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黑色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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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黑色梦幻 (第1/3页)

    一

    



    今天好像又是个大热天。

    佐竹光义抱着双臂,隔着百叶窗,从公寓二楼眺望外面。太阳光照射到的部分闪闪发光,照不到的部分就成为阴影。盛夏午后的街道,一切都被分成这两种颜色,包括绿化树闪亮的叶表和黑色的叶背,路人及其身影。人行横道跟晒化了似的,看起来弯弯的。佐竹想起鞋跟落到被太阳晒化的柏油路面时粘粘连连的感觉,咽了一口唾沫。

    新宿西口的高层建筑群就在近处。被楼房侧面垂直分割的瓦蓝瓦蓝的夏日天空万里无云,充满了耀眼的白光,让人不能正视。佐竹反射性地闭上眼,可视网膜里残留的夏天景象,挥之不去。

    佐竹关上百叶窗,尽量不让光线射进来。回视黑暗的房间,眼睛终于适应了。有两间铺着六张半旧榻榻米的房间,被褪色的隔墙分开。在空调降温后的昏暗的房间正中,电视闪烁着银白色的光。除了电视之外,看不到别的家具。玄关旁尽管有一个小厨房,因为很少做饭,也没有锅和餐具。对于外表包装得富丽堂皇的佐竹来说,住处显得过于俭朴,乃至寒酸、跟居室一样,佐竹在自己的家里也不修边幅,白衬衫,露膝的灰色短裤,就是最自然的打扮。他清楚,如果自己从房间迈出一步,别人会如何看待店老板佐竹。佐竹卷起衬衫袖子,用自来水洗脸和手,水很温和。

    佐竹用手巾揩过手和脸,在大彩电前盘膝正座。电视里正放映年代久远的配音美国片。佐竹不知所措地挠了好几次削得很短的头发,把视线从画面移开。不是想看电视,只是想沐浴什么意义也没有的人工电光。

    佐竹厌倦夏天,不是怕热,而是厌烦充满了都市街道的盛夏气氛。以几乎把父亲下巴打碎的重拳把父亲击倒,冲出家门,是在高二暑假;发生改变一生的那件事也是在八月,在空调吼叫的高级住宅中的一间屋子中。

    在充斥着废气和人们的热气的街道上,身体内外的界限就变得不分明了。街上的腐臭空气从毛孔渗入佐竹的身体,变脏,反过来又把佐竹膨胀的感情从体内排出,流到街上。对东京的盛夏,佐竹怀有恐俱,生怕自己会跟肮脏的街道同流合污。因此,在空调把热风吹到街道上,自己被侵蚀之前,最好对夏天敬而远之。

    心情之所以变得这样,似乎是由于梅雨天完全放晴,进入了真正的夏天的缘故。必须尽早把夏天从这个房间赶出去。

    佐竹站起身,到另一个房间,打开窗户。为了防止带着废气味的热风和噪音进来,佐竹又赶紧放下外面的套窗(日本式房屋窗外一种防风雨的木板套窗),并关紧它。里面的房间马上暗下来。佐竹放了心,坐到变了色的榻榻米上。

    这个房间里有一组西服柜子和叠得很整齐的被子。被子角简直就跟放了三角板似的方方正正。如果是内行人,或许会认为佐竹的房间就跟监狱似的。当然了,监狱里不会有电视机。

    服刑期间令佐竹难受的,不仅仅是杀死女人的回忆,那个狭窄的矩形空间也让佐竹郁闷。所以,即使现在已获自由,他还是避开被水泥密封的房间,住在这样的旧公寓。此外,一直开着跟外界联系的门户——电视机也是那个原因。

    佐竹又回到有电视机的房间,在它面前盘膝坐正。这个房间没有木板套窗,无法防止光线从百叶窗的缝隙透进来。佐竹关死电视声音,屋里响着通过附近山手大道的汽车轰鸣声和低沉的空调声。

    佐竹点上烟,皱着眉,似看非看地盯着电视。现在是社会广角节目,男主持一脸郑重其事的样子,单手拿着饮料,说着什么。好像是上个星期在公园发现的碎尸案的特辑。对此不感兴趣的佐竹,为了躲避外界汹涌而来的喧嚣,抱紧了头。就好像看到了佐竹的样子似的,身边的手机响了。

    “喂,喂!”

    这是佐竹跟外界联系的又一部机器。佐竹犹豫了一下,才低声回话。为了忘掉尘封已久的往事,佐竹不想跟外界联系,可为了解闷又想揪住外界不放。骚动的心情使佐竹不快,虽然他厌烦盛夏的路面,但又不得不生活在城市。

    “大哥,是我。”

    是安娜打来的。佐竹看了看腕上的劳力士,正好下午一点。有日常工作在等着自己。大热天的,上街不上街呢,佐竹犹豫不决地问道:“什么事?去美容院吗?”

    “嗯。今天热,可以去游泳吗?”

    “……游泳?现在?”

