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散资财侠少走风尘 遭蹂躏村姑投古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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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散资财侠少走风尘 遭蹂躏村姑投古刹1 (第1/3页)

    毛三简直有点舍不得迈步儿,心说:唱得真好,你们刚才说的那个年轻小伙,大概就是我吧?我今年才三十二……想著就要用舌尖只破窗纸向里面看一看,不想“当”一声,把他吓了一跳,待了半天,又听“当”的一声,原来是有个店里的人,从外院到里院,打著定更的锣,他心说:笨蛋!连更都不会打,不如交给我吧。

    他不由得挪动脚走,仰脸看著天,天上的星星都向他眨眼,仿佛认得他是熟人,他的精神又大啦,这时候要叫他睡觉可真难,他回头又瞧了瞧那窗户,心说:会唱小曲调,一定是个混事的!他走到了里院,站在院中又叫大相公,瘦老鸦从东屋里出来,直问他有甚么事。他说:“萧三爷,我要跟我们大相公说话!你替我说也行。大屋子里人太多,挤得比粥还稠,我买受不了!我跟大相公出来虽不是想要玩乐,可也得吃得饱、睡得安,萧三爷您也知道,我在望山庄可是打更带刷马,但我没受过这个罪,您要不信就到大屋子看看去,您也是走过路、住过店,您也跟我一样受过穷,您去瞧瞧,那间屋子是人住的不是?”

    瘦老鸦停了一声,笑著说:“你就爽快地说你不愿意住大房子,要给你单开一个房间,就完了。”瘦老鸦遂走进屋里跟韩铁芳去说。

    韩铁芳把他叫进屋里,同他说:“大屋子里要是太挤,容不下你睡觉,当然得给你另找一间房,只是你若想图安逸,一点委屈也不能受,那可就不对了!你千万别以为我有钱,我出门时身边只带著百余两银子,这一点路费我们须拿著它走到甘肃省,还许走到别处,所以这次咱们出来,是为受苦来的,并不是为享福!”

    毛三直挺挺地站在大相公的眼前,听到这里,他的心像泡在凉水里似的,心说:图甚么呀?不在家享福,可来到外边受苦?万金的家产全都分散给了人,自己却只剩了一百来两,这不是发了昏吗?他又斜眼看了看瘦老鸦,心里却又转了一转,觉得大相公与瘦老鸦之间,不定有著甚么麻烦事儿,瘦老鸦不定是教给大相公甚么的师父啦,也就是!大相公决不会没有钱,他还是得在瘦老鸦的面前装穷。于是就把嘴獗了獗,说:“不是我不能受苦,您可以到大屋子瞧瞧去,看那儿能够插脚不能?”

    瘦老鸦突然拉著他说:“我随你瞧瞧去,不然,以后是天天住店得找两间房,那还受得了?”

    韩铁芳还拦阻他说:“何必!今天就让他一个人住一间房子好了,也不至于花多少钱。”

    毛三心说:对呀!本来大相公不在乎这一点,可是瘦老鸦却气忿忿地,不能容许毛三这么捣蛋,就揪著毛三到了前院的大屋子,拉开门往里一看,他觉得也确实是太为杂乱,气味太臭,他自己不在乎,能挤到里面去而处之泰然,但要叫毛三,这家伙虽然是个奴仆,可也是在韩家舒适惯了的,也难怪他受不了,遂就说:“好!你去跟你们大相公住一个房子去吧,我能在这儿挤著,我觉著这儿还暖和呢。”他遂把毛三一推,就进到大屋子里去了。

    毛三倒不由得脸红,往里院走著,经过那过道儿之时,可又停了停脚步。听窗里,男的跟女的又在嬉笑著说话,他又有点发迷,心说:再唱两口儿叫我听听吧。走过去,还不住的回头,见那纸窗上浮著那妇人的影子,鬓发一络儿一络儿的,都能看得出来,屋中的灯挑得很亮,而妇人已把她头上的绸帕除下来了。

    毛三的心里飘飘荡荡地,到了屋里见大相公,却又说了瘦老鸦一大堆坏话,说:“大相公,您跟他在一块,有多么**份呀?谁不知道您是洛阳城有名的财主少爷,那瘦老鸦是个穷无赖?”

    韩铁芳发怒说:“不要胡说啦!”

