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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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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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底,米朵生了一场病。

    整整一个星期,米朵独自躺在卧室的床上,时睡时醒,处于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开始两天,发着高烧,米朵吃了几次扑热息痛,烧降了下来,只是头很晕,浑身上下都痛。白天她似乎总是不能完全清醒,感觉自己的身躯漂浮在一个模糊的梦里。而到了夜里,却又眼睁睁看着窗外的夜空,难以入眠。

    这次回来以后,米朵为自己买了一串玻璃风铃,挂在卧室的窗口。窗子总是开着,有风的时候,风铃便发出细碎的轻响,声音让人觉得有几分淡淡的惆怅。米朵一直喜欢简洁的生活,以前,她是不太会买这些女性化的装饰品的。她几乎从不化妆,穿衣服不讲究品牌,除了买必需品之外,只有在心情极度不好的时候,才会独自一人去逛商店。米朵的业余生活就是书和音乐,那么简单,不像个年轻的现代职业女性。

    从生病的第一天起,那个纠缠她多年的梦境就开始再次重复。依然是从普通的生活画面开始,渐渐剩下她一个人,茫然无措地走入那栋快要坍塌的老楼。被踩出凹痕的楼梯,充满神秘地向上延伸,似乎有人在楼上呼唤她,或是她想去找一个什么人,可是楼梯上了一级又一级,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呼啸的风声在楼里横冲直撞,令米朵感到被遗弃在无边的荒原,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的存在,心里充满的是无穷无尽的悲哀。

    米朵躺在床上时,昏昏沉沉地想了很多事。

    最先从普克开始想起。生病之前有一段时间里,米朵对普克的牵挂时而隐约时而强烈,但一直放在心里。这是在与章子群分手之后从未有过的感觉,甚至和她与章子群在一起时的感觉也不相同。正是因为如此,米朵无法明确这是不是一种对普克的恋爱,因为她其实并没有过真正的恋爱经验。不过米朵知道,这种感觉很特殊,第一次让她觉得,接近一个人会让她感到踏实、安全以及渴望。和普克的谈话,有时会牵扯到一些沉重的记忆,那是米朵从来都回避思考的问题。然而普克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静气质,他在倾听米朵诉说时专注的眼神,以及含着淡淡鼓励的微笑,都在不知不觉中带给米朵一种勇气,使得米朵开始有力量去碰触某些记忆。

    一直到米朵生病之前,即使普克与她的接触并不频繁,也并不会令米朵产生被忽视的感觉,她知道普克沉浸到工作中时,会忘记身边的许多东西,而她也有点相信,普克心里对她存在一种亲密感。也许生病令人变得虚弱,除了身体方面,也包括内心。米朵从病中的第一天起,就强烈渴望接到普克的电话,也同样强烈地渴望打一个电话给普克,听到他的声音。

    然而很多天过去,普克的电话一直没有来,米朵也没有打打。米朵内心的渴望渐渐褪去,对自己曾体会过的感觉一天天加重怀疑与否定。她并不是对普克产生了失望,她很清楚普克没有义务负担她的感觉。米朵只是又回到以前那种内心状态,她很熟悉的各种感觉,在她的身体陷入虚弱的时候,纷纷蜂拥而来。焦虑、不安、对自身及他人的不信任,甚至对生命存在的怀疑。

    米朵也想到了章子群。章子群是米朵所上医学院里的讲师,没有教过米朵的课,但米朵常常在图书馆和学校的食堂碰到他。章子群看上去有几分儒雅,眼神很温和。这种温和带给米朵一种亲切感和莫名其妙的安全感。也许因为遇见的次数多了,两人见面时,便会淡淡地笑一下。在学院的时候,米朵一直没有和章子群有过直接接触,直到米朵毕业分配到省人民医院,有一次回学院办一个证明,在大门口碰到章子群时,他们之间才有了第一次对话,谈了谈米朵刚刚开始的工作和感受,又随便聊了聊学院里一些变化,两人就分头走了。

    过了一段时间,米朵在医院接到了一个电话,是章子群的,问她下班后有没有时间一起吃晚饭。米朵犹豫了一下,眼前马上出现章子群温和的眼神,便答应了。

    这就是他们的开始。章子群有米朵房子的钥匙,他们并不是天天在一起。米朵不问章子群的过去,也不对章子群讲自己的过去。章子群也是个性格安静的人,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一起看着各自的书,听听音乐,聊一些医院、病人之类的话题。章子群当过多年的医生,临床经验远比米朵丰富,米朵从他那里学到了一些专业方面的知识。

    米朵从没有在与章子群的关系中产生过十分强烈的感觉。他们都闭口不谈爱,不谈婚姻,不向对方提任何要求,两人之间总是显得很平静。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平静,使得他们的关系维持着相对的稳定,几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争执,后来章子群突然间告诉米朵他又有了更合适的女朋友,他打算与米朵分手。米朵只考虑了很短的时间,就做出了坚决的选择。