    “对。一块儿去。”

    佐竹仿佛闻到了游泳池里淡淡的漂白粉味和感觉到池畔飘着麝香油味的干燥的风。这跟佐竹极力回避的夏天不同,不过今天可不行。佐竹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夏天。

    “已经不早了,歇班时再去吧。”

    “可星期天很拥挤呀。”

    “那没办法。”

    “去吧。你不想游泳?我可是想去。”

    “知道了,陪你去。”

    佐竹下决心说。扣死电话,佐竹又点上一枝烟,仰起下巴,眯着眼,出神地看消了音的电视。

    电视上正放映着一个表情紧张的女人,好像是死者妻子。她身穿洗得褪了色的T 恤衫和牛仔裤,头发扎着,几乎没化妆。佐竹凝视着那个女人的脸,因为她的脸庞意外地端庄。大概三十二三岁吧,略施粉黛还会有人喜欢。丈夫被害,不应该那么沉着。佐竹尽想这些没边没沿的事。滚动字幕“被害者山本的妻子”在画面下多次出现。佐竹对山本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反应。他连那晚把山本从店里撵出来、痛揍一顿的事,都忘到爪哇国去了。

    比起这事,让佐竹消沉的是夏天午后的空气。当时如果预先警觉,那事就不会发生。如果没遇到那个女人,自己的人生会是另一番风景。那种不祥预感今天依然还存在于佐竹的心中。

    十五分钟以后,佐竹戴上墨镜,快步走向月极立体停车场。远处飞奔的汽车,由于热气,看起来像屋景似的歪斜着。习惯了呆在黑暗房间的佐竹,很难适应街头的热气和强烈阳光的暴晒。佐竹用手抹去额头上冒出的汗,耐着性子等升降机把自己的车子叼下来。打开车门,发动车子,马上开了冷气。黑革的方向盘,跑起来之后,有一阵子还烫手。

    佐竹习惯了安娜的任性。今天要去买服装啦,明天想换个美容院啦,给她找个兽医啦,安娜什么事都拖着佐竹。佐竹明白安娜在考验自己的爱情。简直像个孩子,佐竹一边开车一边苦笑。

    按过门铃,就跟等在那儿似的,安娜马上开了门。头戴宽檐大黄帽,身穿同色的海滨服。安娜一边焦急地系鞋带,一边噘着嘴问:“怎么不早来?”

    “你突然提出要去游泳,我也没办法。”佐竹开大了门,从安娜房间流出特有的化妆品和狗臭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想去哪儿?”

    “不是说去游泳池吗!”

    安娜一边从开放式走廊极力探出身子仰头看天,确认热天没变,一边大声说。

    她兴奋得这就想跑出去,根本没注意到佐竹心情不快。

    “去哪儿?是京王广场,还是新奥德尼?”

    “宾馆太贵,漫天要价。”

    “那去哪儿?”

    佐竹边走边问。虽然横竖是佐竹掏钱,节俭的安娜也不允许浪费。

    “区营泳池就行。两个人才四百块。”

    去区营泳池的话,的确便宜,可人多嘈杂。不过对佐竹来说去哪儿都一样。原本打算忍过夏天,倒不如干脆随安娜喜欢。他们乘上电梯。

    泳池里满是小学生和青年男女。修成缓慢阶梯状露台的池畔顶端有树阴。佐竹坐到凳子上。。换了火红色泳装的安娜从更衣室出来,朝佐竹挥手。

    “大哥——”

    佐竹凝视着跑来的安娜那动人的躯体。除了在游泳池中显得皮肤太白之外,毫无瑕疵。胸部和臀部高耸,两腿修长。尽管大腿丰腴紧绷,整体线条却流畅、苗条。

    “你不游?”

    安娜像要闻一闻水中的漂白粉味似的,边深呼吸边问。

    “我在这里看你游。”

    “为什么?”安娜拉佐竹的胳膊,“来吧,来吧。”

    “我不去。你也快点儿游,一两个小时就得回去。”

    “那么短?”

    “不是早就说好了吗?得去美容院呀。”

    安娜做出执拗的姿势,而后好像死了心,跑开了。就要进泳池时,途中捡起了在地上滚动的大塑料球,跟一群小学生女孩子们玩起来。可爱的女人,佐竹微笑着说。他很疼爱安娜这样诚实的女人,单是跟她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不可否认,自己跟安娜一起时很和善。但是,安娜也不能排解突如其来的夏天带给佐竹的烦恼。佐竹闭上了隐在墨镜后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睁开眼,他却找不到安娜在池畔戏耍的身影了。在喧嚣着水的飞溅声和孩子们尖叫声的五十米泳池中,有一条白色手臂朝自己用力挥舞。安娜以为佐竹认出了自己,就以笨拙的自由式泳姿沿纵向游起来。追逐着安娜笨拙的泳姿,佐竹看到跳台下一个年轻男子向游到身边的安娜打招呼。佐竹闭上眼。

    安娜回到佐竹身边。全身滴着水珠,一边束着湿亮的黑发,一边回顾泳池。刚才的那个男子朝这边张望着。他的长发在后面扎着,一只耳朵上戴着耳环。

    “他在看你呢。”

    “嗯,刚才他冲我打过招呼。”

    “干什么的?”

    “说是乐队队员。”

    安娜假装不关心似的回答,眼睛却像窥视佐竹的反应似的盯着他。佐竹凝视着从安娜的手上、腿上滚动下来的水珠。他感觉到了年轻和美色。

    “你可以跟他游一会儿,还有时间。”

    “为什么?”

    安娜失望地看着佐竹的脸。

    “他不是邀请你了吗?”

    “佐竹哥,你不生气?”

    “不生气啊,只要来生意。”

    “啊,是吗?”

    安娜那孩子似的天真烂漫消失了。她扔下浴巾,朝坐在池畔无聊地仰视天空的男子跑去。那男子喜出望外,要确定佐竹真意似的回过头来看。

    回去的路上,安娜沉默无语。

    “喂,安娜,”佐竹主动问,“顺路去美容院吗?”

    “好的,不过不用来接了。”

    “为什么?”