    毛三说:“我是为大相公著想,我是跟大相公出来的,不是跟他瘦老鸦出来的,我跟著您,吃甚么苦,我都不会说一句话,跟著他,我不能服气,他是个甚么东西?咱家的老员外还不是他跟那姓徐的给逼死的?”

    韩铁芳听了,越加烦恼,便大声叱住了毛三,不许他再说话,此时店伙已送进饭来,韩铁芳吃著饭,面现倦态,而且愁眉不展,毛三站在旁边吃,却很有精神,仿佛早晨睡足了觉才起来的样子,一边吃著,一边他的嘴里还要往外喷话,但摸不著他大相公的脾气,他不敢说出来,又吃了两碗饭,还剩下几口,忽然瘦老鸦闯了进来,直眉瞪眼地悄声对韩铁芳说:“我刚才在大屋子里听人说了一件要紧的事。”

    韩铁芳疾忙停住了筷子,变色地说:“甚么事?”

    瘦老鸦却用手将毛三推出屋去,随即闭紧了门。

    毛三的脚步踉跄,在院中几乎摔了一个跟头,他嘴里还嚼著饭,心里却气极了,真要大骂出来,可是这时忽见那小过道上有人娇声媚气地叫著:“伙计!伙计!”毛三不由又直了眼,向那过道,藉著那隔著窗纸漏出来的微微灯光;看见了那妇人倚著窗户在叫人,他也帮腔了一句,叫著:“伙计!伙计!伙计都哪里去了呀,人家在这里叫呢?”

    他的心里喜滋滋地,由不得他自己,仿佛他已忘了是被瘦老鸦推出屋来的,那妇人并没理他,把伙计叫了来说了几句话,就又进屋里去了,毛三的身于站在这里,眼睛还盯著那窗子,屋中的瘦老鸦还没跟大相公谈完话,这时,“当当!当当!”打更的敲著锣又往后院来了,毛三心中诧异说:打得不对吧,这打更的是个外行吧?哪能才交过了头更又打三更鼓呢?可是这院中的许多房间,随著这锣声就都熄了灯,关上了屋门,只有大相公的房里,和那妇人住的屋子窗上,还灯光隐隐。别人都睡了,他却仍然精神畅旺,好像才吃过了早饭一样。

    此时春夜的风儿飕飕的吹著窗纸。屋中,瘦老鸦跟韩铁芳说的话很是严重而且紧急,他说:“刚才我在大屋子里,听见两个西边来的人,他们说黑山熊的儿子吴元猛,确实是在西安府。此人不过二十来岁,武艺超过他的父亲,臂力极大,而且疏财仗义,江湖人对他都很尊敬,他并且交结官府,手面极大。”

    韩铁芳却说:“我找的是黑山熊,与他的儿子并不相干。”

    瘦老鸦说:“可是这些人在前面挡著,使你捞不著黑山熊,也不由得你不生气。我本想来这里先去拜访刘老英雄,可是刚才我听人说,他到华州去了,得五六天才能够回来,我们短了一个膀臂,不然叫他给写两封信,咱们走在路上一定有人照应,有些个人看在他的面子上,就许不会帮助黑山熊跟咱们作对。刘昆是本地有名的人物,这里的首富戴大庄主也是他的徒弟。”

    韩铁芳说:“我们不要仰求于人,求人不成,把我们的事倒弄得无人不知,那才合不著理!”

    瘦老鸦却说:“你别以为别人不知道,在洛阳你单身打了独角牛,我跟你四叔父,逼死了韩老善人韩文佩,咱们突然又都离开了洛阳,江湖人又都不是聋子,哪能够不知道?”

