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要犯就擒

    第二十章 要犯就擒 (第3/3页)

,也拼命向前棹着,那来的船上本来船大人多,又张着帆,哪里肯舍,立刻追了上来,十几只船,分头拦截,那江面上的各船一得讯也围了上来,翠娘一见势头不好,忙向鱼老道:“爸爸还能下水吗?这条船太显眼,如今行藏已露,却无法冲出去咧,你如能下水,姨娘现在船头,我们趁这天黑,也许可以从水中逃走。”鱼老忙道:

    “事既已急,只有下水一法,我两足虽伤,手还动得。便死在这大江之上,也比被擒,受那鞑虏之辱要好得多。”

    翠娘把头一点,忙向七姑一递暗号,取了一根绳子在鱼老腰间系好,一头拴在自己腰间,一面将一对青铜娥眉刺递向鱼老手中,谁知就这一会工夫。施侍卫那条大船已经抢在前面,将船横了过来,施侍卫和会水官兵也全装束停当,船头上挠钩,钩镰枪,便麻林也似的排着,那弓弩手更全引满待发,遥闻一片呐喊之声,都在嚷着:“大胆女贼,还不快将人犯留下,否则一经拿住,便是灭门大祸九族全诛咧。”

    七姑一听翠娘在后舱招呼下水,心中已经明白,亦将手中的桨一放,两船已经碰上,那大船官兵又是一声呐喊,早伸出两把挠钩将这条船搭住,施侍卫也抡刀纵了过来,劈头砍下,七姑身子一侧,立刻纵向江中,那施侍卫也不追赶,扬刀便向舱中赶来,张望之下,却不见一人,接着那船上官兵一连纵过来三五个,齐向舱中搜索,却不料全船除了那船夫而外竟不见一人,再向江上一看,虽然满江船只,那水中却是一片黑漆漆的,除波澜汹涌而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将那名船夫押回做一活口,奏明请罪不提。

    那翠娘在和七姑打过招呼之后,便将鱼老放下江,自己也跟着纵落,这二人一下水,便深藏浪花之中,正好七姑也到,二人一前一后紧护着鱼老,仍旧逆流而上,先向北岸泅去,鱼老虽然两腿受伤不轻,但他水性极好,不用双足,单只两手也和一条大鱼一样,翠娘和七姑,更加神速,仗着天黑,江上不易被人发现,半沉半浮,不一会便到北岸,又折向沙洲泅去,到得自己船上。

    也不过三更前后,更不怠慢立刻扬帆而下,那水师统领和大小各衙门正忙着向行宫请罪不迭。江上虽然有船巡逻,但江面空阔,又在黑夜之间,哪里查得着,竟被趁着顺风顺水,开出五六十里,一等天明,便已转入内河,向太湖驶去。

    在另一方面,那扈从各大臣和江南总督、巡抚、将军等大员心均惴惴不安,深恐圣怒不测,必至降罪,谁知等到深夜,这位康熙老佛爷忽然传出旨来只命将死伤人员具报,从优抚恤,不但未曾降罪,并着各衙门不许声张,更不得因此骚扰附近老百姓,第二天仍旧巡幸各名胜如常,便如没有这回事一般,各人虽然深感圣恩浩荡,但全怀着鬼胎,又不敢懈怠,到后来,还是一位圣眷方隆,极其宠信的满洲大臣,实在按撩不住,背人一问,康熙帝不由大笑道:“如今三藩平定未久,海疆也才初靖,表面天下澄平,实际人心未必全附,仍怀反侧也在所难免,这等行刺谋逆之事,如果传说出去,不特骇人听闻,亦且令反侧者心更难安,一经穷追,也许更酿巨变,即使不然,如果刺客久久不获,也适足以更张凶焰,所以转不如将此事暂且搁置,只饬令当地督抚,暗中严加查缉,不令漏网便行了。而且这等不逞之徒,仅只一人便敢于警卫森严之中直扑御舟,连伤多人,事后亦只两个女子,便能将已获要犯救走,这些人均必形同鬼物,来去如电,也令人防不胜防,如果淡然置之,他们因为一击不中,势必远扬他去,倘若追究得紧,也适足以逼使再生枝节,岂不更从此多事。”

    接着又哈哈大笑道:“君临天下者,自与匹夫恩怨不同,非常之事,岂可以常理来论,这却不是你们能知道的咧。”

    说罢,竟从此更未提及,那位满洲大臣才知道皇上的深谋远虑所在,这事虽然就这样淡然置之,除江南督抚暗中受了严旨申斥,并限期缉拿归案而外,却将一个人吓得几乎昏厥了过去,那便是江南织造曹寅,当时他原也在那御舟之上,鱼老穿着那身宝铠,虽然难见真面目,但那口音却听得极熟,一经出事,便知定系鱼老无疑,事后再一听那救去刺客的是两个女子,一问面目,有一个又和翠娘一样,这一来,已是吓得他魂飞天外,偏偏康熙皇上,对旁人并未深究,有的还温语有加,对他却召见于密室之中,一见面便冷笑一声说:“朕因有你在江南,各事全了如指掌,所以才放心南巡,谁知一路无事,到了此地,转使朕险罹不测,你所司何事,自问又能对得过朕吗?”

