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月

    第一章 七月 (第2/3页)

嘶哑的声音高声喊道:“水夙君,飞龙的少爷来了。”

      与精神焕发的夫人相比,被喊出来的丈夫是一个背相当驼的、看上去已经很老的人。他算是比较魁梧吧,但因驼背的缘故,看上去很矮小。

      “噢,欢迎您。”老人一边用很难听清的声音说着,一边眯缝着双眼,像乌龟一样朝我和我母亲探出头来。

      “这是想一。”母亲又一次指了一下我,随后对着我说道,“是水尻夫妇俩呀,道吉和阿柞。”

      是从祖父那一代起就侍奉飞龙家的一对夫妻,自我父亲继承家业以后,就当着这绿影庄的管理人。在这回搬到这儿来之前,我们决定继续经营公寓,便让他们继续管理这地方。

      “欢迎您,少爷。啊,长大了。”老管理人边说边慢慢地朝这边走来。伸直驼着的背,抬起探出的脑袋,将眼睛凑近我的脸,“真的长大了,给我好好儿看一下脸。”

      “对不起,少爷,他上了年纪,眼睛已经不好使了。”

      “啊,真的长大了!”好像并没有理会抱歉似的低下头的夫人,道吉老人不住点着头重复着同一句话,“上次来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孩子呀。”

      “上次?”我一面别过脸去躲开老人微暖的吐气,一面说道,“那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吗?”

      “记得来过一次京都,但那是相当久的事了,所以记不清楚了……,,

      “几年前了呢?是武永老爷葬礼的时候吧?”

      要说是祖父葬礼的时候,如果没有记错,那时我刚上小学——近30年前的事了。

      “我也记得很清楚。”夫人以深切的语调附和道,“被实和子太太拉着手,少爷听着念经的声音,吓得哭了。”

      “啊,不过挺像的。”道吉老人说道。

      “像?——是像父亲吗?”

      “是的,也像高洋老爷,但更像武永老爷,和他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是吧,老伴?”

      “真的。”

      祖父的容貌我完全不知道嘛,本来长得相似也不足为奇,甚至没有见过照片。我是孙子,但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4

      “喝点茶再走吧?”

      “一起吃晚饭怎么样?”

      “……”老管理人夫妇不停地挽留,想招待我们,母亲一一谢绝了。

      我很认生,但他们夫妻俩看上去很是诚实的人品使我稍稍松了一口气。虽然想再跟他们说些话——特别是关于父亲和祖父的事,但母亲和我都累了。

      “怎么样,他们俩?”夫妇俩一退进屋子,母亲将嘴揍近我耳边,问道。

      “觉得挺慈祥的……”

      “想一是‘少爷’嘛。嗯,是好人。道吉暂且不谈,阿柞她还非常诚实可靠,所以这边的事托付给他们没有错吧。”

      我一面暖昧地点了点头,一面走到一二楼之间没有天花板的大厅的中央。高高的天花板上垂挂着大大的树形吊灯,好像有许多年头了。我环视了一下弧形盘向二楼的宽大的楼梯,以及围绕大厅二楼部分的走廊的栏杆。

      “妈妈,”我突然被冲动所驱使,回头看了一下母亲,“我上去看一下好吗?”

      “好呀,那一起转一转吧。”

      “不,妈妈你可以先回那边去,我一个人看看就回去。”

      “是吗?”

      母亲露出了有点担心似的神色,但立即温和地说道:“那……啊,对了对了,沿这里头的走廊一直走就通正房,你可以通过那里回来,鞋子我替你拿回去。”

      “嗯。”

      母亲使了个回头见的眼神,朝正门口走去。看着她至今还显得很年轻的背影,浓密的头发被优雅地盘扎起来——白皙的脖颈的颜色,此时不知为什么,与刚才在正房正门口遇上的人体模型的颜色重叠在一起。

      我独自爬上楼梯。

      从楼梯尽头到通往前面的凉台的法国窗之间的一片较大的地方,以及从这儿绕向左边围绕大厅的走廊上,都铺着和下面一样的苔绿色地毯。

      我打开奶油色涂料已经剥落了许多的法国窗,来到凉台上。雨又下大了,但不会涌进房檐下。

      刚才在外面没有感觉到,在我接触到外面空气的刹那间,一股强烈的绿色的气味扑鼻而来。前院树木的枝条被淋湿的重重的叶子压弯了,在我鼻子前摇晃着。

      我一面深深地吸着气,一面走到了凉台的中间。

      虽然烟雨朦胧,望不到远处,但因为整个家建在高岗上,所以可以眺望景致。被梅雨湿透了的一排排房子、驶过马路的车影……几乎看不到东京和其他大城市的那种高层建筑。

      “多暗的城市啊!”望着压在低低的一排排房子顶上的铅灰色天空,我又这样想道。

      父亲出身、去世的这个城市、这个家,现在我来了,现在我在这儿。

      我飞龙想一生于1953年2月5日,父亲高洋,母亲实和子,故乡是静冈市——这是为了志愿与祖父对立的父亲和母亲私奔并开始两人生活的城市。实和子当时是在京都的一家日本式饭馆里工作的姑娘,两人的结婚当然遭到了祖父的强烈反对。

