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第3/3页)

一种斗志的样子。

    ——以杀人来作为解决方法,其实便是一种死志。

    这种法子求死多于求生、求快多于求功。

    冷血果然已开始沉不住气。

    他已开始“乱”了。

    他要当“杀手”。

    他要杀了大将军。

    ——这就对了!

    对大将军而言,他是“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只要冷血前来刺杀他(以冷血之傲,必然不会也不敢在未定案前运用他手上御赐“平乱玦”的权力来“先斩后奏”,他只能用武林中、江湖上的解决方式:行刺、决斗或者拼命),他就名正言顺、堂而皇之、理所当然、为己为人的下令“铲除”掉冷血了!他像猫捕食老鼠之前,必先恣意玩弄一样——他要作弄对手,玩弄冷血。——玩残他!

    然后才杀死他!

    他在等。

    等冷血来杀他。

    等到冷血来杀死他,他就可以杀冷血了。

    冷血终于来了。

    ——他真的来了。

    来杀惊怖大将军。

    ——他当然不知道他的每一步都已给敌人算定了,算死了,包括他这一场行刺!这当儿,不止是大将军在等冷血有所行动。

    另外一个人也在等。

    一个杀手。

    ——一个真正的杀手。

    不但这杀手在等。

    他手上的武器也在等。

    ——他手上的兵器永远是一个问号!

    如何杀死大将军?

    一,闯入“将军府”。

    ——不可,这样的话,摆明了目无法纪,就算冷血不在乎掷弃自己的名声与生死,但总不能不顾全请葛先生的威望。

    二,潜入“朝天山庄”。

    不能,因为“朝天门”门禁森严,而且,冷血此际,确是不想去面对小刀和小骨两姐弟——尤其是小刀,要是撞上了怎么办?(这时候,他并不知晓小刀久未见他,不是因为误会他,而是根本身遭大将军的软禁。)三,趁惊怖大将军出巡之际行刺。

    ——他只有这样了、“恰好”,大将军在十一月初八那天要上“佛祖庙”去烧香祈愿:他可没忘记当年曾得“菩萨庇佑、发出警示”,致使他能一举格杀佛相后的杀手。

    因为当天方位利于东南,不利于西,所以在进庙前一晚,先行入装养月庵”,焚香吃斋诵经念佛一宵,再由“养月庵”大门出发,便是东南位,出门大利,是以借宿来改变方位,趋吉避凶。

    ——“养月庵”就是当日“太平门”梁家和“下三滥”何家发生过一次重大冲突,以致两派门下日后定下:“遇梁斩梁,遇何杀何”的生死约之所在。

    既然将军到了“养月庵”,这显然就是刺杀他的最佳时机。

    冷血半夜潜入了“养月庵”,掩至“水月轩”。

    他比时间的脚步还轻。

    比狐狸的身法还灵。

    比猫还无声。

    ——但他气势,要比豹子还更具杀力。

    在“水月轩”案前支颐的正是大将军!

    冷血的手,按在剑把上。

    只要他这一剑,往大将军的后脑刺出去,便可以结束大将军罪孽的一生了!——这一剑,他要不要刺出去?

    一直,似有一股很大的诱惑,要使冷血刺出这一剑。

    ——杀了大将军!

    ——杀了他!

    ——杀!

    但冷血的心里,却凉凉的掠过了一句话:“答应我,无论是在怎么样的情形之下,都要给我爹爹一个分辨的机会。”那是小刀对他的要求。

    当时,冷血已答允了她。

    冷血不愿失信。

    ——何况,他也不愿自后出剑,而不先作警示:那就算是一个杀手该做的事,也不是他冷血会做的。

    所以他低比一声:“凌大将军,你做的好事!”

    惊怖大将军并没有回身。

    也没有动。

    ——甚至也不震颤!

    他这么定?!

    这般冷静?!

    冷血瞳孔收缩。

    心跳加快。

    手紧握剑。

    “凌落石,你还不回头受死!”