    这一来更吓得他只有免冠叩头,连称死罪的份儿。

    康熙帝却寒着龙颜又冷笑连声道:“联因你历年以来,当差尚属谨慎,所以信任不疑,谁知你却因此放着正事不办,转向各皇子讨好,即以上次周浔了因等人之事而论,如非十四皇子与四皇子均各尚能识大体,岂不令他弟兄参商,更误大事,你不过以为朕对十四皇子稍加宠信,竟敢使出这等伎俩,岂非该死。”

    曹寅一见问及这个,更加恐惧,连碰响头,崩角有声,只称:“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接着又道:“那是奴才该死,并不敢有意讨好十四皇子,其实周浔了因等人本非安份之徒,只因四皇子能接之以恩才被感动晋京,奴才决不敢妄言,还求皇上明察。”

    康熙帝仍旧沉着脸又道:“你既说这些人靠不住,那么这次的事,是否与这些人有关咧,朕闻得这江南一带,颇有乱法犯禁不逞之徒,有的外面竟是蔚然人望,实多心怀不轨,仍以不忘朱明为号召,甚至黄冠缁流之中,也尽多此辈,你还须更加留意才好。”

    曹寅极善窥主子气色,一闻此言,便知一时决无加罪之意,忙又碰了两个响头道:“奴才谨遵圣命,决定留心访查,只这些人稍蓄异志,必当据实奏闻。”

    康熙帝一点头又道:“那昆山顾炎武顾肯堂弟兄目前还安份吗?”

    曹寅又道:“据奴才访查,这二人均久已不在原籍,闻得那顾炎武确实已死,便顾肯堂也有多年没有回来,至于他在外面是否安份,奴才却不敢说。”

    康熙又点点头颜色稍霁道:“此事限你在朕未回京以前,须查出一个水落石出来,究竟这刺客是谁,有无主使,羽党是谁,全须调查明白,据实奏闻,朕自可不究既往,仍有赏赐,否则那便难说了!”

    曹寅闻言,又叩头谢恩退了出来,正怀着满腹焦愁,谁知才到城内寓所,一进门便见家人曹升禀道:“方才大人到行宫去,便有一位老爷赖着不走,一定要见,奴才回他大人蒙皇上召见尚未回来,他竟说是大人故交非见不可,并且说一路远道而来,已将盘川用尽,连宿店全无法住,立刻命奴才安排上好酒席替他接风,便下榻在这公馆里,奴才因他说得极熟,这两天随驾扈从南来的大人老爷们又多,已经备酒在花厅款待,还请大人快去才好。”

    曹寅正在烦闷,一面向内走,一面问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从哪里来的,你知道吗?”

    曹升忙道:“这个奴才也曾问过,无如那位老爷脾气非常之大,奴才才问得一声贵姓台衔,他便瞪圆眼睛说:‘这是何等机密大事,岂是你这奴才能问得的。’接着又说:‘便大人回来,也必令左右回避才能畅谈。’所以奴才不敢再问得。”

    曹寅不由大怒道:“一个人的姓名又有什么好机密得,你为什么不问清楚便把人留了下来,如果他是一个招摇撞骗的光棍,也款待他吗?”

    说着,已经转过大厅,快到花厅,曹升忙又抓下帽子连声称是,接着躬身道:“这位老爷委实口气大得很,奴才又因北京来的人多,所以没敢得罪,大人一见面便可明白,果真是蒙吃蒙喝的光棍,奴才自应捆送到捕厅去,还怕不让他好受。”

    正说着,忽听那花厅上一阵哈哈大笑,接着一个人莽熊也似的直闯出来,大嚷道:“曹大人,你这人怎么这等言而无信,在京之日,早约得好好的,只俺南来便须相伴畅游各地,至少也得来上个平原十日之欢,为什么俺今天长途跋涉南来,你倒离开白下到这京口来,这该罚多少才对。”

    曹寅一看,只见那人科着头,拖着一条油松大辫子,阔额广颐,鼻子上架着一付玳瑁墨晶宽边眼镜,一脸络腮胡子,身上穿着一件青罗夹衫,外罩玄色夹纱马褂,只可惜却油污满襟,下面一双薄底快靴,也尘土狼藉,还破了两个窟窿,正是十四王府的上宾程子云程师爷,忙一拱手道:“程兄是什么时候来的,真想煞兄弟咧?”