      父亲有一个弟弟。祖母在战争年代死了,祖父要与父亲断绝关系,好像打算把老二立为自己的继承人,但刚好我出生的那年,叔父没有结婚就病死了。也由于这个原因,不久祖父和父亲就达成了暂时的和解。

      不久,祖父去世,父亲继承了他全部的庞大的遗产。听说那是距今——对了,28年前,我6岁那年的事。当时,父亲35岁,好不容易作为雕刻家为社会所承认,夫妇俩好像决定从母亲的故乡静冈再迁回京都,但是……

      就在这个时候,母亲实和子因意想不到的事故而离开了这个世界。

      随后——

      父亲独自回到了京都,作为独生子的我应父亲强烈的要求,被托付给了住在静冈市的母亲的妹妹沙和子和她的丈夫池尾裕夫。从那以后,我一次也没有见过亲生父亲高洋的脸,一次也没有听过他的声音。

      我尽管是个孩子,但左右揣摩撂下自己的父亲的心思,察知他对自己的冷淡的感情,因此管池尾的姨夫和姨母叫起“爸爸”、“妈妈”来了。没有孩子的池尾夫妇简直是像对亲生儿子一样疼爱、抚育我。所以现在我管她叫“母亲”的女人不是我真正的母亲,是和母亲实和子差五岁的妹妹沙和子姨母。养父池尾姨夫十年前就死了。

      祖父死了,父亲回到了这个家。仿佛重演这历史似的,这回父亲死了,我来到了这儿。

      下到车站时根本没有涌上来的一种感慨,这才在心田深处开始流露出来。父亲的死是自杀,听说是在下雪天的晚上在这座宅邸的里院吊死在樱花树上。

      回忆的事太多了,要思考的事太多了。父亲的事、实和子和沙和子——两个“母亲”的事、还有我自己的事……

      风突然增加了势头,刮向这边。几颗大粒的雨滴随风啪地打在我的脸颊上。

      不知不觉靠在凉台栏杆上的我吃惊地向后退了几步,擦了一下顺着脸颊淌下的雨珠。

      这时——

      突然有一个黑色的人影停留在视野的角落里。

      (?)

      那是在门前的路上。他打着透明的塑料伞,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座房子。上着黑色衬衣,下穿黑色西裤,从这点来看,像是男子。看上去并不是有什么可疑的行为,也并没有看清长相,但不知为什么,那人的样子使我忐忑不安。

      (是谁呢?)

      (在做什么呢?)

      他并没有做着什么特别的事,只是看着这座宅邸而已,也不知是否发觉我在这凉台上。

      (谁……)

      我总觉得什么时候在哪儿见到过,也觉得如果脸看得更清楚些,好像会想起是谁来。但不久,那人忽地掉转方向,沿着下着雨的道路静静地走了。

      5

      从凉台一回到里面,只见围绕大厅周围的二楼走廊的右侧里头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人。

      刹那间吃了一惊,但立即明白那是和正房大门口相同的人体模型。这个一丝不挂的年轻女子——从这里看去,那脸也是一张没有眼睛、鼻子的扁平脸,而且朝着面向里院的正面窗户方向的身体,这回缺了一条左臂。

      这偶人也是父亲高洋制作的吗?把这种东西甚至装饰在这厢房里,会不会使公寓的房客们感到可怕呢?

      偶人的靠这边儿有一扇门,正好是一楼管理人室的正上方的房间,标有‘2—A',的字样。

      我产生了想去里面的走廊上看看的念头,但一动不动地伫立着的“她”的姿态中有一种难以靠近的异常气氛。可怕就不用说了,但眼、鼻、嘴都没有的那张侧脸上,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对我拒绝的表情。

      结果我垂头丧气地朝来时的方向返了回去。

      按母亲所说的,我沿大厅里面的走廊向正房走去。但拐过两个拐角,我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

      在走廊尽头的角上又有一个偶人。

      从右侧的一排窗户射进来的微弱光线,刻画出微妙阴影的白色的扁平脸。在一瞬间看上去,像是这张脸浮现在空中似的,这也是因为这回的偶人没有躯体的上半部分。

      下半身确实存在,也有两边的胳膊,只是没有从腹部到肩部的部分,取代这部分的是组合成十字形的黑色的木棒,连接着腰、头部和双臂。

      这房子里究竟有多少个这样的偶人呢?它们至今依然这样被放置在房子的各个地方,说不定是死去的父亲的遗志吧。

      我驻足凝视了片刻这个实在太扁瘪的偶人。

      突然当地响起一声金属的声音。

      觉得随着这声音,从棒那里长出来的偶人的胳膊微微动了一下,我吓得几乎要逃离那地方,但实际动的不是偶人,而是左侧的门。

      “啊?”

      从那门里出来的人,也好像察觉到了绷着脸伫立在走廊一端的我有点慌了神。

      是个不胖不瘦、中等个儿、脸色苍白的青年。下着齐膝的蓝色工装裤,上穿黄色的皱巴巴的衬衣。

      “啊……有什么事吗?”

      “不,我是……”

      “啊,新住进来的人?住哪个房间?”

      “不,这个……”我惊惶失措地将目光投向右侧的窗户。隔着大里院,可见正房的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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