    “我自己乘出租车回去。”

    “是吗?那好吧。我洗个澡后就去店里。”

    在常去的美容院那儿让安娜下了车,佐竹就在山手大道飞奔起来。太阳微微西斜,夕阳迎面射过来。夏天的傍晚,让佐竹想起一件事。那件事太过震撼,连自己都感到恐惧。在房间时那种难以忍受的闷热又在体内复苏,佐竹凝视着人行横道上拖着长长人影的新宿街道,无法遏抑的焦躁又杀回来了。

    那夜,佐竹在美香一露脸,错把佐竹当作客人的女招待们都围向他。强颜作笑后,知道是佐竹,都一副无趣的表情。

    “怎么!到了夏天淡季吗?”

    快速地环视冷清的店堂后,佐竹对陈经理说。

    “不久就会好的。”

    陈慌忙撸下卷起的白衬衫袖子,回答着。蝴蝶领结歪着,黑裤子上尽是褶子。看不惯邋遢相的佐竹,粗暴地拽住陈的蝴蝶领结。

    “喂,注意着装!”

    “对不起。”

    看到佐竹不高兴,女掌柜丽华从厨房走出来。今天她穿着黑裙子,戴着珍珠项链。看到这身丧服似的装束,佐竹阴沉下脸。

    “佐竹先生,很对不起。今天太热,比平时稍差一些。”

    “不是稍差一些吧?打过营业电话了吗,丽华?同伴谁也不在?让人难以置信。”佐竹环视店内,看到店中花瓶里的花还耷拉着,大为恼火,“喂,花瓶!”

    佐竹一向稳重,不让店员窥视自己的内心,而使店员心生敬畏,唯独今夜却一反常态。害怕气势汹汹的佐竹,陈赶紧朝身边的大水晶花瓶跑去。里面的土耳其桔梗全部蔫了,紫色的花头耷拉着。女招待们默不作声,盯着花瓶和佐竹。丽华讨好佐竹,说道:“大家都说,不久就会时来运转……”

    “即使相信这话,在这儿坐等,客人也不会送上门来。出去拉客!”

    “照您说的办。”

    丽华满面带笑地答应着,其实天那么热,不可能马上就出去拉客。佐竹压着火,再次环视店中,总觉着店里少了什么,是安娜不在。

    “哎,安娜怎么了?”

    “安娜呀,她歇班。”

    “为什么?”

    “刚才来电话说在泳池晒的时间过长,不舒服。”

    “真拿她没办法。知道了,过一会儿我再来。”

    “明白了。”

    丽华舒了一口气,回答着。同时,店里的气氛也缓和下来。佐竹憋着气,走出“美香”。

    歌舞伎街夜间的热气马上包围了佐竹。虽然太阳已经下山了,整条街道还跟蒸笼似的,气温和湿度都没降下来。街道就跟浑身毛孔堵塞、满是污垢的中年男人似的,热量憋在体内,连汗都流不出。佐竹长叹一声,比平时缓慢地登上了楼外台阶。店里的纪律太松弛了,必须整治一下。

    “辛苦了。”

    佐竹推开“娱乐广场”的门,低声慰劳看到自己后跑过来的国松。看到几个工薪族客人在玩,佐竹放心了。

    “晚上好,佐竹先生!今天来得很早啊。”

    说完,国松吃惊地打量佐竹的全身。因为银灰色夹克上早就渗出了汗渍。觉察到国松的视线,佐竹脱下夹克。黑色的丝绸汗衫也已湿透,贴紧肌肉发达的胸部。

    “这里热吗?”

    国松接过佐竹脱下的夹克,陪着小叫问。

    “不热,这样就行。”

    佐竹吐出一口气,掏出香烟。一个等着上台坐庄发牌、正在大比九点台进行练习的年轻庄主,看到佐竹湿透的衬衫,微微地皱了一下眉。佐竹很看不惯那个眼色。

    “那个新手叫什么名字?”

    “叫柳。”

    “告诉他,我们是为客人服务的,要注意眼色!”

    “是。”

    对佐竹少有的不快,国松保持着距离,退下。佐竹站着抽上一支烟,马上有兔女郎来撤换烟灰缸,佐竹又开始往新换的烟灰缸里弹灰。员工们隔得远远地围着佐竹,对佐竹的一举一动比对客人更小心。自己的店,不知为何竟没有自己的立身之处。这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佐竹先生,可以吗?”

    “什么事?”

    “请到办公室来一下好吗?”

    跟在穿着夜礼服的高个子国松后面,佐竹走进店里的小房间。那儿放着桌子和保险柜,大体成了国松的办公室。

    “这是客人忘下的东西。怎么处理?”

    国松从柜子里取出一件灰色西服。里间,刚脱下的佐竹自己的银灰色夹克挂在衣架上。

    “这是什么?”佐竹拿起西服,是夏天的毛织品,一眼就看出是便宜货,“没来取?”

    “这个……请看这儿。”

    国松翻出西服名字。有缝纫机用黄线绣下的“山本”二字。

    “山本?”

    “您忘了吗?对,就是上星期赶出去的那个家伙。”

    “啊,那小子。”

    佐竹想起了把那个死缠着安娜的男人赶跑的事。

    “没来取。怎么办?”

    “扔掉算了。”

    “能行吗?以后不会落埋怨吗?”

    “他不会来的。假设来,说没有就行了。”

    “好的,明白了。”

    国松歪着头,不大赞成,但也没再说什么。接着,佐竹又跟国松谈了一会儿营业情况,才走出办公室。为了讨好佐竹,国松紧随其后。店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两个好像干接客行当的年轻、妖艳的女孩,正在那儿玩。看到她们在日照沙龙晒出的人工肤色,佐竹想起了安娜。

    “我去看看安娜,过会儿再来。”

    国松默默地点头,脸上流露出的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并没逃出佐竹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佐竹感到:是否丽华、美香的女孩们、娱乐广场的员工们都已知道了自己的过去,因此,从内心害怕自己呢?