    那程子云又一摘眼镜也一拱手大笑道:“俺这不速之客,来得可真不近,从北京城内出来,先回了一趟家,简直席不暇暖,又赶到江南来,却没想到俺到了南京,你因圣驾已到,又赶到此地来。”

    接着猛一握手又道:“你真把俺害苦了,如非俺略有急智,还几乎将俺阉了个吴市吹箫咧。”

    曹寅不由愕然道:“此话怎讲,兄弟虽然失礼,怎么又几乎害了程兄咧。”

    程子云又将眼镜带上,一摸颔下虬髯大笑道:“这一档子事,是一件极好的下酒物,足下虽然不在尊寓,却喜尊管解事,已经备好酒肴,我们且边饮边谈不好吗?”

    说着不由分说,反客为主,一把便牵向花厅,入座先飞过一大杯,又笑道:“俺这次南下本为了王爷一件大事而来,临行之际,马匹衣服之外,也曾领得千金旅费,却没想到俺因几年没有回家,顺便回去看了一趟,却将那千金散尽,勉强卖了鞍马行囊,才够到南京,俺本打算,只遇着你便有办法,却不想,一去便扑了个空,偏偏府上那些管家,又不如这位尊管能识人,只回了个大人已到镇江来,便将俺挥诸门外,固然来的路费没有,便连食宿也无着,那南京城虽大,俺却找不着一个熟人,偏俺这肚子又不争气,越是着慌,他越是告急,幸亏俺情急智生,找了个僻静地方,将内面的衣裤短衫全脱下来,向长生库内一送,这才医好了肚皮,又将余资到下关,搭了一条船到这里来,人家虽言明在前不供伙食,俺没奈何也只有答应,所以一到这里,只好向这位尊管告急,幸而他还有些眼力,将俺留了下来、又给备好酒菜,才得一饱,你看,你这不是把我害苦了吗?”

    说罢,又向曹升哈哈一笑双手一拱道:“二爷,你这一饭之恩,俺将来是必报的。”

    这一来,只吓得曹升请安不迭,一面道:“程老爷既是敝上至交,奴才当得伺候,您这一来不折煞小人吗?”

    曹寅不由双眉一皱道:“程兄怎么对一个奴才也狂态毕露起来,您虽一时游戏,他却如何当受得起,既奉王爷之命而来,暂住敝寓无妨,便须衣履川资小弟也当略尽地主之谊,但请饮酒便了。”

    程子云却正色道:“曹兄错矣,俺这一揖,其中委实确有极大道理,也出于至诚,却非故作偃蹇之态咧。”

    说着站了起来,一掀长衣,露出一双精赤大腿又道:“您瞧俺委实连裤子全当掉,这却不是假的,他如果再像南京那些尊管,当俺来打秋风挥诸门外,那俺便只好连马褂长衣全送进长生库去以求一饱,岂不令俺落魄市上,此不可不谢者一也,世人皆以俺为狂,甚至虽士大夫亦不免见鄙,他却能独具慧眼,代主延宾,识英雄于未遇,此不可不谢二也……”

    曹寅不等说完便笑道:“算了,您别再说下去,先请入座,我还有话须和您商量咧,再说下去,那便成了他年您这东鲁狂生传当中的警句,我们还是留以有待,且说正经的不好吗?”

    程子云又一捋颔下虬髯,把脑袋一晃道:“你且慢打断俺的话,还没有说完咧,俺就因为他这种种,决非常人之所能及,所以才有这一揖,不但俺在所必谢,便连你这主人也须对他作上一个揖才是。”

    曹寅不由笑道:“岂有此理,你谢他也还罢了,我为什么也要谢他,这不胡说吗?”

    程子云忙又连晃脑袋,一面坐下,又道:“你有这样贤纪纲而不自知,照理就应该先罚三大杯才是,须知如非有他这么一来,那你便枉有好客之名,未免慢士了。”

    说着又向曹升大笑道:“如非因为有你这未能免俗的主人在座,便须先和你痛饮一场才是,这一来只好容诸异日了,你别瞧俺,穷得连裤子都当掉,这是一时坎坷,老实说,俺便现在也是一位王府上宾,他年一旦豹变,这千金报德是一定的,却不会让淮阴侯笑人咧。”

    曹升方在暗中笑得肚子痛,连称不敢,曹寅却忍耐不住看着他一使眼色道:“程老爷向来是游戏惯了的,你却在这里看什么,还不快与我去吩咐厨房重行做几样清淡可口菜,再向帐房说一声,先取三百两银子来,就便再领些银子到估衣铺替程老爷购办衣服铺盖去。”

    曹升连忙请安称是退了下去,又吩咐值厅小厮,将残席先撤下去,重取杯箸,设上座头,曹寅等他走后,忙又屏退左右,一皱双眉道:“程兄来得好,你知道此间已经出了大事吗?”

