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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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宗潜扶着褚玉钏走了一程,褚玉钏实在走不动了,她不但体力难支,而且双足起了水泡,疼痛不堪。

    但她却是外柔内刚,心性强毅的姑娘,咬紧牙关,死命支撑,又走了数丈,褚玉钏头脑间天旋地转,身子向前倾仆。

    朱宗潜一手抓住,暗运内力托住她,转眼一瞧,只见她面色青白,双目紧闭,敢情已昏迷过去。

    他胸中泛起无限怜惜,心想她本是富贵名门的闺秀,何曾吃过这等苦头?最近种种遭遇,莫不是被自己所牵累。

    这么一想,更是歉疚。这刻大道上,不时有行人车马来往,他可不便抱起她往前走。

    当下仍然暗运内力,托住她的身躯,加快速度向前奔。

    旁人眼中,除了感到这对年轻男女太过大胆,公然牵扶而行之外,却是不易瞧出女的业已昏迷。

    转一个弯,两丈外的树影中走出一人。

    朱宗潜迅快奔过去,同那人沉声道:“快躲到树林内。”

    三人一齐隐入林中,朱宗潜又道:“井兄你身上血迹斑斑,不可在大路上现身。”

    说时,把褚玉钏放在地上,让她靠树而坐,挥掌悬空连拍五下,掌力震动她身上五处穴道。

    褚玉钏顿时长长透一口气,慢慢睁开双眼。

    她忽然见到面前的人竟是朱宗潜和井温,登时惊讶得连双足剧疼也忘了。

    井温躬身行了一礼,道:“鄙人无能保护姑娘,使你受此惊吓痛苦,惶愧之至。”

    褚玉钏道:“我们大家都安然无恙,大足快慰………啊!你受伤了?”

    井温道:“已经没事啦,多谢姑娘关怀。”

    朱宗潜脱下外面长衫,道:“井兄请披上此衫,立刻去办一些事。”

    他迅快地嘱咐了好几件事,最后道:“安顺说已向你们下过毒,这话不可全信,亦不能不信,我们当急之务,就是解决这个问题。”

    井温不敢多问,依言匆匆奔去。

    朱宗潜向褚玉钏道:“请你咬牙熬一熬,井温兄若是办妥各事,不久便可以设法使你脱离痛苦了。”

    他一面说,一面抽出长刀和芙蓉剑,握持手中。

    褚玉钏觉出紧张的气氛,便不敢做声,只点点头。

    目下他们好像尚在风雨飘摇之中,随时随地会送了性命。因此,褚玉钏根本不暇想及家里,也不遑询问要到何处去。

    时间在静寂中溜走,朱宗潜一直如临大敌般握刀持剑,在四周巡逻戒备。

    忽然听到车声停在林外。

    接着井温的声音传入来,道:“朱兄,可以走啦!”

    人随声现,他手中挽着一个包袱进来。

    他们的动作非常迅快,出林之时,朱宗潜已换回长衫。

    另外用一件宽大的衣服把褚玉钏连头带脚都裹住,抱在手中,奔了出去,一下子跃入车内。

    井温亦已换过一套干净衣服,外表上看来很是斯文。他跨上前座,同车把式点点头,马车便迅快驶行。

    约莫过了两顿饭之久,马车在一个码头停下,随即驶上一艘宽平的渡船。那艘渡船不等别的客人,一迳启碇。

    混浊的河水拍打船身,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不一会,渡船已驶到河中心,但见浊流滚滚,四望甚是辽阔。

    蓦地一艘快艇从波浪中驶到,一迳向渡船撞来。

    马车内的褚玉钏看得清楚,方自大惊失色。

    朱宗潜已道:“咱们下车吧!”

    她下得马车,但见那艘快艇已贴着渡船前驶。

    井温首先跃过快艇,朱宗潜托住褚玉钏玉臂,轻轻一跃,都到了艇上,三人先后钻入舱内,快艇随即顺流而下。

    褚玉钏双足疼不可当,已没有心思理会这种奇异的安排。

    三人在舱内一言不发,那快艇顺着河水疾驶。

    不久,已驶行了十馀里路,忽然靠泊在一个洞湾内。

    朱宗潜眼着褚、井二人藏好在树林中,这才独自去了。

    褚玉钏忍不住问道:“我们到那儿去?”

    井温摇头道:“鄙人也不知道,但这番周折,却可以使敌人对头耗费许多工夫,那渡船马车快艇都得到重酬,加上鄙人露一手武功的威迫,想来不敢不依言行事。”

    褚玉钏问道:“你要他们怎样?”

