘在旁一看,说:“这是块魔,不可和他蛮作。”因拦邓九公道:“师傅不必如此,他是客,你我是主,便打两拳,也不值一笑。况他以礼而来,尤其不可使他藉口。他既满口的讲礼,你我便和他讲礼。等他讲不过礼去,再给他个厉害不迟。”邓九公道:“姑娘,你不见是我让他进来的吗?他这里叫我受着窄呢!”一面说着,一面依旧坐下,帽子也摘了,拿一只大宽的袖子扇着,就气得他哟噗哧噗哧的,直作了个手眼身法步,一丝不漏。



    姑娘劝住了邓九公,也就归座。先看了那先生一眼,只见他手捻着几根小胡子儿微微而笑。姑娘纳着气。从容问道:“尹先生,我先请教,你从那处见得我是个寻常女子?”那先生道:“寻常者,对英雄豪杰而言也。英雄豪杰,本是忠孝节义,母死不知成服,其为孝也安在?这便叫做寻常女子。”姑娘听了这话,口里欲待不和他争辩,怎奈心里那点兼人好胜的性儿,不准不和他辩。便又问道:“我再请教这尽孝的上头,父亲母亲,那一边儿重?”尹先生沉吟一会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其重一也;这话却又有两讲。”姑娘道:“怎的个两讲呢?”尹先生说:“你们女子,有同母亲共得的事,同父亲共不得;有和母亲说得的话,和父亲说不得;这叫作‘父道尊,母道亲’。看得亲,自然看得重。据此一说,未免觉得母亲重。”姑娘道:“那一说呢?”尹先生道:“一个人有生母,便许有继母;有嫡母,便许有庶母;推而至于养母、慈母,事非常有。凡这生继嫡庶,皆母也,所谓坤道也,地道也。讲到父亲,天道也,乾道也。乾道大生,坤道广生。看得大,更该看得重。据此一说,自然应是父亲更重。”姑娘道:“你原来也知道父亲更重。我还要请教:这尽孝的事情上头,为亲穿孝,为亲报仇,那一桩要紧?”尹先生连忙答道:“这何消问得,自然是报仇要紧。拿为亲穿孝论,假如遇着军事,正在军兴旁午,也只得墨?从戎,回籍成服。假如身在官场,有个丁忧在先,闻讣在后,也只得闻讣成服。便是为人子女,不幸遇着大故,立刻穿上一身孝,难道释服后便算完了事了不成?你只看那大舜的大孝,终身慕父母;以至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便不穿那身孝,他心里又何尝一时一刻忘了那个‘孝’字;所以叫作丧服外除。外除者,明乎其终身未尝内除也。这是桩终身无穷无尽有工夫作的事。至于为亲报仇,所谓‘父仇不共戴天’,岂容片刻隐忍?但得个机会,正用着那‘守如处女,出如脱兔’的两句话,要作得迅雷不及掩耳,其间不容发;否则,机会一失,此生还怎生补行得来?岂不是终天大恨?何况这报仇正是尽孝,自然报仇更加要紧。”姑娘道:“原来你也知道报仇更加要紧。这等说起来,我还不至于落到个寻常女子。”尹先生道:“这话我就不解了,难道姑娘这等一个孝义女子,还有人和姑娘结仇不成?”



    这个当儿,姑娘一肚子的话,倾倒出来了;“寻常女子”四个字,是摆脱开了;理是抓住了。凭他絮絮的问,只鼓着个小腮帮子儿,一声儿不响。问来问去,把个邓九公问烦了,说道:“我真没这么大工夫和你说话;不说罢,我又憋的谎。人家这位姑娘,有杀父大仇,只因老母在堂,不曾报得。如今不幸她老太太去世了,故此她顾不得穿孝守灵,到了首七葬母之后,就要去报仇。这话你明白了?”尹先生道:“哦,原来如此!这段隐情,我尹其明那里晓得?只是我还要请教,姑娘这等一身本领,这仇人是个何等样人,姓甚名谁,有多大胆,敢来和姑娘作对?”邓九公道:“这个我不知道。”尹先生道:“老翁,我方才见你二位的称呼,有个师生之谊,岂有不知之理?”邓九公道:“我不能象你,相干的也问,不相干的也问;问得的也问,问不得的也问。人家报仇,与你何干?我没问,我不知道。”尹先生道:“报仇的这桩事,是桩光明磊落,见得天地鬼神的事,何须这等狗盗鸡鸣,遮遮掩掩。况且英雄作事,要取那人的性命,正要叫那人知些风声;任他怎的个心机手段,我定要手到功成,这仇才报得痛快。这位邓老翁大约是年纪来了,暮气至矣,也未必领略到此。姑娘,你何不把这仇人的姓名说与尹其明听听,大家痛快痛快。”



    此时,姑娘假使依然给他个老不开口,那位尹先生,也就入不进话去了。无奈听着他这几句话来得高超,且暗暗有个菲薄自己的意思,又动了个不服气,便冷笑了一声道:“我的仇人,与你何干,要你痛快?我便说了他的姓名,你听了也不过把舌头伸上一伸,颈儿缩上一缩,知道他又有何用?”那尹先生摇着头道:“姑娘,你也莫过于小看了我尹其明!找虽不会长枪大戟,不知走壁飞檐,也颇有些肝胆,或者听了你那仇人名姓,不到得伸舌缩颈,转给你出一臂之力,展半筹之谋,也不见得。”姑娘道:“惹厌。”那尹先生听到‘惹厌’两个字,他便呵呵大笑说:“姑娘,你既苦苦不肯说,倒等我尹其明,索性惹你一场大厌,替你说出那仇人的姓名来,你可切莫着恼。”



    姑娘听她说得这等离离奇奇,闪闪烁烁,倒疑忌起来道:“你说。”那尹先生垒两个指头说道:“你那仇人,正是现在经略七省,挂九头铁狮子印,秃头无字大将军纪献唐!你道我说的错也不错?”他说完这句,定睛看着那十三妹姑娘,要看她怎生个动作。只见那十三妹听了这话,腮颊边起两朵红云,眉宇间横一团青气,一步跨上炕去,拿起那把雁翎宝刀,拔将出来,翻身跳在当地,一声断喝道:“咄!你那人听着,我看你也不是甚么尹七明,尹八明,你定是纪献唐那贼的私人!不晓得在那里怎生赚得这张弹弓,乔装打扮前来,探我的行藏,作个说客。你不曾生得眼睛,须是生着耳朵,也要打听打听你姑娘,可是怕你来探的,可是你说得动的。你快快说出实话,我还佛眼相看;若少迟延,哼哼!尹其明,只怕我这三间小小茅檐,你闯得进来,叫你飞不出去!”这正是:



    不曾项下解金铃,早听山头吼猛虎。



    那十三妹和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爷怎的个开交?下回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