    程子云不由一怔道:“什么大事?是那鱼翠娘父女已乘圣驾南巡,弄了什么玄虚吗?那可惜俺又来迟一步咧。”

    曹寅也不由一怔,接着道:“程兄已经听见那老海盗行刺圣驾的消息吗?这却真的不得了咧。”

    程子云猛然一拍桌子道:“果然不出俺所料,这丫头已经做出事来,只可惜小辣椒那浪娘们将俺缠了半个月,要不然俺如早来,便不会有这事咧。”

    曹寅不知所以,被他一下拍得吓了一大跳,连忙问道:“程兄难道真的早已料定这老海盗父女,要来行刺吗?那为什么不及早拿下,这小辣椒又是谁咧?”

    程子云不禁黑脸上有点发烧,搭讪着,捋着虬髯哈哈一笑道:“那丫头居心叵测,俺确实早已知道,所以请准王爷,亲自南下,便也为了此事,却没料到阴错阳差活该出事,偏俺因为多年没回家,不得不顺道一省祖宗邱墓,以致耽误了几天,却被他做了手脚去,这却又须大费一番心思咧。”

    原来那天翠娘当着若干权贵向允题告别之后,程子云便早已料定翠娘所以当众露面,必定另有用心,起初还以为在京中要出点花样,暗中便多方加以戒备,及至探得鱼老父女真的离了北京,又料到他父女也许乘着康熙帝南巡沿途出事,更因江南诸侠尽入雍邸网罗,其中必定藏着一件大事,所以和允题一商量,决定亲自到南边来看看,就便设法应付,在他初意以为翠娘父女已和雍邸打成一片,如行刺得手,雍王也必得在北京乘乱夺储,所以一路急急南来,却没想到暗中跟着鱼老父女南下,到了德州,鱼老因为访那雷春庭,起早换了乘船,竟然把人跟丢了,因此又心料鱼老父女一定藏身德州,打算便在德州下手,直忙得他赶紧专人回京,呈明允题暗加戒备,谁知空忙了一阵,却毫无动静,转闹得他兴致索然,幸而他在山东方面江湖朋友和官方均有熟人,再一打听,才知鱼老父女久已南下,这才又赶向江南,但因计算巡幸日程为时尚早。既到家乡,回去看看尽有余裕,便又回了一趟家,却没想到这一回去,亲友全因为他是一位王府上宾,酒食应酬闹了个欲罢不能之外,偏又结识了当地一个土娼小辣椒,将他迷了一个神魂颠倒,简直视为生平唯一红粉知己,甘为情死起来,不但把所携千金川资用了个尽,便连马匹行装也几乎全完,幸而那小辣椒到了他床头金尽,也放松了一把,他这才想起正事,又拼当到南京去找曹寅,偏又没有遇上,真的把内面衣裤卖了,方能到镇江来,所以情急之下,不由吐出小辣椒名字,但任凭他再放荡不羁,当着曹寅,这事终说不出口,只好含糊其词,曹寅也不便深问,只有将出事经过,和皇上着落在他身上访查刺客来历下落的话说了。程子云一偏脑袋沉吟半晌道:“你既久在江南,这里情形一定很热,那鱼家父女平日交往,和来去地点一定知道,何妨且告诉一个大概给俺,容俺再借箸代筹如何?”

    曹寅又将前此得遇鱼老经过一说,程子云听罢,捋着虬髯想了好半会,猛一拍案道:

    “这事我已料定,既如此说,那鱼家父女一定和了因等人是一鼻孔出气,说不定,此刻便藏在那寺内,你只着人先将那寺中详细搜查一番,也许便有着落咧。”

    曹寅摇头道:“这事还用你说,那金山大小各寺,皇上说不定全要巡幸,不但久已搜查过,便现在也全有人守着,哪有丝毫音讯,这不是白说吗?”

    程子云又搔搔头,想了想道:“那你打算如何复旨咧?”