    大将军依然纹风不动。

    冷血忽觉心跳如雷般。

    他还闻到一种气味。

    死味。

    这时候,他就听见有人颇为惋惜的说:“可惜,你并没有刺出这一剑,否则,这假人就会吸住你的剑,并发出七十八种暗器,同时把你连同这地方一齐炸毁。可惜可惜。”

    语音相当无力。

    像一个人根本中气不足。

    又像小虫在学人说话。

    声音从案前那“大将军”传来。

    冷血知道不是。

    ——那确不是大将军。

    他知道他自己已经“中伏”了。

    他也感觉到来的人,便是当日一直迫踪他的人。

    ——“大出血”屠晚。

    他知道来的是屠晚。

    可是屠晚并没有出现在他眼前。

    他的声音来自那“大将军”,人在那里,完全不可捉摸。

    冷血的眼神变了。

    他的杀志消失了。

    改成斗志。

    ——一种野兽落网负隅时的斗志。

    ——一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力量。

    冷血的手紧紧握在剑柄上。

    他的剑,没有鞘。

    他握得那么紧。

    那么实。

    那么用力。

    就在这时候,有一种细碎的、细微的、细沓的声,仿佛自亘古的夜暗里传来。不但传来,而且是直飞了过来。

    这样听来,这声音仿佛还带着岁月和死亡,一齐来造访。

    这声音不可抗拒。

    直至它击碎了窗:现出了它的原形——一个问号!

    这个开天辟地的大问号,正劈头劈面打向冷血!

    不能避。

    不能躲。

    无法避。

    无法躲。

    不能招架也无法抵抗。

    ——这天地间的大问号!

    怎的一个?字了得!

    你曾问过天问过地吗?也许天地间有些问题,你只能够把它交回给苍天大地,人是永远无法作答的。

    冷血没有避。

    也没有躲。

    ——事实上,他也避不开,躲不了,招架不来。

    “啪!”的一声,他已捏碎了剑柄。

    他的手一振,它已化作一道白龙,“嗡!”地疾飞了出去,还向着那“问号之椎”攻入之处——那儿正隐闪着两朵寂寞的红火!

    冷血中椎的同时,也听到对方的一声闷哼。

    “飕!”地一声,那问号神奇的出现,但也神奇地收回窗外的暗夜里去了。就像一头首尾皆不见的神龙。

    所不同的是,冷血的剑没有“收”回来。

    夜又回复了它的宁静。

    灯静。

    灯残。

    灯艳。

    冷血听到自己汗滴的声音。

    还有血滴的轻响。

    ——对方也受了伤。

    ——自己更受了伤。

    ——伤重。

    ——但敌人并没有走。

    ——敌手还在这里。

    ——因为他还听到鼓声。

    ——鼓声就响自自己的心里。

    ——他还闻到死味。

    ——死味就自自己身上发出。

    ——对手在等。

    ——等待下一次攻击。

    ——自己也在等。

    ——等待对方下一次的攻击!

    血在流。

    伤在烧。

    ——天啊!下一回的攻袭,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这次第,怎的一个?字了得!

    “蓬!”地一声,冷血所站之处的屋顶上,突然击落一个大问号。

    冷血急速跃开。

    但那一椎却恰好击在冷血急跃的身形上。

    冷血身形一挫,突然跪蹲,左手如剑,一掌插入地下。

    ——他不向屋顶反击,而陡攻向地下!

    地下一声气若游丝的闷哼。

    “飕!”的一声,问号之椎也疾收了回去——它自屋瓦击下,却在裂开的地上收了回去!

    然后有一个声音,开始是响自地底,很快的便转到屋外传来:“交给你们了。”

    冷血轻吁了一口气。

    ——至少,对手也伤得不轻。

    可是,自己的伤更重。

    就在那时,那“大将军”疾转过身子来,一掌印在冷血胸膛上。

    冷血陡然受袭,看来要避,但没有避,看似要挡,但没有挡!

    他硬捱这一掌。

    他哇地吐出一口血。

    ——血一吐,他反而激出了斗志!

    ——一受伤,反而更加勇猛!

    那人一招得手,冷血立即反击。

    ——按照冷血反击之势,那人决招架不了三招。

    但那人足尖一挑,挑起地上一口痰盂。

    冷血一见,速退。

    因为他知道那是杨奸的成名武器:——痰盂一出,莫敢不从!

    来人正是杨奸。

    同一时间,屋子里五个方位,出现了五个凶神恶煞般的人物。除了凶狠的神情之外,相同的是:他们脸上,不是结满红斑,就是黑斑,不是满脸黑病,就是满脸脓疮,或是满脸汗斑!

