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苍白的大雾

    第一章 苍白的大雾 (第3/3页)

不要如实相告,认为瞒着她反而是为她好。

      既然与妈妈相濡以沫的爸爸这么坚持,就算江南和兄嫂有异议,也只能服从了。

      说实话,此后的许多事情,江南不愿回想,有些也想不起来了。

      妈妈开始了漫长的住院生活——

      过完年,妈妈做了外科手术,但结果并不如意。当时,她恐怕也觉察出自己的病不容乐观。江南觉得不管周围的人如何隐瞒,纸还是包不住火的:因为最了解自己身体的还是本人。

      但是妈妈,几乎从来不在百忙中抽空回熊本看望自己的儿子面前,露出难过、不安的神情,总是故意显得很开心……江南真不愿回忆这些事情。他甚至觉得索性忘记了好。但是,事与愿违——

      有好几个场景烙刻在他的心头。其中之一就是……

      ……远处是晚霞朦胧,广阔的岛原湾,近处是花蕾零星绽放的樱树。阳光柔和,微风徐徐……春天里,一个和煦的下午。呆望着窗外风景的妈妈突然郑重其事地开口说:“孝明,说实话……”

      与上次见面相比,她似乎有点精神,在床上坐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江南带来的点心。

      “以前我一点没说——你不觉得两兄弟不一样吗?”

      江南知道她在说自己和哥哥。的确,他们。人不太相像,不管是容貌、体形,还是性格。江南自己曾这么觉得,别人也曾多次指出来过。

      妈妈脸冲着窗户,用眼睛的余光看见江南点头后,叹口气,接着说下去:“你们不相像是当然的,因为你们没有血缘关系。”

      “啊!?”

      “孝明,你们不是亲兄弟。”

      突然听到这样的话,江南不知所以,只能翻白眼。

      妈妈看着窗外:“你不是我生的。你是我们夫妇收养的……”

      话是听得懂的,但江南不知该如何解释,该如何反应,真的是脑子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怎么会?”好不容易才冒出一句话,“为什么会那样?”

      妈妈慢慢地转过身,面对着江南。好几秒钟,她严肃地看着江南,紧接着,她用一只手摸着苍白憔悴的脸颊,低声笑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回事?”江南被弄得莫名其妙,妈妈也没理他,笑了一会儿,眯缝起眼睛:“开个玩笑。”

      “什么?”

      “这是玩笑嘛。你不要当真。”

      “什么?玩笑……”

      “难道病人不能开玩笑?”她恶作剧般微微歪着脑袋,用眼神示意江南看墙上的挂历,“看!今天本来就是骗人的日子嘛。”

      4月1日,星期一——这是今年愚人节发生的事情。冲着从远方赶来看望自己的儿子,她开这个玩笑,也许是怕江南过于担心而调和气氛,或者是一种逞强的表现。

      还有……6月3日,星期一。

      江南甚至连当时的时间都清楚记得——下午4点08分。就在那个时间,岛原湾对面的地域因为云仙普贤岳火山的喷发而遭受重大损失。当天熊本市内下着大雨,那场雨从前天开始,一直没停过,凄厉的雷声响彻天空。傍晚,雨势减弱了,当时江南正乘出租车去医院,在车子里,他听到电台的紧急报道而得知那一消息的。

      去年11月,休眠了200年的普贤岳火山喷发了。据说其山顶上的巨大熔岩盖崩塌,形成从未有过的浩浩荡荡的岩浆洪流,山脚下的两个村庄——北上木场和南上木场都受到直接冲击。当时在场的媒体人士以及火山研究者中,许多人下落不明,生还的可能性极小,除此之外,受伤的人也为数不少……

      下午6点左右,江南到达医院,当时姨妈在。妈妈病床边的小电视机正开着。

      妈妈盯着电视画面,连儿子来了都没打招呼。

      由高温气体和火山灰构成的怪物般的洪流蜂拥而至,吞噬了一切。树木成片倒下,民房熊熊燃烧,众人惊慌失措……看着电视画面里那惨不忍睹的情景,江南也呆了,不发一言。

      江南出生在岛原,并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时代。长久以来,只要提到云仙山脉,他就感到非常亲近,他还不止一次登上过普贤岳。

      上木场一带,具有乡土气息的风景至今还记忆犹新。那些地方,现在竟然变成这样……

      “真可怜。”

      妈妈嘟哝着,将视线从电视画而上移开。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平淡,让人觉得她已经没有气力来表现自已的哀痛之情了:“所有的一切都让人可怜……无论是人、村庄,还是树木、大山。”

      姨妈反倒略显夸张地,抑扬顿挫地说着:“说不定我们这里也有危险。山体塌陷会引发海啸什么的。江户时代,火山喷发的时候,不就发生过海啸吗?”