    井温道:“渡船只须直驶黄河对岸,马车则迅即北上。敌人查出马车没有我们,唯有回头再找那艘渡船,把赶车的供词作一对证,这方晓得我们当真乘快艇离开,但他们仍不知我们是顺水东去?抑是逆流而上,是以人手必须分散。等到他们查出那艘快艇,因而得知我们在这儿上岸,无疑已须数日之久,那时节,我们又不知已到了什么地方啦!”

    他们边谈边等,过了一阵,数丈处传来车声。他们都警觉沉默,但眨眼间朱宗潜已出现眼前。

    却见他已变成农家少年装束,手中还着两套衣服,笑道:“总算事事如意,换上衣服就可以走啦!”

    井、褚二人换上衣服,共温更取出准备好的假胡子,登时变成一个乡下老头子。褚玉钏外面加上乡下人衣服,戴上斗笠,有如乡间十四五岁大的大孩子一般。

    三人走到路上,但见一辆骡车,乃是乡下人载物的车。

    井、褚二人都坐在车上,可以浏览四周景色,倒也悠然自得。

    褚玉钏一辈子做大小姐惯了,那有机会乘坐这等骡车。

    而且又与朱、井两人同行,他们都是江湖豪客,这等人居然与她共患难同生死,可真是作梦也想不到的。

    骡车一路摇晃,终於回到了洛阳,井、褚二人都不晓得朱宗潜葫芦中卖什么药。

    但见骤车在街巷中绕来绕去,最后停在一间屋子里。井温四下一瞧,甚是荒僻,却见朱宗潜扶了褚玉钏,上前敲门。

    一个老人家出来应门,朱宗潜回头道:“井兄且等一会,顺便把风。”

    井温道:“好。”

    心中却甚是狐疑,暗想此地不知有何隐,竟要把风?

    朱、褚二人一迳走到后进,厅中有一位枯瘦老者,见了朱宗潜,便露喜色。

    问道:“你可是诛除了我那两个孽徒!”

    朱宗潜先让褚玉钏坐下,躬身道:“晚辈无能,目下尚未办妥此事。”

    他接着向褚玉钏道:“这一位是康神农老前辈。”

    又转头道:“这位是褚玉钏姑娘,受晚辈连累,以致吃了不少苦头。”

    原来他以前说过,定要诛杀了沈千机、计多端两人之后,才再到此地,故而康神农有此一问。

    老人定睛望住褚玉钏,顷刻才道:“好漂亮的姑娘,而且福泽深厚,你的眼光真不错,选得她为妻。”

    朱宗潜吃一惊,只怕褚玉钏会着恼,那知转眼望去,褚玉钏虽是红霞染颊,却微微绽露笑容。

    他心方一宽,只听康神农又道:“褚姑娘,你身上感到痛苦是不是?但不要紧,老夫在此,天下间任何病毒都得回避三舍。”

    褚玉钏这才晓得朱宗潜带她来此的用意。

    朱宗潜正要开口,忽听康神农惊讶地噫了一声,睁大双眼,在她面上左瞧右望,褚、朱二人不敢作声。

    等了一会,老人才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朱宗潜走过去,推动轮椅,使老人贴近褚玉钏,而她这才知道老人竟然双足残废,坐在一只轮椅上,下半身用一条厚厚的毛毡遮盖着,顿时心下恻然,暗想此老不知何故竟变成了残废?

    康神农年纪甚大,不须避嫌,拉过她的纤手,一面诊查脉象,一面更仔细地观察她面上的神色。

    朱宗潜从老人沉凝的面色中猜不出凶吉祸福,这等事非是他能力所及,是以不由得紧张起来,一颗心跳得更是剧烈。

    康神农诊着过脉象气色,回头道:“把老夫推到窗边。”

    朱宗潜如言做了。

    自家在椅后肃然侍立,不敢做声,生怕扰乱老人家的思路。

    饼了片刻,康神农仰望着窗外的天空,缓缓道:“褚姑娘身上已中了一种奇毒。”

    朱宗潜道:“老前辈也这么说,可见得这等毒性甚是奇怪。”

    康神农回头笑道:“你聪明得很,一语道破,这等毒性果然奇怪,虽说能令人体质衰弱,减短阳寿,但总是与一般毒药性质不同。”

    朱宗潜恭谨地道:“晚辈愿闻其详。”

    康神农道:“那是一种产自南疆的毒草,经过独门手法提炼,再加上三样药物制炼而成的药粉。这等毒药的作用极似蛊毒,依份量多寡,按时发作,或是寒热头痛,或是全身痒,四肢无力,又或是腹痛之极,宛如肠断,但厉害之处在於按时发作,使人似觉中蛊,惊怖欲死。”

    他微微一笑,又道:“久在南疆苗峒行走之人,提起蛊毒二字,莫不魂飞魄散,极是惊怖,这等毒药,就是用以镇吓不谙此道之人,但在北方很少人识得蛊毒,施用这等药物,难收心理上的奇效,褚姑娘怎会中了此毒,实是令人觉着费解呢!”