    佐竹拼命自我掩饰、小自翼翼封闭的黑色梦幻,别人听了,一定会吓破胆吧。不过,那件事的真相只有佐竹跟那个女人知道。实际上,谁都不知道佐竹当时渴望什么。二十六岁就明白了那事的佐竹背负着孤独。

    安娜的房间看来有点怪。佐竹按内线对讲机,一直没人应答。佐竹在门前掏出手机时,安娜终于搭腔了。

    “……谁呀?”

    “是我。”

    “……是大哥?”

    “唉,没事吧?露头让我看一看。”

    “嗯。”

    听到开保险锁的声音,佐竹感到奇怪,安娜一直不上保险锁的。

    安娜露出了脸,穿着短裤和T 恤,面色苍白。佐竹看到门厅地板上放着流行的轻便运动鞋。

    “是白天那个小子?”

    安娜追着佐竹的视线,脸色都变了,没有答话。

    “找个男人玩玩也没什么,不过,别旷班。别纠缠太长。”

    佐竹的话,好像打击了安娜,她后退一步,抬头看佐竹。

    “大哥,你真没有什么想法?”

    “唔……”

    眼看着安娜的眼中充满了泪水,佐竹感到很为难。安娜即使离开酒吧,自己仍然会喜欢她。不过,自己仅仅是把她作为喜欢的对象拥有而已。跟安娜的关系,对佐竹来说,就跟覆盖身体的皮肤一样,是极其表面的东西。

    “不要旷工。”

    如果安娜为这事要求转店就麻烦了,佐竹尽可能温柔地关上门。

    回去的路上,佐竹焦躁不安,不知为何今天一切都不顺当,预感到有被揭老底的危险。佐竹紧闭心扉,严加防范。佐竹没再去“美香”,直接去了娱乐广场。为他开门的国松问道:“安娜怎么样?今天不来了吧?”

    “没什么,她说明天上班。”

    “是吗?您瞧,下面可热闹了。”

    “真的?”

    听到这话,佐竹放心了,开始查点客人。总共有十五人,工薪族占了一半,其余明显是从事接客行业的男男女女,其中半数是常客,总算开始热闹起来了。佐竹很满足,接下来沉思如何讨安娜欢喜。如果为这事提出转店,那就麻烦了:

    恢复了冷静的佐竹正开始思考善后方法,门开了,走进来两个客人。是穿着名牌短袖衫的中年男性。两个人好像都多次在哪儿见过,就是记不起来。是上班族,还是个体老板?不过,他们的目光敏锐,跟常人不同。对总能轻易地估量出客人身份的佐竹来说,这种情况很少,竟然猜不出是何许人。

    “欢迎光临。”

    国松满面带笑地迎接,领到内间。然后应客人的要求,开始说明规则和游戏方法。解释完毕,默默注视着他的男子从怀里掏出黑色证件,亮了亮,镇静地说:“我们是警视厅保安科和新宿署的警察。这个俱乐部的经营者是谁?请大家都别动!”

    整个店突然凝固了,鸦雀无声。只有国松知道上了大当,咬着下唇,瞥了佐竹一眼。

    (畜生!是暗探。)

    从一大早感到的预感就是这个吗?似曾相识的竟是警察。佐竹直想笑,为了忍住不笑,摸紧了比九点牌的筹码。

    



    二

    



    在取证室,当新面孔的刑警进来自我介绍时,佐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是本厅一科的衣笠。”

    “这是怎么回事?”

    “还问怎么回事。”衣笠笑了,他是个让人讨厌的男子,身躯粗壮,有着刑警滴水不漏的目光,“想问一问你跟另一个案件有关的情况。”

    “你说案件,是什么事?”

    原以为是警察怀疑私开赌场,结果自己被拘留了两个星期。而且这次竟还是一科出面,这是为什么?佐竹内心确实吃惊,不过这时还心存侥幸。

    “为什么一科出面?告诉我。”

    “碎尸案。”

    衣笠身穿洗得发白了的黑敞领半袖衬衫,在胸前擦着了一次性打火机,然后用打火机的强焰部分点着烟,香喷喷地抽了一口,注视佐竹。

    “什么碎尸案?”

    “脸都变青了吧。”

    佐竹穿着请丽华送来的蓝衬衫。尽管佐竹不喜欢这个颜色,因为原先穿的那件黑丝绸衬衫已被汗水湿透了,只好换上了。可是,穿上这件衬衫,显得脸色不好。佐竹笑了。

    “不对。”

    “什么不对?还笑!可恶,你这个家伙,油嘴滑舌的。”

    佐竹厌烦地冲旁边新宿署的刑警耸了耸肩。那人被衣笠占了先机,只是苦笑。

    “在拘留所里呆惯了,胆量越来越大了,是吗?”

    “喂!等一等,到底是什么事?”

    佐竹慌了,莫名的恐惧袭来。不是暗探。佐竹愕然了,原以为枪打出头鸟,自己被捕是由于打击赌场,这才发觉是一科插手干的。现在因别人意外的失误自己被抓住脚脖,掀翻在地。他很清楚:一旦倒地,就跟双脚陷进流沙里一样,不是能轻易起身的。

    “怎么样,佐竹,你的反应太迟钝了吧?到你那儿去的客人中有个山本健司的吧?他就是被害者,你知道吗?”