    韩铁芳摇头说:“我想黑山熊不过是个有名的强盗罢了,至多他手下有些喽啰,我不信江湖上的人都能个个为他效死。”

    瘦老鸦停了一声,说:“你哪里知道?二十年来黑山熊倾家破产结交江湖人,他原为的是对付玉娇龙,可是玉娇龙始终没有跟他碰头。昨天在白庙镇店里,我跟你说的那些个人,多半是黑山熊的好朋友,到时你不去惹他们,他们也一定会帮忙黑山熊和你拼命。”

    韩铁芳听了,真不耐烦,想不到他师父在洛阳传授武艺之时,还是那么胆高气壮,如今一出来,事情还都没有来到,就先这么诸多的顾虑!他遂就皱著眉又摇头,说:“全不必管他们,师父将武艺传授给我,原是为我用的。到时,真要有人找到我的头上来,我绝不畏惧!”瘦老鸦怔了一怔,又悄声说:“还有今天我们在半路遇见的那江湖女子,她还同著一个男人,两人不像是正经的夫妇,现在他们也住在这店里,住的是靠近过道的那间房子,刚才他送出去的那人我也认识,是本地的一个有名的人。他和那女子恐怕都是西路上的,不是镖行的,便是绿林的,只可惜不晓得他们的姓名。”说著,又像是很纳闷、惆怅的样子,可见他是对路上遇见的,尤其是露出江湖形色来的人,全都非常注意,而且关心。

    韩铁芳却淡淡地说:“我们何必管这些闲事,我们今夜只在此住一宵,明天晨起,走我们的路就是了。”

    瘦老鸦却仍然叹著气,仿佛有点发愁。

    韩铁芳躺在炕上昏昏欲睡,瘦老鸦还在桌旁的一把小凳于上,默默地对著那盏光焰黯淡的锡灯台。外面的三更锣也已经敲过,四周十分清静,瘦老鸦正准备回大屋子去睡觉,忽听外面杀猪似的一声大喊,接著许多的脚步声咕咚咚的乱响,瘦老鸦惊得站起来,韩铁芳也坐起身来,一齐瞪目侧耳,向外去听,就听是毛三的声音,怪喊著说:“我没有啊,救命呀!大相公!”

    韩铁芳就要往外走去,瘦老鸦一栏他,却没有拦住。他已挺身出了屋,就见毛三跑到一个墙角边,缩成了一团,战战兢兢地说:“我没有甚么心……我敢对天发誓,大爷,大爷你别杀我!大相公快来救我吧。”

    一个高身的汉子手持著明晃晃的钢刀,发著嘿嘿的狞笑,向墙角逼去,那边过道儿却站著一个妇人,发出狠狠的声音说:“割下他的耳朵来!看他敢再偷听?挖出他一只眼睛来,看他敢再偷瞧?”

    男子的钢刀高举,真像要割毛三的耳朵,要挖毛三的眼睛,毛三却缩著脖子喊叫说,“哎哟!大相公快来救我吧!”

    韩铁芳心虽急愤,但并不惊慌,也不忙著走过去,从容地迈著步,仿佛要过去看热闹似的,及至那男子揪住了毛三的耳朵,毛三拼命大喊,男子真凶,眼看就要动手割了,韩铁芳却蓦然向前一窜,手急如风,左手托住了那男子的右腕,男子也早有防备,闪身反手去托,揪住了韩铁芳的左臂,把右手的刀夺开,反向韩铁芳砍来,韩铁芳也疾避左臂,收回身来,然后又蓄劲以待,那男子见韩铁芳向后闪避,以为是惧怕他了,他就又发了一声狞笑,随身进逼,一面刀如闪电,向韩铁芳削来,韩铁芳却趁他一勇直前之时,突然转变了拳势,斜身逼近,乘虚一拳打来,这种打法就是“内家”所谓之“逼”,更有歌诀曰:“逼字迎门把手扬,任他豪杰也慌忙;听凭熟练千般势,下手宜先我占强。”

    碰的一声,男子的胸头吃了很重的一拳头,身子向后倒去,韩铁芳乘势又一脚,踢落了他手中的钢刀,当哪一声,刀飞出了很远,咕咚又一声,男子的身子也趴在地下,旁边瘦老鸦却大喊一声:“小心!”原来那个妇人也会武艺。她自屋中取了一柄宝剑疾奔过来,想自左方来袭取韩铁芳,但即使没有瘦老鸦的那一声喊,韩铁芳也已然知道了,他的脚步极快,身翻如飞,早已躲开了妇人的剑,以拳势挡妇人的臂,擒、捺、披、拦,竟使妇人的剑法不得展开,手中徒握利刃,却不得近他的身。

    这时,瘦老鸦也跑到屋中,取了他徒弟的那口剑,舞剑飞跃过来,遮护佐他的徒弟,与妇人对剑两三合,将剑交给了韩铁芳,便又跳到一旁观战,他是为要品评品评他徒弟的武艺,因为见那妇人的剑法很熟,他要看他的徒弟是否敌得过。