    朱宗潜道:“老前辈果然不愧一代宗师,此事谈起来相当曲折。”

    当下简扼地把笑里藏刀安顺的事情说出,最后道:“安顺用了这种奇药,又言明曾经下毒,这一来药力发作之时,非深信他的话不可,一样可以制造出心理上的压力,例如他对付我另一个朋友,也是说下了毒,还赠他一颗解药,让敝友感到异状时才吞服解药。此是一种千里外杀人的手法,用心之险恶诡诈,天下罕有。”

    康神农道:“这就是了,老夫身上尚有十颗『涤毒丹』,通通送给你,再传你一种迫毒针法,若是毒性甚浅,单用针法就可解消,稍重的用药,最重的针药兼施,大概天下任何奇毒你从此都能压制得住了。”

    说罢,在轮椅下面摸出一个小小瓷瓶给他,又传授针法。

    据康神农的说法,这种迫毒针法大半是靠那“阴极针”本身的灵效,普通针灸用的针没有什么大用。

    这时一个中年妇人捧了一盆温水进来,放在角落。

    康神农交给她一点药,在水中。

    然后让褚玉钏在那角落里脱鞋解袜,双足浸在温水中。

    褚玉钏那么娴静稳重的人,却也不禁叫了一声“好舒服”,原来她不但双足疼痛立止,甚至连全身痛疲倦亦一扫而空。

    忽然那老家人匆匆进来,禀道:“门外那人却要见朱公子,说有急事。”

    朱宗潜回顾一眼,把康神农推到窗下,道:“晚辈在窗外和那人说话,有烦您老瞧上一瞧,假如他中的毒与褚姑娘一样,那就不要让他见到您老人家了。”

    老家人得他吩咐,匆匆出去,不一会,已带了井温进来。

    朱宗潜在走廊上相迎,问道:“井兄见到了何事?”

    井温道:“实在情形不曾眼见,但这刻洛阳城已天翻地覆,兄弟在街上一打听,据说是有人大闹洛阳,本府的三家豪族都死了好些人,好像说还要去闹本省三司衙门。剩下兵马街已奉命发兵保护各衙。”

    朱宗潜道:“什么人如此大胆,这岂不是造反了么?”

    井温道:“不错,但即使是造反,也不能使全城老百姓如此哄动,彼此奔走相告。敢情定本府三大豪族由来势力甚大,一向横行霸道,这次死了好些人,据说都是平日最凶横之辈。”

    朱宗潜道:“原来此举是大快人心,井兄可查出这一路人马是何来历吗?”

    井温道:“查到啦,就是贵友铜面凶神佟长白的杰作,他单身匹马,闹完一处又一处,想是疯了。”

    朱宗潜略一沉吟,道:“本来以他的武功,尽可横行,但日下洛阳城内高手云集、咱们非出头不可了,请井兄仍到门外守望,兄弟马上就出来。”

    井温正要出去,朱宗潜却向他讨过安顺给他的解药,看他去了,才转身入厅。他把丹药交给康神农。

    自己却走到褚玉钏背后,道:“褚姑娘,目前暂时不能送你回去,只好让你在这儿委屈一些时候了。”

    褚玉钏回头微笑道:“你要走啦,是不是?”

    朱宗潜给她一粒涤毒丹,道:“是的,我得赶快去办好这些事。”

    褚玉钏又是微微一笑,心想:等到你把事情办好,我还能回家吗?但她却没有说出来,只道:“祝你马到成功,百事如意,我在这儿很好,你不用挂意。”

    朱宗潜实在没有时间加以考虑,说一声“姑娘珍重”,回身走到康神农那边。

    康神农道:“此药含有剧毒,服者必死,看来是出自南疆名家之手,极为珍贵。”

    朱宗潜讶然道:“一粒毒药有何珍贵可言?”

    康神农道:“此药珍贵之处是在於使用之时,可以投入酒菜茶水之内,即时溶化,无色无味,毒性至强,若是投入井中,可以使千百人中毒。”

    他眼见朱宗潜露出十分惊讶之容,好胜之心大起,轩眉一笑,道:“但此药最大的缺点是不能令人即死。老夫的制涤毒丹只用一粒,化开一大缸水,每人只饮一小杯,即可解毒。”

    朱宗潜大喜道:“这样说来,还是老前辈手段高明得多了,只不知敝友可曾中了假蛊毒?”