    “山本健司?不知道。”

    佐竹摇头。从取证室可以看到西口的高层建筑群,还有被高楼垂直分割的夏日天空。阳光很强烈,佐竹闭上眼。新宿警署的旁边就是自己的公寓,佐竹想赶紧逃回那个昏暗的房间。

    “那么,认识这个吧?”

    一从手边皱巴巴的商场的纸袋中,衣笠取出一件灰色西服。看到那个,佐竹“啊”地叫出声来。那是在调查当晚,国松问起时,自己指示他扔掉的衣服。

    “认识。那是客人忘的东西……”

    佐竹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个叫山本的混蛋客人就是碎尸案的受害者吗?这么说来,似乎从报纸或者电视上看到过山本这个名字。事情不妙,真是有口难辩。刑警们不怀好意地凝视佐竹。

    “告诉我们那个客人怎么了?喂,佐竹。”

    “不知道。”佐竹摇头。

    “不知道?当真?”

    衣笠一副娘们腔,露出冷笑。可恶的家伙!佐竹感到血冲头顶,头脑中一片空白。不过,自出狱以来一直不曾挣脱自制缰绳的佐竹忍耐着。

    “我真的不知道。”

    衣笠从鼓鼓囊囊的屁股口袋里掏出记事本,慢腾腾地看着。

    “七月二十日星期二夜间十点左右,在娱乐广场的出口附近,几个人看到你和受害者殴斗。是你把受害者痛打一顿,从台阶上踹下去了吧?”

    “可能是。”

    “可能是?那么,后来怎么处理的?”

    “不知道。”

    “不会不知道吧?此后受害者就失踪了。你又干了什么?在哪儿干了什么?”

    佐竹搜索记忆。那晚的事一点儿也不记得了,觉着好像回了家,又好像留在店里。佐竹选择有利的说。

    “呆在娱乐广场。”

    “胡说!员工们可是异口同声地说你回去了。”

    “是吗?那么我回家睡觉了。”

    衣笠厌烦地抱起胳膊。

    “到底干什么了?”

    “回家睡觉了。”

    “你不是经常呆到打烊吗?为什么单单那夜回家了?不是很反常吗?”

    “那晚很累,所以回家早睡了。”

    确实如此。佐竹想起在那之后,哪儿也没露面,回家了。并且是看着电视睡着的。真后悔没呆在娱乐广场,不过没卖后悔药的。

    “一个人睡的?”

    “当然了。”

    “为什么累了?”

    “一大早就去了弹子房,此后又送女招待们,还跟我的经理国松商谈了很多,忙活了一整天。”

    “跟国松谈什么?是如何处理受害者吧?国松可是这样说的。”

    “不对。我怎么会干那样的混事呢?我的店只是俱乐部和娱乐场。”

    “你不要自作聪明!”衣笠突然高声恫吓,“你小子有前科,还说什么单单是俱乐部和娱乐场!而且你的前科不是把女人玩弄致死吗?捅了多少刀,二十还是三十?并且是边强奸边捅的。很爽吧?佐竹!简直是魔鬼。我仔细查阅了你的调查笔录,惊出了一身冷汗。像你这样的畜生怎么七年就放出来了?!我怎么也想不通。给我解释一下!”

    佐竹感到有浓汗从毛孔中流出,就如地狱中油锅的盖子似的,重重封闭的过去,现在被硬撬开了。那个索命女人的面孔又在眼前闪现。佐竹的黑色梦幻再度复苏,冰凉的手直想挠背。

    “怎么?你出汗了,佐竹。”

    “不,这是……”

    “招供吧!招了就轻松了。”

    “不。我再也没杀人,我反省了。”

    “谁都会这么说。不过,快乐杀人还会重复的吧。”

    快乐杀人,受这话打击,佐竹与衣笠那双自鸣得意的小眼对视。不是那样!

    他想喊。之所以感到快乐,是因为能够跟那个女人共赴黄泉。那一瞬间,我甚至对那女人产生了爱情。正因为如此,那女。人才成为我终生的女人,束缚着我。杀人本身绝不是快乐的,更何况无法用快乐这样简单的字眼来形容。

    但是,佐竹却这样回答,低下头。

    “……不对。”

    “好吧,你就顽固吧。我会抓紧搜集物证,让你说不出来一个不字。”

    衣笠跟抚摸动物似的,嘭嘭地敲打着佐竹肩膀周围的肌肉块。佐竹扭动了一下身子,以避开衣笠那满是竹刀茧子的厚手掌。

    “真不是我。我只是告诉那个男人别再来作客。他纠缠我店里最受欢迎的小姐,我警告他放手。那以后怎么样了,我现在才知道。”

    “说警告只是你的措辞吧?”

    “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小子自己想想吧。休想蒙混过关。”

    “求你别乱说。”

    “什么乱说!你杀过女人,现在又拉皮条,殴打客人,而后碎尸,还有什么可说的?你的眼里简直就没有警察。真是无法无天!”

    佐竹不作声。衣笠又打着打火机,随着烟雾吐出一句话。

    “佐竹,找谁碎的尸?”

    “哎?”

    “你的店里也有中国人吧?给他们的组织多少钱会揽下这个活?是按市场价吗?跟做醋鱼饭卷似的吗?现在的市场价是多少?”

    “那样的事我想也没想过。”

    “周刊上登着碎尸一人是十万左右。那么说来,你的零花钱可以雇十个人了。”

    对他的奇思妙想,佐竹禁不住笑了。

    “我可没那么多钱。”

    “据说你不是开着奔驰吗?”