    曹寅苦着脸道:“我现在担心便在如何复旨,又愁着皇上如果知道这事是鱼家父女做的,不但我说不定落个什么处分,便十四王爷也很难说,程兄素有智囊之称,这事你还须有以教我才对,否则那便真不得了咧。”

    程子云也不由捋着虬髯,默然不语,那家人们却已又将酒肴送上,那曹升也将三百两银子取来,曹寅忙命将那银子交给程子云,一面道:“这点银子,程兄权且收充零用,将来特有行期,程仪自必另送。”

    说着,一面又催曹升去买办衣服铺盖,程子云笑着,只取过一封,放在桌角上,推开那两封道:“你此间既有帐房,不妨先将这二百银子存在帐上,等俺要用再取,如今俺只孑然一身,却无法存放咧。”

    说着觑得左右无人又笑道:“俺方才已经稍加筹划,定下替你和王爷解脱之策,但有一项未决,只等此事打听明白,便有法让你复旨,你却不须这等愁眉苦脸咧。”

    曹寅忙道:“程兄既有善策,何妨先行见示一二,也教小弟放心,如依我窥测,皇上圣虑所在,却不易以空言应付咧。”

    程子云又摇头晃脑,左手捋着虬髯,右手向空中画着圈儿道:“这等大事,岂能对皇上以空言入奏,俺说的便是须有根有据,脚踏实地说话咧。”

    接着又大笑道:“幸而俺这东鲁狂生赶来,否则此策却不是你这老儿所能想到的,这却不是区区三百银子可以算数的,我们还须另讲才好!”

    曹寅见他说得手舞足蹈,唾花飞溅,忙道:“只程兄能有法子令我复旨销差,我便千金也在所不吝,你何妨先说来大家商榷商榷不好吗?何须先在这谢仪上计较,再说,这其间还碍着王爷咧,你好意思吗?”

    程子云闻言,又正色道:“你这老儿真的以为俺想借此勒索吗?须知俺程子云却不是这等人咧。”

    接着又笑道:“俺方才的话,其实也只一时游戏而已,当真还要你谢仪吗?不过闻得你这老儿,向多内宠,颇极声色之好,少时只能选上两名送俺这便行咧。”

    说罢又取酒鲸吸,却不再谈此事,曹寅见他狂态可掬,又素闻得他在十四王爷面前是个言听计从的策士,有时也真有两手,自不敢得罪,只有又忍着气也笑道:“别的我不敢说,这江南佳丽还不难罗致,只程兄能为我善筹妥策,我包你载得美人归去便了。”

    说着,便提高了嗓子叫了一声“来呀”,那厅外一声答应早走来一名干仆请安道:“大人有何吩咐,小人等全在外面伺候。”

    曹寅笑了一笑,招来附耳数语,那干仆答应一声便走了出去,接着又向程子云道:“美人少时就来,你这妙策却如何咧?”

    程子云却看着他说道:“这事容易得很,你只将这鱼家父女来历据实奏闻便行了。”

    曹寅不由失声道:“说了半天,原来你却是这个馊主意,要能这样,我在皇上严旨责询的时候早说咧,还等你说吗?”

    程子云闻言哈哈大笑道:“这是有功无罪的事,你为什么不敢说,你怕以前有过来往,那丫头又曾到过十四王府,俺却不怕,这事只须换上一句话说便行了。”

    曹寅忙道:“换句什么话说,你须知这是向皇上奏对,只字之差,便祸生不测,却不能和我们说话可比咧。”

    程子云又擎着酒杯笑道:“俺也知道奏对是一字错不得的,更知道你曾和鱼家父女来往,十四王爷也曾招那鱼翠娘去过,可是了因和那白泰官一同在鱼家父女船上,是你亲目所睹,那了因等人和伍家父女北上也有证人,那马天雄更曾在姓鱼的船上养伤多日,如今姓鱼的既谋逆行刺,那了因、马天雄和周浔等人,自然难逃同谋之嫌,这些人又均曾出入雍邸,和那年羹尧私宅,如今姓鱼的既然在逃,只皇上着雍邸和年羹尧将人交出不就行了吗?那周浔了因等人,在雍邸是曾经奏明过皇上的,便想赖也无法抵赖,任他圣眷再隆,这谋逆大案,皇上决无轻易放过之理,不愁攀他不倒!只雍邸一倒,年家父子也必随之获罪,说不定连吃饭家伙也难保,在王爷固然去了一个极大劲敌,如果王爷有那么一天,便在你岂不也是奇功一件,他还能着你老干这江南织造吗?”