    康神农点点头道:“你用金针迫毒之法就行啦!不过他若是服下这一粒断肠毒丸,两种药性一合,神仙也救不活他了。”

    朱宗潜心中叫声“好险”,暗想若非自己以传声之法加以阻止,井温恐怕已死去多时了当下拜别过康老人,迅快踏出康家大门。他教井温在车中坐好,取出皮套,掣出阴极针,道:“请井兄闭上双目。”

    井温如言闭目,但觉脑后及背上微微一麻,紧接着心胸烦恶,腹如雷鸣,忍不住放了一个大臭屁,极是响亮。

    却听朱宗潜道:“好啦,咱们走吧!”

    井温一跃而起,但觉身体全无异状,竟不知朱宗潜在自己身上弄了什么手脚?

    两人一道奔去,但见街上之人甚是骚乱,许多胆小怕事的店家把子关起来,怕的是城内这么一闹,有些流氓强盗,趁机打劫财物。但街上的人比往常更多,呈显出一片混乱。

    霎时间奔到一处,但见一座极大的衙门,气象森严,门前那一大片广场上布满了一队队的官兵,戈戟映日,戒备得异常严密。但广场四周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老百姓。

    朱、井二人刚刚奔到,只听东北角那边许多人高叫“来了”,同时人群大乱,裂开一条极宽的道路。

    转眼间一个极高大的人手提钉锤,迈开大步走来。他的身量比常人足足高上一个头有多但见他面如古铜,又死板又凶恶。他跨入广场,眼见许多官兵阻住去路,竟然不惧,仰天厉声大笑。

    这一阵笑声既响亮又狞恶,四下连官兵带百姓不下数千之众,都听得清清楚楚,觉得很可怕。

    这个凶神恶煞似的大汉自然就是佟长白,他瞪大凶睛,向数丈外的一队军士追去,狞声喝道:“挡咱者死!”

    恰好一根径尺约石柱竖立在他右方数尺处,佟长白抡钉锤,在头上挥舞一圈,发出“呜”的一声劲响,紧接着向石柱击去。

    “砰砰”巨响一声,火星及石屑四溅,那根石柱上面三尺长的一截,硬是击断了应锤飞起。

    这半截石柱竟飞起两丈馀高,“隆”一声砸在地上,恰是那队军士前面,把极坚硬的地面砸了一个坑。

    那一队军士人人胆寒色变,不约而同的往后退了寻丈。佟长白这一记钉锤断石无人不见,尽皆骇然,陡然间变成一片静寂。

    此时人人皆知这凶汉冲向衙门的话,官兵虽多,但这凶汉还不是有如虎入羊群一般?

    正当这异样死寂之时,突然间接连三声佛号起处,人丛中奔出三个僧人,这三个僧人,身材雄伟,气度不凡。

    头一个年约在五六旬之间,手持一根粗如鸭卵的禅杖,另外约两个年纪较轻,都提着一柄方便铲。

    他们奔到离佟长白不及一丈之处,停下脚步,为首的僧人,又朗朗喧一声佛号,道:

    “贫衲听说檀樾今日大闹洛阳,又扬言要侵扰官衙,初时还不敢置信,却不料檀樾真来了。”

    佟长白见他语声含气敛劲,分明是内家高手。

    也可不敢过於轻视,冷冷道:“你们是那个庙里的和尚?”

    一个年纪较轻的和尚应道:“我们是少林弟子,这一位是法音大师,我是第三代弟子大行,这个是敝师弟大业,檀樾高姓大名?”

    佟长白勃然大怒,眼中凶光四射,狞声道:“你们是真不知道抑是假不知道?”

    大行和尚正要接口,法音大师已摆摆手,阻止他说话,道:“阿弥陀佛,贫衲等自从托庇佛门以来,同在手中清修,山居之人,罕得与闻世事,檀樾身手卓绝,我等异常仰慕,却当真未识檀樾高姓大名。”

    他说得既谦恳,又有道理,人人得闻,都感到这法音大师定是有道高僧。

    但佟长白却不管这一套,厉声狞笑道:“放屁,等老子砸死你们这几个秃颅,少林寺就不会不认识咱了。”

    原来他深知少林寺乃是天下武术源汇,武林独尊,以此耳目众多,宇内之事无有不知。

    他铜面凶神佟长白形貌特别,少林僧人自应一望而知,这三僧之所以说认不出他,一定是自负出身,好贬低对方的身价。

    他这一当面辱骂,法音大师只沉重地哼一声,但身后的大行、大业二僧,可忍不住了。

    大行怒道:“你敢骂人?”

    大业忿忿喝道:“好一个凶蛮之人,今日非加以教训,挫一挫他的气焰不可。”

    他这话自是说给法音大师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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