    “装个样子而已。我可不会拿钱干混事。”

    “要是想到可能再次入狱,多少钱也会出的。这次可能是死刑。”衣笠认真地说。

    佐竹知道自己已经被他们踏翻在地。他们真的以为是自己杀死他,然后找人碎尸的。以后该怎样重新爬起来呢?除非运气好,否则很难。佐竹的。脑子里浮现出了狭小的矩形的牢房,因为恐惧,又流出了冷汗。这时,一直静观衣笠问话的刑警开口了。

    “佐竹,你替山本夫人想过吗?她可是在盒饭工厂上班挣钱养活孩子的。你不觉得她可怜吗?”

    “夫人?”

    佐竹回忆起偶然看到的社会广角节目中播放的被害者妻子。对于那个没出息的男人来说,妻子却格外漂亮。

    “还有两个小孩呢。你小子没有孩子可能不知道,以后他们可怎么过日子啊。”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刑警反驳佐竹:“真的没关系?”

    “真的。”

    “你能这样说吗?”

    “怎么不能?真的没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

    衣笠咬着下唇,观察两个人喋喋不休的对话。佐竹对他的视线感到不快,还眼瞪他。佐竹心里冒出一个想法。说不定犯人就是那个妻子。假设丈夫突然失踪,而后被发现碎尸,妻子此时会那么沉着吗?就像想吃蛤蜊肉却咬碎了沙子似的,佐竹拼命回想看电视时的不和谐感。那个妻子脸上刻着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有的某种东西,或许那就是自信感。

    并且,山本迷上安娜,每天自掏腰包去“美香”。从妻子的穿着看来,根本没有那样的财力吧?假设如此,妻子恨丈夫非但没什么奇怪,而是理所当然……

    “佐竹,想什么呢?”

    受到衣笠揶揄似的挑衅,佐竹不由得说:“他妻子怎么样?她是清白的吗?”

    衣笠情绪激动起来。

    “那不劳你小子费心,佐竹!受害者的妻子既有不在现场的证明,又没有同犯。你小子倒是可疑得很。”

    从他的话看来,佐竹明白了衣笠根本就没把那个妻子列为搜查对象。衣笠认为自己可疑,一个劲儿冲着自己来。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不过处境对自己不利。佐竹因为后悔,咬紧了牙。

    “对不起,我多嘴了。不过,我真的与这个案子没牵连。我发誓。”

    “真是胡说啊。”

    “你小子才胡说!”

    佐竹冲取证室的桌子。底下吐了一口。衣笠耳朵很尖,听到这话,马上用硬胳膊肘捣了一下佐竹的太阳穴。

    “佐竹,别目无警察!”

    说真的,佐竹可不敢小看警察。他们如果想给你捏造罪名,多少都能造出来。自己就是他们的猎物。佐竹因恐惧而颤抖,同时也满腔怒火。一旦自己能从这儿走出去,一定要亲手报复犯人,否则不足以泄愤。首要目标就是山本的妻子。

    这样一来,“美香”和娱乐广场可能就完了。洞察世态人情的佐竹从心底感到遗憾。出狱十年,惨淡经营才到今天这一步,竟碰上这事。最终还是栽到“夏天”手里了。佐竹深感天命不可违,叹了一口气。

    房间突然暗下来,看窗外,黑云翻涌,大棒树的绿叶在大风中招摇,是傍晚要下雷阵雨的气氛。

    当夜,在拘留所,佐竹梦见了那个女人。

    女人横躺在佐竹面前,苦着脸央求,“医院,医院……”佐竹把手指插到被自己捅开的女人腹部,扑哧扑哧地直插到根部。不过女人好像没有任何感觉,嘴一张一合,轻声自语似的一直说着“医院,医院……”佐竹的手直到手脖子都被血染红了。佐竹在女人脸上擦去手上的血。被自己的血染红的女人漂亮之极,让人以为简直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医院……带我去。”

    “来不及了,你死了心吧!”

    女人听到这话,以意想不到的力气抓住佐竹满是血的手,朝自己的脖子上拉。她求佐竹赶紧杀死自己。佐竹用满是血的手抚摸女人的头发。

    “等一等。”

    看到女人脸上深深的绝望,佐竹的心因为怜悯和欢悦而紧缩。等一等,先别死,我要让你跟我一起达到高潮……佐竹用力地抱紧女人,因全身是血,滑溜溜的。

    佐竹醒了。浑身是血。不,以为是血,其实是大量的汗。佐竹环顾四周,敲诈支票的男子假装熟睡,神情紧张。佐竹不理他,在黑暗中悉悉索索地起身。他因十年来再次梦见那个女人而兴奋。女人的灵魂还在周围飘荡吧?佐竹凝视黑暗,想再见她一面。

    



    三

    



    那是四年前的冬天,安娜平生第一次乘上日铁时的情景。

    傍晚时分,车内混杂,尚不习惯的安娜简直像混入的异物,被别人肩膀和行李碰撞,不知何时被挤到了车中间。好不容易才分开人群,抓住吊环,眺望窗外的景色。桔红色的冬日夕阳马上就要落山。与那辉煌相反,车站和建筑物投下一片片黑影,几乎没形成具体的影像,飞一般地从视线里消失而去。能分清要去的车站吗?在那儿能顺利下车吗?受不安驱使,安娜多次回视车门口。

    那时,如同雨过天晴的夏日清晨,从地面升腾起一片雾霭,安娜听到这里那里响起上海话。近处有同胞,安娜放了心,环视人脸,定耳细听,原来全是日语。

    日语和上海话,两种语言的发音相似。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安娜突然被只身在异国的寂寞席卷。脸庞和语音那么相似,自己却独自置身于谁也不认识自己的世界。