      江南静静地走到床头,看了看妈妈:与上次来的时候相比,她的脸颊更加瘦削,眼球看上去都突出来了。

      从5月开始,她的病情明显恶化。锁骨一带插着点滴管,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每次来,她身上的管子似乎都在增多;她几乎不能吃固体食物了。虽然还能自己上厕所,但恐怕很快就不行了。

      “感觉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妈妈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没事。”

      “和那些人相比,我没事。”

      “那些人?”

      “就是那些被岩浆吞没的人……”

      “啊,真惨!”

      “孝明,你看!”妈妈稍稍抬起手臂,指指电视,“过去,那山多美呀……”

      电视里正在详细解说从去年开始的火山喷发的经过。当时画面中出现的是今年5月中旬的普贤岳。山顶上的灰白色熔岩盖像花菜一般,裂开无数细缝,向四周扩散。江南无法相信那就是自己孩提时代攀登过的大山。太奇怪了……

      看着故土变得面目全非,不知妈妈当时是何种心情。

      现在江南觉得——当时妈妈或许想到了自己被病魔所侵蚀的身体。前面她所说的“真可怜”那句话恐怕也是对自己讲的。

      “恐怕回不了岛原了。”

      过了一会儿,妈妈嘀咕了一句。江南不知如何作答,旁边的姨妈倒接过话头:“姐,不会的。等你病好了,火山也就不喷发了……”

      “不可能!”妈妈躺在床上,摇摇头。

      当天深夜,妈妈吐了很多血……

      据说如果抢救不及时,就会有生命危险。主治医生告诉江南家人,她的病己经进入晚期,提出了几套治疗方案,供他们选择。

      “尽量让她多活一天。”爸爸说道,“求您了,尽量延长她的生命。”

      ……真的好吗?

      那样做,真的是为她好吗?

      虽然江南觉得值得商榷,但看着紧咬嘴唇,闪着泪花的爸爸,他也无法提出异议了。

      啊……妈妈。

      回忆又跳跃到下一个场景……7月6日,星期六下午。那是江南最后一次见到妈妈。

      妈妈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不要说自己吃饭、入厕,就连翻身都不行了。房间里充斥着说不出的味道——不知是臭,是甜,还是腥膻味。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江南坐在床边,直直地看着妈妈那憔悴的面庞。

      不时地,她微微睁开眼。透过罩在口鼻上的透明氧气罩,能看见她的嘴唇颤动着,但听不清说什么。她没有睡,而是因为药物,意识处在朦胧状态。

      即便江南冲妈妈说话,她也没反应。听不到吗?听到而没应答吗?无法应答吗?她那种状态甚至让人怀疑——她能辨认坐在这里的人就是自己的儿子孝明吗?

      妈妈突然睁大眼睛,无神地看着江南,慢慢地将右手放到嘴边。

      “怎么了?难受吗?”江南站起身问道,她皱着眉头,低声呻吟着……

      “要叫护士吗?”

      她用右手将氧气罩从嘴边移开,江南想帮她重新罩上去,她缓缓地摇手,抗拒着。接着——

      “让我死!”

      虽然她呼吸无力,口齿不清,但江南还是听见她说这句话了。

      “受够了,杀了我……让我舒服点。”

      江南没有说“不要这么讲”、“振作起来”这类的话,他也无法说。他转过头,躲开妈+++眼神,在那里呆呆地思考着。

      ——她为什么要活到这种样子?周围的人为什么要让她活到这种样子?!

      江南原本就有的想法如同决堤一般,在心头扩散开。紧握的拳头上有着麻麻的凉意,胸口被压迫得很疼,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为什么……对,妈妈她本人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妈妈完全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将是什么,所以才会说“受够了”,所以才会说“让我舒服点”……

      “……妈妈……”

      现在只要把这个氧气罩挪开,只要把点滴管取走,只要把病房里治疗仪器的电源断开——不,更简单的是,只要用这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只要一会儿,只要一点点力量,一切都将结束。轻而易举就能马上结束。只要那样做……

      江南只能清楚回忆到这里。

      不知为何,其后的记忆断断续续……自已踉跄着穿过幽暗的走廊。护士们扭头,狐疑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等待电梯的老人,跑下楼梯时,皮鞋发出刺耳的声响;窗外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医院大厅里,不相识的人们熙熙攘攘。从医院的扬声器中传来中性的声音,反复叫着某人的名字。一个穿黄色衣服的小女孩孤零零地坐在门诊前的长椅上……当自己跌跌撞撞地冲出医院的时候,猛地站住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脸颊上带着几道泪痕。

      外面下着雨。和普贤岳发生岩浆洪流那天一样,雨下得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