    和章子群分手之后,米朵只是偶尔地想一想,自己和章子群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情感。一年半的时间,两人平静而默契,双方都渐渐熟悉那样的生活。那个一直折磨米朵的梦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出现;偶尔出现时,章子群总是给她以温存和安慰。也许这一点对米朵来说至关重要,章子群能够带给她一定的安全感,哪怕只是片刻的安宁。

    米朵又想到在和章子群分手之后,先后接触过的几个异性。一个是本院的内科医生,一个是口腔科科主任的儿子,一个曾是她做过手术的病人,一个是在朋友家认识的朋友的朋友,最后两个仅有一面之缘的,是上次回家时母亲托人介绍的。对于米朵来说,他们就是一个又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男人,米朵只需经历短暂的接触,便明白与他们不会有发展。直到认识普克之前,米朵还在想,自己是不是这辈子都体会不到爱的感觉了。

    很多天里,米朵就这样不做什么事,想一想,睡一睡,打开音响听听音乐,偶尔爬起来吃一点冰箱里剩的东西,吃两片维生素药片。有一天,米朵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苍白憔悴,眼眶深深地陷下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十天没出门了。

    米朵开始每天早上出去,很晚才回家。起初她一家接一家地逛着商场,逛到筋疲力尽时,找一个地方吃饭,坐着休息一会儿,再接着逛。后来米朵在无意识中走到一家医院,她随便找了一个科,坐在诊室外面的长椅上,看着病人进进出出,有时候还和病人聊聊他们的病情,为他们出出主意。

    在这之后,米朵出来不再逛商场,而是改成逛医院。那些地方的场景,曾经是她头脑中再熟悉不过的,可她不知道,当她以另一种身份来看时,会有如此不同的感觉。她看到那些在外面等候叫号的病人,焦虑,不安,烦躁,畏惧,悲苦,无奈,甚至绝望麻木。她看见一个衣着破烂的农村人,哆哆索索地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钞票,满怀期望地将钱递到收费处的小窗子里去;她看到急救室外长椅上坐着的病人家属,身体软软地靠在椅背上,目光涣散,失神地盯着天花板上肮脏的日光灯管,久久地不知移动……米朵看到这些场景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知道自己现在的感觉,与从前看到同样的这些场景时的心情完全不同。

    米朵很多天没有日期的概念了。有一天晚上,又是很晚回家,听到电话铃响。米朵站在电话旁没有接,一直等到铃声消失,她才拿起电话,里面已是“嘟嘟”的声音。过了半个小时,电话又响,米朵仍是不接,她只是想一个人安静地呆着。然而又过了半个小时,电话再次响起,米朵看看桌上的闹钟,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

    电话铃响了很久,米朵最后还是拿起了话筒。

    “喂?是米朵吗?”是普克的声音。

    米朵有几秒钟的沉默。她拿着电话,不知说什么好。后来还是说:“对,我是。”

    普克却沉默了。米朵听到电话里隐约有车辆驶过的声音。

    两人有一会儿都没说话,后来普克说:“今天我打过很多次电话找你。米朵,我想知道你好不好。”

    米朵说:“还好。”

    普克说:“你生我气了?”

    米朵说:“你让我怎么说?”

    普克说:“米朵,我们之间不应该敷衍,那对我们来说,是很可惜的事。”

    米朵说:“我没有敷衍,要不然我就会说没有生你的气,而且,也的确不是生气的感觉,我不知该怎么描述。”

    普克说:“最近我的心情很复杂。今天下班以后,我忽然觉得应该对你解释,因为我发现,自己其实很在乎你的感觉。”

    米朵沉默了一会儿说:“前段日子我生病了。”

    普克也沉默了一会儿,问:“米朵,我能不能现在来看你?”

    米朵说:“这么晚了,你明天不工作吗?”

    普克说:“我想现在就来看你,这对你我都很重要。”

    米朵说:“好吧,我在家等你。”

    挂了电话,米朵坐在客厅的藤椅上,什么也不想地等了二十分钟,普克来了。

    大概看到米朵瘦得太多,普克脸上呈现出又是吃惊又是难过的表情,站在门口,低下头,好一会儿没说话。

    后来普克抬起头,非常恳切地说:“米朵,真的很对不起。如果知道你生病,无论如何我也会来看你。”

    米朵听着,眼泪一颗一颗从眼眶里滑落下来。她垂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双手因为削瘦,显得更加修长。

    普克走到米朵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看到米朵的样子,令他感到一种很真切的心痛。尽管到此为止,在他们之间从未建立起一种明确的关系,但普克对这个自己未曾有过承诺的女性,感到由衷的歉疚。他决定对米朵表达自己真实的感觉。

    普克说:“米朵,有时我也觉得有点奇怪,我们之间,连大家是朋友这样的话都没说过。可我总是能感到一种默契,让我不由自主地以这种默契的方式和你交往。我记得好像告诉过你,在我的感觉中,你不是个外人,我时常会忘记用对待一般外人的那种礼仪来对待你。我当然已经知道自己对你的感情,米朵,我非常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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