    曹寅思索半晌又道;“如果据实奏闻,雍邸自难免获谴,不过此事,皇上也许知道,鱼家父女前曾由我为十四王爷罗致,如今竟出这等逆案,却恐因此不免落个两败,却如何是好咧。”

    程子云也沉吟了一会道:“此点俺也料到,不过皇上决不会疑心此举出于十四王爷指示,更不会说你主谋,如今只能查获那鱼家父女下落,便有法可想,俺才初到,一切不熟,待等明天再详细访查一下,便可决定,方才俺不是说尚有一项未决定吗?那便是为了这个咧。”

    说罢又大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且把心放宽,全有俺咧,从现在起,你却不许再提此事,好在皇上不是着你立刻复旨,尽可从长计议,少时那美人一来,再说这个,便未免令人败兴咧。”

    说罢,竟飞过一大杯来,曹寅虽然怀着鬼胎,也强解愁颜陪着,不一会,那干仆便携了两妖娆女人进来,程子云一看,那第一个一身淡藕色衣裤,年纪不过十**岁,长长一个瓜子脸,额上留着一排刘海短发,头上梳着一个大苏州髻子,一进花厅便慢启朱唇笑道:“闻得当今皇上圣驾南巡,各位大人接驾还来不及,你老人家,还有工夫叫我们来伺候吗?”

    说着便行下礼去,那后面一个却只有十五六岁,一身桃红衣裤,头上却梳着一条油松大辫,前面也是短发覆额,却生就一个银盆似的小圆脸儿,只抿嘴微笑,跟着前面一个也磕下头去。

    曹寅等她们拜罢起来,便先向程子云道:“这两个全是此间闻名尤物,那长脸体态轻盈的,叫吴莺莺,那小香扇坠儿叫苗玉燕,她还是一个未经梳拢的小姑娘,程兄如果合意,便请先来个玉燕投怀如何?”

    接着又向那苗玉燕道:“这位是北京十四王爷面前惟一红人,程子云程大老爷,你伺候好了,我少不得重重有赏。”

    那程子云虽然在王府混了好几年,风月场中也到过不少次数,但因生长山东,所见无非北地胭脂,几时曾亲近过这等江南佳丽,不由一推那副大玳瑁边墨晶眼镜,先将二人上下看了一个饱,接着哂的一声,咽了一口馋唾,连声赞好,竟一把拖了那苗玉燕坐向膝上,调笑起来,玉燕因为曹寅说是王爷面前红人,也曲意奉承,娇笑连声,那吴莺莺却只斯斯文文的坐在曹寅身边,唤过跟来的龟奴取过一面月琴,弹着唱着,程子云名花在抱,正在得趣,却不料那苗玉燕在他怀中一阵搓揉,纤手微按之下,竟触着他那条精赤着的大腿,再一看,这位老爷竟没有裤子,饶得是个雏妓,也不由红着脸挣了起来,他却和没事人一样,转大笑道:

    “你这怕什么,俺因浴罢才起,便被曹大人扯来,以致忘穿内衣,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吗?”

    说着,仍旧扯着人家不放,却好曹升已经买得衣服铺盖来,他这才入室,不管合身与否,先将那身内衣胡乱穿上,又扣好外衣马褂,匆匆入席,只闹得两名妓女和跟来龟奴,无不匿笑,他却毫不在意,等酒罢二妓去后,一看天气尚早,便取了那一百两银子揣在身边,向曹寅道:“俺这人向来性急,这就先行出去打听一番咧,你只命人将俺铺陈设好,却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咧。”

    说罢便告辞出门,直向江边而来,却没想到,才一出城,便警卫森严,那向金山去的路上,全铺上黄沙,断绝了行人,经一打听,才知康熙帝正在巡幸,没奈何只得又向北固山下走去,不一会到了焦山对岸,正是曹寅所说鱼老泊舟之处,却不见有什么船只,只岸上远远的有一处兼卖杂货的小酒店,连忙踅了过去一看,只见那店中冷冷清清的,并无顾客,所有四五张桌子全空着,只有一个中年妇人,抱着一个孩子敞着怀在喂着乳,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在店外滚着钱玩,正待进店坐下,谁知那妇人却先说道:“客官是打算吃酒吗?对不住请远走一步到那城内去吧,我们这小店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吃食,近来因为皇上圣驾南巡,江边全戒了严,更加没预备什么,再说,我们当家的已经进城有事去,也无人伺候,你就多担待些吧。”

    程子云忙道:“俺并不专为吃酒而来,只因此间有一位姓鱼的是俺朋友,曾约泊船在这江下,适才来访,却没看见有什么船只,大嫂知道他那条船移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那妇人连忙摇头道:“这江下往日停泊船只极多,我也不知道谁姓什么,如今圣驾一来,便有船也开走了,你却向哪里打听去?”