    ——斑门五虎,五大皆凶!

    另一人自屋顶的破洞里徐徐落下。

    月色和着灯色一照,那人满脸胡碴子,沧桑中带点玩世不恭、讽世不羁,正是“有影无踪”崔各田。

    来了。

    ——都来了。

    冷血已经给包围了。

    要是他受伤不那么严重,或许尚可一战。

    ——此刻包围他的尽是武林好手,要活命已断无可能。

    ——除非是拼命。

    ——挤得一个是一个。

    “冷血!”杨奸铿锵有力,大义凛然的道:“你怙恶不俊,杀人灭口,行弑将军,罪该万死!我们在这里先诛杀你!”

    他一面说,一面扬起痰盂,就像一位得道高僧在宏扬他的法器一般。失血过多的冷血,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那两椎伤得重!

    ——那一掌也伤得不轻!

    现在的他,只求杀得了一名仇敌,已是心平了。

    可是在此时此境,就算要杀却一名强敌,恐亦难以如愿。

    第一个发动的是崔各田。

    ——一直以来,崔各田都表现得跟他甚为友好。

    而今崔各田却抢先出手。

    他的拐杖当头劈到!

    冷血奋力招架。

    ——崔各田的功力绝对要比他一向估计的好!

    更可怕的是崔各田的腿。

    ???——崔各田原本是个跛子。

    ——就因为他是跛子,他的腿法越是难防。

    他的腿功远胜于他的杖法。

    冷血着了一脚,飞跌了出去!

    “斑门五虎”一齐窜了出去。

    ——奇怪的是,冷血却在这一刹间不见了人影,像是消失在夜空里。杨奸也掠了出来,下令:“追!一定要把他抓回来,不管死的活的!”

    于是,杨奸、斑门五凶、崔各田立即分头去“追”。

    ——谁见着已身负重伤的冷血,都有足够的能力对付他。

    ——谁找到冷血,都得马上通知大家。

    重伤的冷血,是折翅的鸟——朝天山庄的主持“阴司”杨奸,负责这项诛灭冷血的行动,他有把握让冷血插翅难飞。

    他们各自飞纵搜索。

    ——他们谅冷血也逃不了!

    崔各田却是折返。

    他一脚把冷血自大门扫飞出去。

    他却转向庵后。

    他很快的就找到了冷血。

    冷血正冷冷的盯着他,眼神就似两道冷剑。

    他乍见崔各田,却不动手,而陡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

    ——他着了对方的一记飞腿,飞了出去,但飞向甚奇:竟能藉力折入庵后,且身上全无因中脚而受伤!

    ——这说明了一件事:对方完全无意伤他!

    崔各田哂然一笑。

    淡月下,他亮出一物。

    冷血失声:“平乱玦!”

    ——那竟是另一面“平乱玦”!

    崔各田中指朝天,淡然地道:“神州子弟今安在?”

    那是诸葛先生的暗号。

    冷血吸了一口气:“天下无人不识君……你,你,你,你就是三师兄……”崔各田迅速把身受重伤的冷血,带离卧虎藏龙的“养月庵”,而折去“久必见亭”。——这时候,冷血始知这位“三师兄”的轻功,不仅可怕,简直高得可惊可骇可怖!在亭心,崔各田边为冷血裹伤疗伤,边对这在黑暗中尤自激动未平的“小师弟”道:“我是追命,原名崔略商,经‘世叔’诸葛先生任命,待在惊怖大将军手下当‘卧底’,做的跟你是同一类的工作,但方式、手段、身分不一而已……也许,就是因为你吸住了他大部份的注意力,我才更能接近他。”

    冷血苦笑道:“……三师兄……我这回是一败涂地,对不起世叔……我……我可是做错了?可连累了大家?”

    “世上那有连累不连累的事?只有情愿不情愿而已!只要情愿,受牵累只是一种荣幸!”追命自襟内掏出一个小葫芦,拔掉葫芦的软塞,咕嘻噜的仰脖子喝了数口酒:“你可知道,在他们面前,为了不令他们生疑,别的都容易,就是要我少喝许多的酒,这点太也为难!”