    安娜再次把视线投向窗外,太阳已经落山,天黑下来。玻璃窗上,映出一个穿着过时大衣、瞪着大眼睛的姑娘。无意中看到自己身影的安娜,感到一种窒息,绝对的孤独,眼里涌满泪水。那时,安娜十九岁。

    当然,在那以前,对于富裕的日本的畏惧和在这快节奏的大都市中独自一人的孤独,曾经多次交替出现,时而同时涌上安娜的心头,使她陷入不安。只是,那天的寂寥是十九岁以来的第一次。

    如果是为了学习或者研修而来日本,多少受些苦或许可以忍耐。不过,安娜的目的只是为了挣钱,并且武器就是自身的青春和姿色。中国女性在日本想挣多少就能挣多少,被物色年轻女性的掮客说动了心,安娜率然来到日本。这轻率的举动使聪明认真的安娜此时情绪低落。从小就是优等生,原打算升大学,而今天自己却以日本男性为对象,想轻松地挣钱。这不是堕落又是什么?

    安娜的父亲是出租车司机,母亲是市场上的水果商。两人每天晚上都相互夸耀,相互报告自己的经商成果。他们通过智慧和机遇,出人头地,发了。可是,自己的“经商成果”可以向父母汇报吗?

    虽然内心隐藏着出生在中国第一大都市——上海的自豪,以及自身美丽的自负,但是还赶不上以富裕社会为后盾的充满自信的日本姑娘。那种自信是安娜所不具备的。太不公平了。焦躁不安和自信心的丧失,加之寂寞,使安娜变成了缩手缩脚的乡下姑娘。

    安娜到担当保人的掮客推荐的语言学校上课,夜间在四谷的俱乐部打工。

    安娜埋头学习日语,不知是听力好,还是有天赋,很快能说只言片语的日语了。乘电车时只要集中精力,也能够听懂人们对话的大意。也能在大商场买像日本姑娘穿的那种感觉良好的衣服。不过,在那电车上感到的寂寞就像厚脸皮的野猫,赶走了又来,赶走了又来,不离安娜的身边。

    总之,哪怕一分钱也想多挣,想早日回到上海。回上海后开个漂亮的时装店,自己也会成为富姐……安娜每天到日语学校上课,夜间在店里打工。不过,就像是嘲笑安娜的努力,安娜的奋斗毫无起色。物价很高的日本派生出很多意料之外的开支。安娜急了,因为还没攒够目标额的四分之一。不能就这样回去,可是又不想留在这儿。这种没有出路、闷闷不乐的心情,如同茶碗出现的微小裂纹似的,使安娜每天都很不安,是不知何时自己将要毁掉的不安。

    就在那时,她遇到了佐竹。

    佐竹不喝酒,但出手大方,被待为上宾。以前他来到店里时,看到店里人对他特别殷勤,每次都是卖座高的女孩陪他,安娜想他是跟自己无缘的客人。不过,这次,佐竹把安娜叫到自己的座席边。

    “我叫安娜,请多关照。”

    佐竹跟其他既腼腆又自视极高的客人不同,好像欣赏安娜的声音似的闭着眼,然后,又跟语言老师似的凝视安娜说日语的嘴角。安娜就像被突然指名的学生那样,几乎要站起来。

    “加水白兰地行吗?”

    安娜一边兑几乎全是水的苏格兰白兰地,一边偷偷抬眼打量佐竹的脸。三十七八岁吧?黑皮肤,短发,有点上挑的小眼,厚嘴唇,并不具有堂堂的男子风度,不过让人感到温柔,也可以说有魅力。但是服装太奢侈,跟粗犷的身体不般配,身穿潇洒的名牌黑西服,打着花哨的领带,手戴金色劳力士,拿着金色卡卢奇打火机。跟浮躁的服装相反,一双眼睛很优郁。

    这眼是沼泽。安娜想起了何时在杂志上看到的哪儿的大山照片。位于高山顶峰的黑色沼泽。水混浊地沉淀着,像冰一样冷。在水草繁茂的水下,栖息着神秘莫测的生物。谁也不敢在里面游泳,也不能划船。一到晚上,就如同地表突然出现的空穴,积满黑沉沉的水,吸进星光,根本不让人发现它的存在。这个叫佐竹的男人,或许就是为了吸引别人的视线,不让他们窥视自己的沼泽,才偏爱漂亮衣服的。

    安娜打量佐竹的手,没有一件首饰,看起来不像是体力劳动者的手,作为男人,那双手非常匀称。全然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人物,根本不像经商的,是不是传闻中的无赖呢?安娜既好奇又心存恐惧。

    “是安娜小姐?”

    佐竹说了一句,而后叼着烟,长时间盯着坐在面前的安娜的脸。尽管盯着安娜,他的沼泽中仍然是一潭死水,没有感叹,没有沮丧,不见任何颜色。不过,他的声音低沉,优雅悦耳。安娜真想再听一听那声音。

    安娜看到佐竹叼起了烟,按店里传授的,拿起打火机,想给他点着,否则会被认为是没有眼色的女孩。因为慌张,打火机在安娜手中跳了一下,差一点掉到地上。看到这,佐竹的表情缓和下来。

    “不要慌。”

    “对不起。”

    “有二十岁吧?”

    “是的。”安娜上个月刚在日本过了生日。

    “这衣服是你自己买的?”