    程子云不好再问得,正在预备掉头回去,那滚钱的孩子,忽然把头一抬道:“你问的是那鱼老伯伯吗?他老人家……”

    正说着,那妇人慌忙喝道:“三毛,你这孩子胡说什么,那老伯伯虽然靠打鱼为生,人家何尝姓鱼来,外面这大江风,你还不进来,当心我老大耳刮子打你。”

    那孩子吓得又把话咽了下去,程子云却又涎脸笑道:“大嫂放心,俺决不是歹人,委实有朋友约在此地不容不问—声,你何必这样责备孩子,要吓了他不也不好吗?”

    接着又笑道:“俺是一个异乡人,特为访友而来,好歹你告诉俺一声便也走咧。”

    那妇人看了他一眼道:“委实我们不知道谁姓鱼,你却教我告诉你什么咧?”

    接着又道:“我们虽然是小户人家,不讲什么,男女到底有别,我当家的不在家,更不便多说,客官还是先请便吧。”

    说着,一手牵了那大孩子,一手抱了小孩子,竟向店后而去,这一来程子云再也站不住,只有回头走去,谁知才走不上三步,忽听后面有人嘟囔着道:“谁要找人,我可是这儿的一个地理鬼,只有名有姓,决不会不知道,那孩子却知道什么。”

    再掉头一看,却是一个鹑衣百结的老丐,一手拄着一条竹杖,正弯着腰在后面走着,程子云忙道:“你这里很熟吗,那好极了,俺正要打听一位姓鱼的,你知道吗?”

    那老丐却把头一抬道:“你问谁?”

    程子云忙道:“俺问的是一个姓鱼的老头儿,你知道吗?”

    那老丐却摇头道:“你问姓鱼的,却干我老人家什么事,那你去问姓鱼的吧。”

    程子云不由焦躁道:“你不是说你是这一带的地理鬼谁都知道吗?因此俺才问你,为什么又推不知道咧?”

    那老丐却怒道:“谁告诉你不知道来,我老人家既不受谁的管辖,又不是谁支使的奴才,你也活了这么大岁数,既然有事要问我老人家,能连个称呼也没有吗?”

    程子云这才知道人家是嫌他莽撞失礼,不由也有了怒意,但一看那老丐,年纪虽然已在七八十岁,又是一身破衣,两只眼睛却炯炯有神,和寻常老人绝不相同,心中一动,连忙忍下怒火,转一拱手道:“老人家不必见怪,方才是俺一时疏忽,诸多失礼,还请原宥。”

    那老丐只淡淡的把头一点道:“你既知道也就算了,我老人家这大年纪生也生得出你几个来,难道还计较你不成。”

    说罢拄杖径去,程子云忙又拦着道:“你老人家慢走,俺还有事求教咧。”

    那老丐道:“话既说完便算了,我已说过不计较,你还有什么求教得,我是一个老叫化子,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你咧。”

    程子云心中越发明白,知道那老丐决非常人,弄巧了也许就是鱼老一类侠隐,忙又笑道:

    “你老人家真健忘,方才俺不是问你一个姓鱼的吗?你老人家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咧。”

    那老丐看着微笑道:“天下姓鱼的多着咧,你找的是谁,且说出来我老人家听听看。”

    程子云忙又道:“俺找的是那曾任前明水军偏将,鱼跃龙鱼老将军,你老人家知道吗?”

    那老丐又笑道:“你找他做什么,这鱼老头儿我倒认得,不过这老东西自己仗着曾做过大官,目前虽然已经换了朝代,做了老渔户,官腔仍在,除了他昔年几个老友而外,却不大理人,你既打算找他,也是他那些老友吗?”

    程子云得风便使,忙道:“俺正是他昔年极其相契至友,你老人家只管告诉我,他现在何处,便行咧。”

    那老丐又将他上下一看,咂着嘴道:“你不像那样的人呀!这却冒充不得咧。”

    程子云忙又正色道:“我的确是他的朋友,焉有冒充之理。”

    那老丐却哈哈大笑道:“这就奇咧,这鱼老头儿,生平别无他好,就专一酷好男风,喜欢的只有当兔崽子的小伙子,难道你真是此道吗?凭你这副尊容,我老人家却不敢深信咧,果真如此,那老头儿也算是赏识于牝牡骊黄之外了。”

    程子云一听不由心头火起,再也按捺不住,双掌一分大喝道:“你这老王八竟敢戏弄于俺,是识相的,快将那鱼壳藏身何地说了出来,俺还可饶你,否则便不用怪俺程子云,连你一齐拿下咧。”