    冷血仍是忧心怔仲:“我现在已成了嫌犯……已没资格再当捕抉了!”追命闭上眼,像是“回味无穷”,好半晌才道:“你的案子仍有生机。”冷血惨笑:“三师兄别安慰我了,能证实我清白的人,都死光了。”迫命道:“我查过了……可能还有一个人证。”

    “梁取我么?”冷血仍没精打采:“虽一时找不到他的尸身,不过,多半已沉入湖底。”

    “不,还有一个活口……”

    “?”

    “当晚,还有一个人,受了同样的伤,向上太师求医……据上太师验证,此人所受的伤,与那晚‘久必见亭’血案尸身上留下的伤痕,是为同一利器。”追命悠然补充了一句:“上太师的人品如何,姑且不论,但其医术高明,确是手屈一指。”

    “……那人也是伤在同一天晚上?!冷血几乎跳了起来。所以他可能知道这血案的来龙去脉——况且他也还没死。”迫命有力的点点头道。

    “那么……”冷血两眼再绽放了奋悦的光芒:“……他是谁呢?”

    “小相公。”

    “小相公?”

    “鹰盟‘三大祭酒’之一:‘小相公’李镜花。”

    “她?!”

    “——所以找到李镜花,可能便知此案端倪。我看,你现在身上的伤,跟那晚久必见亭血案凶器,如出一辙。”

    冷血双眉一轩:“‘大出血’屠晚?!”

    追命沉重地道:“据我所知,不仅‘四大凶徒’中的‘大出血’屠晚己加入大将军摩下,连‘小心眼’赵好也正取道危城。”

    冷血一听,反而激起斗志:“好,那怕四大凶徒一并儿来,咱们也决意跟他们斗下去,不死不散。”

    追命语重心长的问:“你可知道为何诸葛先生要派给你这样一件棘手任务?”冷血惶愧的道:“……我有负世叔重托。”

    “倒不是成功失败的问题,而世叔也不是一个注重俗世间成败的人。”追命语气略带调侃的道:“据我所知,他派你来,仍很不放心,着我来接应你,怕你为大将军所趁。的确,你也给大将军所困所惑,且给激怒了,所以才一时冲动,为人算计。你看,大将军尚未亲自出手,已把我的好师弟整惨了……这样日后怎能办大事呢?你这样贸贸然去杀他,跟他拼命,只会挤了自己的小命。这其实是一个考验,你应以此为诫:你这样冲动,当杀手尚可,但当捕快则尚须多加磨练。”

    冷血听得甚为惶悚,低首道:“是。”

    “跟恶人、坏人、奸人的斗争,是永远不会完结的,这里的斗争,更是没有完的,这不是一时的事。”追命喝了两大口酒,望着冷血,也望着他背后湖心的月色,道:“不过,只要你不肯趁风转,不愿意屈伏,不背负初衷,就得苦斗下去,且不要激动,不能够心酸。”“跟恶人斗,是长期的恶斗,所以一定要保持欢快舒坦的心境,要有长久的斗争下去的体魄,才能与之不死不休的斗下去。”追命拍拍酒囊,道:“所以,你不要太紧张,绷得太紧,弦也易断!你看我与那一群狐群狗党,日夜为伍,收集罪证,明查暗访,虚与委蛇,尔虞我诈,不放轻松点,如何能活下去?壶中日月长,幸有此物,夜半无人时,助我乘风邀月,其乐融融。”

    冷血坦挚的说:“我不喝酒,我也不喜欢饮酒。我喜欢与人恶斗,恶斗反而让我放松!”

    “每个人都有他排解紧张的方式,你有你自己的,不必学我!”迫命呵呵笑道:“世叔一直都十分重视你,说你是他最后收的徒弟,而且也是最可爱的一个!”他有力的按住冷血肩膀,望定他,一字一句的说:“你可不要令他老人家失望。”冷血执住追命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心中一热,一向倔强的他,几乎掉下泪来。他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决不寂寞。

    ——既然还有三师兄这样的人,就有二师兄、大师兄……还有世上许多师兄师弟,跟他志同道合,同一阵线。

    而跟恶人的斗争,到底还是没完没了,也不完不了,完不了!



    ──温瑞安《少年冷血》全书完,秋草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