    当时就见两剑往来,疾如闪电,妇人的剑法极狠,似久历江湖,常经杀斗的样子,韩铁芳的剑法虽无新奇著数,可是他的长处是快而紧,准确而又严密,一丝也不乱,一步也不肯放松,瘦老鸦不禁暗暗的喜欢,心想:有了这样的徒弟,很可以东西南北,行走无碍了。

    此时那男子已经爬了起来,直喊著说:“还打甚么?月香快闪开。”他过去捡刀要上前劝架,可是韩铁芳早已一剑拍在那妇人的臂上了,妇人扔了宝剑逃开了,韩铁芳也不再逼,就收住了剑势。

    瘦老鸦用眼瞪著那男人,就见那人一句话也不说,过去拉了那妇人一下,他们就一同走了。妇人还回头望了韩铁芳一眼,以尖锐的声音说:“朋友!你把姓名留下吧。咱们后会有期!”

    韩铁芳本来跟个妇人对了十余合剑,虽说结果是胜了,也颇觉得无味,妇人这么一问他,他倒答不出话来了。毛三这时可又挺直腰板,抬起了脖了,像一条哈巴儿狗似的往前扑著追,发横地说:“小子!你们有本事再来跟我们大相公斗斗呀,我们大相公是洛阳俯望山庄,家大业大的韩大……”

    瘦老鸦过来揪住他的耳朵往屋里拉去。毛三却还跳著脚儿大骂,说:“小辈,我也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那妇人是个江湖女子,下三滥!你们还敢打吗?你们他妈的也怕丢耳朵呀?泄气!丢人!……”

    韩铁芳呵斥了一声,他才进到屋里。

    此时那被韩铁芳打败了的男女二人,竟是十分的忍气吞声。回到过道儿他们那屋里,就把灯吹灭了,再也不出来了。后院里刚才的一场恶战,已把屋里的客人都惊醒,尤其是大屋子里的那一群人,一齐大声的嚷嚷、大笑,并都打听是怎么一回事,为甚么打起来的,其实韩铁芳也说不出争斗的原因来,他躲避著众人的视线,就提剑进了屋。

    店掌柜又在院中大声喊说:“请诸位都回屋睡觉去吧。人家已然打完了,又没有当场出彩,也没有看头,诸位歇著去吧!天不早了。”那打更的又“当当当”敲了三下锣声,毛三捂著耳朵,瞪著大眼睛笑说:“这么一会儿就三更呀?真是胡打!到天亮应该打几更呀?”

    瘦老鸦上前打了他一个嘴巴,问他刚才怎么惹起来的祸。

    毛三先还不肯实说,后来韩铁芳用严词逼问他,他才说出来,说:“我也没有别的心!我只拿舌尖只破了那过道儿的窗纸,往屋里看了一眼,也还没看明白,可是他们就看见我了,就拿著刀追出来,要剜我的眼睛,割我的耳朵。其实大相公就是不去救我,我看他们也未必敢。”

    瘦老鸦瞪眼说:“人家怎么不敢呀?”

    这时院中的笑声跟谈话声,已渐渐地消散,那更夫还“当当”的敲著个破锣,店掌柜又进屋来,面上堆著笑容,劝韩铁芳不要再生气,并说:“都是过往的老主顾,无论如何,都看在我的面上,大家别意气!”

    瘦老鸦就趁势问:“那男女二人是干甚么的?那男的姓甚么?他们是常从这里过不是?”

    店掌柜却带著惧意,笑著连连搓著双手,说:“也不必问啦。事过云烟散,都是出门的人,都是柜上的老主顾,大家都忍气就成了。”说著又弯弯腰,笑著说:“三位歇息吧!”他就退出屋去了。

    瘦老鸦此时却有些发怔,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店掌柜绝口不说出那男女的姓名,可见那两人必定有点来历,他们现在也不是愿意忍气,是想在这里万一把事闹大,吃了大亏,一传出去,他们的名头就从此完了。”又说:“铁芳,现在咱们可以说是已跟人动了仗呀,已得罪了江湖人啦。那两人一定不服气,以后的明枪暗箭都要冲著咱们来,还不知有多少。咱们现在就是想高挂免战牌,也不行啦,只好往下去干,你的剑法,刚才我看了还不错。可是别的事情,还得让我操神。刚才打得那么凶,现在又同住在一家店内,再待会还不定要出甚么事,咱们明天又得赶路,今晚上也不能一夜不合眼。只好,我在这屋里住啦。毛三你到前院大屋子里去吧。你惹下的事,你也应当受点委屈啦!”