    那老丐闻言又大笑道:“我是问明在前,你自己直认不讳是个兔崽子,这能怪得我老人家吗?凭你要想拿人,那还未免嫌太差点劲儿,当真你要找你那老头,他现在太湖浴日山庄,你不会去吗?却缠着我做什么,我老人家却没有沾着你什么便宜咧。”

    程子云愈怒,劈面便是一掌劈去,那老丐只滴溜溜一转,便到了他身后,猛伸中指在他屁股上抠了一下,接着又道:“我真没有想到,堂堂王府上宾,名震京华的东鲁狂生,却是这么一个玩艺,这也就真难说了。”

    程子云猛一掉头,一个霸王进酒,一拳又向那老丐颔下打去,那老丐身子一侧,让开那一拳,乘势一伸手,疾如闪电,在他脸上又摸了一下笑道:“要依你这两手狗儿刨,我老人家本非管教管教你不可,可是我的手重,你的骨头嫩,真要那么一来,那鱼老头岂不心疼,反正你是干这个的,摸摸抠抠也就算咧。”

    程子云没想到那老丐手脚这快,那一下被摸个正着,只觉得颊上一片腻腻的,连忙纵开,也用手一摸,却是一片黄厚浓痰,这一来,只激得无名火起,恨不能立刻将那老丐打死方泄心头之恨,勉强抹去那一片浓痰,双掌一分,便待又动手,再一看,那老丐就这一刹那之间,已经向西边江岸走出去四五丈远,连忙赶去大喝道:“你这老王八休走,是好的留下姓名来。”

    那老丐猛一掉头,又笑道:“你赶我做什么,我老人家不比那鱼老头儿,却不喜欢这个调调儿,你便再想巴结也是枉然,再说我和鱼老头儿是好朋友,也犯不着为你挨骂呀。”

    说着,那足下便似云飞电掣,转瞬不见,程子云只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磐,心中方想那开小酒店的妇人和孩子一定知道底细,也许可以在她身上问点线索出来亦未可知,但人家既不答腔,自己又非公门番役,也无法强行询问,只有闷着一腔怒火,仍旧回到曹宅,方才坐下,一摸那一大封银子却不见了,不由又是一怔,再摸那口袋时,却多出了一张纸条来,上面大书着:“足下志在功名,而仆等则心怀故国,彼此尽可各行其是,必欲以孤臣烈士颈血,以遂足下之愿,则仆等惟有相迟于具区之滨,东鲁狂生其有意与江南野老一角雌雄乎?”

    旁边又另注着一行小字是:“野店细民本与仆等无涉,但恐足下累及无辜,故取百金,遣之他去,仆性鲠介,贫且为丐,苟非其份决不安取,用特奉闻。”

    这一来只将一个狂放不羁,自视极高的东鲁狂生闹得目瞪口呆,坐在那花厅之上,越想越不是意思,正打算立刻就回北京城去,猛见曹寅缓步而入,满面笑容拱着手道:“程兄真是料事如神,小弟钦佩无已,特来申谢,但事尚未了,还须再行为我筹之才好。”

    程子云正在沉思,却没想到曹寅忽来,闻言忙道:“曹兄难道真的已经将鱼家父女的事据实奏闻吗?”

    曹寅大笑道:“小弟本不敢这等做法,既承程兄之教,思维再四,也觉为人臣子,决无上欺君父之理,所以依程兄的话全向皇上奏明了果然圣恩浩荡,非但没有见罪,并蒙温语有加赏给班指朝珠,一切实出程兄之赐。”

    接着又悄声道:“瞧这情形,皇上也许非有密旨切责雍邸交人不可,您那第一着棋已经算对了,不过皇上圣谕,那鱼家父女,一时决难远去,定必仍在江南藏匿无疑,如果有人查获,不论文武官员,全照原来品级,升三级叙用,我知程兄蒙王爷延入神机营,已有四五品前程,这却是一条捷径咧,您如此刻能因此案巴结一个二三品,便算是一个虚衔,将来王爷一旦龙飞九五,您还怕不是出将入相,这却不可错过咧。”

    程子云闻言,猛又哈哈大笑道:“这等异路功名,俺倒不在乎,只曹兄不对俺这东鲁狂生加以鄙视便行咧。”

    接着又用手一拍曹寅肩头笑道:“俺这料事总算不太错,你却如何谢俺这东鲁狂生咧,方才那玉燕儿,俺倒很对胃口,她对俺也略有意思,你既许过愿,还宜设法见惠才是。”

    曹寅也大笑道:“原来你竟看中了那小妞儿,这倒容易,只你能将这鱼家父女下落探明,我决替她赎身,双手奉上之外,还倒赔一副上好妆奁,送到北京去,但你有这把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