    “不。”安娜摇头。她穿着住在同一公寓的同伴给的鲜红色的低档裙子,“别人送的。”

    “我想也是,大小不合适嘛。”

    “那你给我买。”这话安娜还说不出口,只是尴尬地露出含糊的微笑。她根本想不到佐竹脑子里正把她当作纸做的试衣偶人,给她套上各种衣服,欣赏着。

    “不知穿什么衣服好。”

    “安娜穿什么都好看。”

    幼稚的客人会把心中想的事立刻脱口而出。不过连年轻的安娜都知道佐竹不会那样。

    沉默了一会儿,佐竹边吸烟边问:“已经打量过我的脸了,认为我是干什么的?”

    “是公司职员?”

    “不是。”佐竹认真地摇头。

    “那么是无赖吗?”

    佐竹第一次轻笑起来,露出坚硬的大牙。

    “虽然也不干好事,可不是无赖。我是女衒. ”

    “女衒?女衒是干什么的?”

    佐竹从内兜掏出名贵的圆珠笔,在纸巾上写下“女衒”两个小字。安娜读完,皱起眉头。

    “卖女人的行当。”

    “卖给谁?”

    “卖给想要那个女人的男人。”

    是拉皮条吗?对佐竹过于率直的话,安娜感到心慌,沉默不语。于是,佐竹盯着安娜抓纸巾的指尖问:“安娜小姐喜欢男人吗?”

    安娜歪着头。

    “如果是出色的男人,就喜欢。”

    “怎样才算出色呢?”

    “成龙。香港演员。”

    “如果他喜欢安娜,希望我把你卖给他吗?”

    安娜沉思后回答,“可以。不过,那绝对不可能。我可没那么漂亮。”

    佐竹马上否定说:“不,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撒谎。”安娜笑了,还是不信。因为在这个店里她也排不到前十名。

    “我从不撒谎。”

    “可是……”

    “没有自信是吗?到我的店里来的话,就能够成为你所期望的更漂亮、更出色的女人。”

    “可那不是卖淫吗?”安娜撅着嘴。

    “不,那是开玩笑。我经营俱乐部。”

    不过,如果是俱乐部,跟目前做的事没有什么区别。。对在日本持续打一种工感到空虚的安娜低下了头。佐竹一边看安娜,一边用长度很匀称的手指玩弄冰块开始融化的白兰地杯壁上形成的水珠。佐竹的手指摸过的地方,水珠就落下来,把茶托染黑。酒一点也没少,安娜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佐竹就是为了进行这个动作而放下杯子的吗?

    “你讨厌这种工作吗?”

    “不是。不过……”

    安娜怯生生地回答,瞅了一眼在楼层上发号施令的女老板。佐竹跟踪着那视线。

    “犹豫不决吧?你来不是为了挣钱吗?能挣钱就行。你身上惊人的才能还在沉睡。”

    “才能?”

    “嗯。漂亮就是才能,跟作家和画家的才能一样,那不是任何人都能拥有的,那是天分。作家和画家是天分加努力才成功的,因此你也必须提高你的工作能力。那才是安娜小姐应该做的事,也就是说,当女艺术家。我是这样想的。而你却在耍懒哟,安娜小姐。”

    听着这样的话,安娜几乎陶醉于温柔的声音里。很快,安娜严肃地抬起脸,因为她感到,佐竹说好话是想把她挖到自己店里。正因为如此,更得警惕,安娜提高了戒备心。佐竹好像看透了安娜的心思,笑了,随着深深的叹息,吐出一句:“真可惜了。”

    “不过,我可没有什么能力。”

    “你有。你不想改变人生吗?”

    “怎么不想呢?可是……”

    “如果想,就有能看到的东西。”

    “能看到什么?”

    “自己的命运。”

    “什么是命运?”

    “因为人总有不能如愿以偿的东西,那就是命运。”

    佐竹认真地说。可能是小费,他递给安娜叠得很齐整的一万日元。安娜察觉到佐竹说这话时眼里有个影子一闪而过,安娜在接钱的时候,慌忙伏下眼帘。因为她感到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谢谢您。”

    “再见。”

    说过这话,佐竹就好像对安娜失去了兴趣,把脸转到别处,冲经理做手势让再叫一个来。陪完了佐竹的安娜马上又被支使去照顾别的客人,她显得无精打采。因为没给佐竹一个满意的答复,安娜想,他一定很失望吧?

    “到我店里会更漂亮”,安娜对说这话的佐竹产生了托付心理。如果佐竹说的是实话,真想看一看自己的命运。自己是不是坐失了改变人生的良机呢?安娜很后悔。

    回到公寓,打开佐竹给的一万日元,里面写着“美香”的店名和电话号码。

    对跳槽过来的安娜,佐竹教给她很多东西。

    在客人面前要装作不大会日语,默不作声才让日本男性感到好控制。并且要积极地进行笔谈,汉字写得漂亮会被认为书法好,会让他们佩服,因为男人喜欢头脑好而态度谦恭的女人。接下来要对客人讲自己正在上学,是为了挣零花钱而打工,说到底自己还是个学生。即使男人明白那是撒谎,也会产生经济优越的错觉,因疼爱而肯出钱。不能忘了,要若无其事地说出自己是来自上海,是大家闺秀,这样会使男人更放心。从男人喜欢的化妆方法到服装的选择方法,佐竹时刻不离地指导安娜。

    这就是日本男人,跟认为女人理应自食其力的上海男人们大相径庭。虽然明白却心存疑惑的安娜,干脆把佐竹教的东西作为工作技术,这样一想很快就掌握了。因为意识到不是自身变成了这样的女人,而是作为职业来表演,说到底是为了挣钱。这一定就是对得起父母的“商业成果”。并且安娜确有佐竹所说的才能,越表演,安娜的美色越具有多重的迷人光环。佐竹的眼力确实非同一般。

    安娜不久就成了“美香”的头号女招待。有了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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