    毛三却脸色吓得老鼠似的,连连地摇头,恨不得要跪下叩头,求叫他在这屋里的地下睡,这时要了命他也不敢经过那小过道往前院去了,瘦老鸦只好不逼他出去,将门关好,将灯吹灭,他在炕的里边睡去,韩铁芳是躺在外首,他见毛三在凳子上那么坐著,心里又有些不忍,便匀出地方来,叫毛三一睡,在他的身外这个地方离著窗户最近,毛三心里就毛咕,暗想:这个地方可不妙,窗外要伸进一把刀来,一定是先杀我!他哪里睡得著,瞪著两只眼睛,时时留心著自己的耳朵,越想越害怕,越觉著这次跟大相公出来不值得。

    外面又敲四更锣了,再待了半天,就又打了五更,五更敲过,窗上纸色渐渐发白,毛三的疲倦可就来啦,打了两个呵欠就昏昏沉沉地睡去,大约才睡了一会,就又被瘦老鸦捶醒,他睁开了眼睛一看,原来大相公跟瘦老鸦已将行李收束停当,正在开发店钱,这就要走的样子。

    他连忙爬起来,脸也不洗,只将小辫向头顶上盘了一盘,瘦老鸦就催著他说:“快点把马牵出去!”他答应了一声,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屋,一看那狭长的过道儿,就又想起了昨晚的事,不由吓了一跳,向两旁张望了一下,就一口气儿跑到了外院,地下有个破便壶,一脚正踏上,他就摔了个大马趴,把两只手也擦破了,膝盖磕得很疼,好在这时客人们已走了一批,别的人都也在忙捶,没有人顾得笑他,他爬起来,一跋一跋的走到了马棚,只见店里的伙计已把他们那三匹马备好,瘦老鸦又拿出行李来,叫他绑在马背上,这棚下一共还有五六匹骡子跟马,他瞪大眼睛看了,除了雪中霞再没有一匹白色的,他就略略放了心,心说:昨天晚上挨打的那一对男女,一定是见不起人啦,一清早他们就都逃啦,心里有点儿得意,他才牵捶马,口里哼捶小调:“姐在房中绣麒麟……”往外走去,他家的大相公已然随捶出来了,店掌柜也出了柜房向韩铁芳拱手,说:“再见!三位回来时还住我们的店好了,这回实在怠慢得很!”

    韩铁芳风度潇洒,朴素整洁,拱手带笑,伙计们都翻捶眼瞧他,因昨晚的事,大家齐把他当作了一位非凡的人。

    韩铁芳在前,瘦老鸦在后,一出门,就有许多人都站在门前直著眼,仿佛看新娘于一般来看韩铁芳,韩铁芳倒觉得有点难为情,他接过来乌烟豹,刚要骑上,忽见由人群中奔出来一个鬓发斑白的老太太,来到临近就跪倒叩头,哭捶嚷嚷著说:“大爷哟,快救命吧!我儿子叫戴阎王快给打死啦!我的儿媳妇也叫戴阎王给强占啦!大老爷哟,快给我们报仇吧:”旁边就有人过来拉她,并训斥著:“你疯啦,怎么挡碍著人家的路啊?人家是个外乡来的人,管得者你的事情吗?”

    老太婆却以头碰地,放声大哭,直求纬铁芳给他报仇。

    店里的伙计也出来驱逐她,说:“去吧,去吧!你别在我们的门前招事呀!”

