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五 懵教官爱女不受报 穷庠生助师得令终
卷二十五 懵教官爱女不受报 穷庠生助师得令终 (第3/3页)
鹅的事他也肯做,早是侄儿不要他去。
同枝本是一家亲,才属他门便路人。
直待酒阑人散后,方知叶落必归根。
一日,高愚溪正在侄儿家闲坐,忽然一个人公差打扮的,走到面前拱一拱手道:“老伯伯,借问一声,此间有个高愚溪老爹否?”高愚溪道:“问他怎的?”公差道:“老伯伯指引一指引,一路问来,说道在此间,在下要见他一见,有些要紧说话。”高愚溪道:“这是个老朽之人,寻他有甚么勾当?”公差道:“福建巡按李爷,山东沂州人,是他的门生。今去到任,迂道到此,特特来访他,找寻两日了。”愚溪笑道:“则我便是高广。”公差道:“果然么?”愚溪指着壁间道:“你不信,只看我这顶破纱帽。”公差晓得是实,叫声道:“失敬了。”转身就走。愚溪道:“你且说山东李爷叫甚么名字?”公差道:“单讳着一个某字。”愚溪想了一想道:“元来是此人。”公差道:“老爹家里收拾一收拾,他等得不耐烦了。小的去禀,就来拜了。”公差访得的实,喜喜欢欢自去了。高愚溪叫出侄儿高文明来,与他说知此事。高文明道:“这是兴头的事,贵人来临,必有好处。伯伯当初怎么样与他相处起的?”愚溪道:“当初吾在沂州做学正,他是童生新进学,家里甚贫,出那拜见钱不起。有半年多了,不能勾来尽礼。斋中两个同僚,撺掇我出票去拿他。我只是不肯,后来访得他果贫,去唤他来见。是我一个做主,分文不要他的。斋中见我如此,也不好要得了。我见这人身虽寒俭,意气轩昂,模样又好,问他家里,连灯火之资多难处的。我到助了他些盘费回去,又替他各处赞扬,第二年就有了一个好馆。在东昌时节,又府里荐了他。归来这几时,不相闻了。后来见说中过进士,也不知在那里为官。我已是老迈之人,无意世事,总不记在心上,也不去查他了。不匡他不忘旧情,一直到此来访我。”高文明道:“这也是一个好人了。”
正说之间,外边喧嚷起来,说一个大船泊将拢来了,一齐来看。高文明走出来,只见一个人拿了红帖,竟望门里直奔。高文明接了,拿进来看。高愚溪忙将古董衣服穿戴了,出来迎接。船舱门开处,摇摇摆摆,踱上个御史来。那御史生得齐整,但见:胞蟠豸绣,人避骢威。揽辔想象登清,停车动摇山岳。霜飞白简,一笔里要管闲非;清比黄河,满面上专寻不是。若不为学中师友谊,怎肯来林外野人家?那李御史见了高愚溪,口口称为老师,满面堆下笑来,与他拱揖进来。李御史退后一步,不肯先走,扯得个高愚溪气喘不迭,涎唾鼻涕乱来。李御史带着笑,只是嫌逊。高愚溪强不过,只得扯着袖子占先了些,一同行了进入草堂之中。御史命设了毯子,纳头四拜,拜谢前日提携之恩。高愚溪还礼不迭。拜过,即送上礼帖,侯敬十二两。高愚溪收下,整椅在上面。御史再三推辞,定要旁坐,只得左右相对。御史还不肯占上,必要愚溪右手高些才坐了。御史提起昔日相与之情,甚是感谢,说道:“侥幸之后,日夕想报师恩,时刻在念。今幸运有此差,道由贵省,迂途来访。不想高居如此乡僻。”高愚溪道:“可怜,可怜。老朽那得有居?此乃舍侄之居,老朽在此趁住的。”御史道:“老师当初必定有居。”愚溪道:“老朽拙算,祖居尽废。今无家可归,只得在此强颜度日。”说罢,不觉哽咽起来。老人家眼泪极易落的,扑的掉下两行来。御史恻然不忍,道:
“容门生到了地方,与老师设处便了。”愚溪道:“若得垂情,老朽至死不忘。”御史道:“门生到任后,便着承差来相侯。”说勾了一个多时的话,起身去了。
愚溪送动身,看船开了,然后转来,将适才所送银子来看一看,对侄儿高文明道:“此封银子,我侄可收去,以作老汉平日供给之费。”高文明道:“岂有此理!供养伯伯是应得的,此银伯伯留下随便使用。”高愚溪道:“一向打搅,心实不安。手中无物,只得覥颜过了。今幸得门生送此,岂有累你供给了我,白收物事自用之理?你若不收我的,我也不好再住了。”高文明推却不得,只得道:
“既如此说,侄儿取了一半去,伯伯留下一半别用罢。”高愚溪依言,各分了六两。自李御史这一来,闹动了太湖边上,把这事说了几日。女儿家知道了,见说送来银子分一半与侄儿了,有的不气干,道:“光辉了他家,又与他银子!”有的道:“这些须银子也不见几时用,不要欣羡他!免得老厌物来家也勾了,料没得再有几个御史来送银子。”各自卿哝不题。
且说李御史到了福建,巡历地方,祛蠢除奸,雷厉风行,且是做得利害。一意行事,随你天大分上,挽回不来。三月之后,即遣承差到湖州公干,顺便赍书一封,递与高愚溪,约他到任所。先送程仪十二两,教他收拾了,等承差公事已毕,就接了同行。高愚溪得了此言,与侄儿高文明商量,伯侄两个一同去走走。收拾停当,承差公事已完,来促起身。一路上多是承差支持,毫无费力,不二十日已到了省下。此时察院正巡历漳州,开门时节,承差进禀:“请到了高师爷。”察院即时送了下处,打轿出拜。拜时赶开闲人,叙了许多时说话。回到衙内,就送下程,又分付办两桌酒,吃到半夜分散。外边见察院如此绸缪,那个不钦敬?府县官多来相拜,送下程,尽力奉承。大小官吏,多来掇臂捧屁,希求看觑,把一个老教官抬在半天里。因而有求荐奖的,有求免参论的,有求出罪的,有求免赃的,多来钻他分上。察院密传意思,教且离了所巡境地,或在省下,或游武夷,已叮嘱了心腹府县。其有所托之事,钉好书札,附寄公文封简进来,无有不依。高愚溪在那里半年,直到察院将次复命,方才收拾回家。总计所得,足足有二千余两白物。其余土产货物、尺头礼仪之类甚多,真叫做满载而归。只这一番,比似先前自家做官时,倒有三四倍之得了。伯侄两人满心欢喜,到了家里,搬将上去。
邻里之间,见说高愚溪在福建巡按处抽丰回来,尽来观看。看见行李沉重,货物堆积,传开了一片,道:“不知得了多少来家。”三家女儿知道了,多着人来问安,又各说着要接到家里去的话。高愚溪只是冷笑,心里道:“见我有了东西,又来亲热了。”接着几番,高愚溪立得主意定,只是不去。正是自从受了卖糖公公骗,至今不信口甜人。这三家女儿,见老子不肯来,约会了一日,同到高文明家里来见高愚溪。个个多撮得笑起,说道:“前日不知怎么样冲撞了老爹,再不肯到家来了。今我们自己来接,是必原到我每各家来住住。”高愚溪笑道:
“多谢,多谢。一向打搅得你们勾了,今也要各自揣己,再不来了。”三个女儿,你一句,我一句,说道:“亲的只是亲,怎么这等见弃我们?”高愚溪不耐烦起来,走进房中,去了一会,手中拿出三包银子来,每包十两,每一个女儿与他一包,道:“只此见我老人家之意,以后我也再不来相扰,你们也不必再来相缠了。”又拿了一个柬帖来付高文明,就与三个女儿看一看。众人争上前看时,上面写道:“平日空囊,止有亲侄收养;今兹余橐,无用他姓垂涎!一生宦资已归三女,身后长物悉付侄儿。书此为照。”女儿中颇有识字义者,见了此纸,又气忿,又没趣,只得各人收了一包,且自各回家里去了。
高愚溪磬将所有,尽交付与侄儿。高文明那里肯受,说道:“伯伯留些防老,省得似前番缺乏了,告人更难。”高愚溪道:“前番分文没有时,你兀自肯白养我;今有东西与你了,倒怠慢我不成?我老人家心直口直,不作久计了,你收下我的。一家一计过去,我到相安。休分彼此,说是你的我的。”高文明依言,只得收了。以后尽心供养,但有所需,无不如意。高愚溪到底不往女儿家去,善终于侄儿高文明之家。所剩之物尽归侄儿,也是高文明一点亲亲之念不衰,毕竟得所报也。
广文也有遇时人,自是人情有假真。
不遇门生能报德,何缘爱女复思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