    瘦老鸦却上前托著韩铁芳的胳臂,说:“快上马,走咱们的,这些事你要管上,可就没有完呀。”

    毛三打著呵欠说:“要不然,大相公,咱们就在这里再歇一天吧。今日一出门就有事,一定不古利。”

    韩铁芳却面色渐变,他将足离开了蹬,推开旁边的人,弯下了腰,伸出双手,诚恳地将这老妇搀起。老太太的眼泪飘零,都流在韩铁芳的手上。

    这老太太年纪已有六十多了,穿的衣服十分褴褛,可见是个很贫穷的人家。她浑身颤抖,像一只受了重伤的老麻雀,一边喘气,一边痛哭流涕说:“大爷,我听说你把花豹子、赛青蛇,都给打啦!你是好汉子,你一定能打戴阎王,戴阎王是刘昆的徒弟。”

    瘦老鸦又连连向韩铁芳使眼色,说:“不能管,不能管,刘老英雄是灵宝县有名的人,戴庄主是做过大官的,咱们不能为这点小事把他们得罪了。”

    韩铁芳却摇了摇头,眼神依然注视著老太太,听她往下说:“戴阎王是城里的恶霸,只要见了人家的姑娘媳妇长得好,他就要霸占。我的儿媳妇荷姑,我儿子冯老忠……”她说到了这里,店掌柜走上前来,几乎要拿手堵她的嘴,旁边的人有的拉一把、推一下,大半都悄悄地走了。

    毛三看著事情不妙,那阎王爷的势力一定不小,他也努努嘴,叫他的大相公快一些走。

    瘦老鸦走过去温言劝慰冯老太太,说:“你受的这些冤枉,你应当跟他打官司去。我们是过路的人,还都有急事。再说也没有力量帮忙你,甚么阎王咧,小鬼咧,我们也弄不大清楚,您还是去告状或是求别人去吧。”

    冯老太太却又跪下了,叩首头,哭得更是厉害,她简直把韩铁芳看成了神入,当作了救星,不知她是听谁说的,知道韩铁芳的武艺高,本事大,惟有这位大爷才能将她的儿媳妇救出,让她的儿子把所有的气出了,她一面央求,一面详述戴阎王在本地的势力,及所作的欺人枉法、强暴之事,她陈说得极为悲惨,瘦老鸦听著虽然也叹了两声气,可又有些皱眉,并警告韩铁方说:“这件事情你若管了,可就把西路的好汉尽皆得罪啦!……”

    韩铁芳却义愤填胸,又把这位老太太搀起,说:“老太太你不要著急了。我虽也是个平常的人,但我最看不惯这样的事,我能帮你忙,我可先得到你的家里去看看,只要事情属实,我就必去找那戴阎王,替你去理论,救回你的儿媳来。”说著,吩咐毛三:“将马再牵回店里去吧。”

    毛三却吐了吐舌头,又想:以我们大相公的那几下武艺,一定不怕板王爷,反正,这件事大概当天也办不清楚,我先回到店里好好地睡个觉去吧。瘦老鸦先是发了一个怔,便也不言语了,只由著韩铁芳随同那老太太走去。

    老太太原来是住在乡下,她老态龙钟,脚既小,又没柱著拐杖,走起路来很是艰难,韩铁芳就如同是她的儿子一般,恭谨地搀扶著她,向著那绿草迷漫的小径走去,老太太一边感谢著这位侠义的大爷,一边远流著泪,并且忿忿地重述她家中的惨遇。莽莽的绿色草,远处焦黄色的山,青天上有鸽子在飞翔,发出哨子一般的叫唤,那种狰狞凶恶的样子,仿佛是这位老太太口中所述的戴阎王。

    原来这个老太太的儿子冯老忠,今年二十四岁,是个极诚实朴厚的人,由他父亲给遗下了一份手艺,就是会拿小刀儿刻出花样子。他父亲在世时就收留下一个孤女,名叫荷姑,作为童养媳。荷姑的容貌不像是个乡间女子,就是城中官宦人家的小姐也没有她那么柔秀俊美。蓬门茅舍掩不住她花一般的姿容,布衣淡妆愈发显出她天生丽质。冯老忠那老实的样子,会有这么好的童养媳,实在是不配,凡是看见过荷姑的人,对他们全都亦羡慕,亦嫉妒,而荷姑却同冯老忠的感情极洽,婆媳之间的亲爱也宛如母女,只是因为荷姑虽然到了应作媳妇之年了,可是冯老忠的手头还没筹划好钱,若是没有钱,不能热热闹闹地办一件喜事,冯老太太又觉得怪委屈人家孩子的。因此虽在一块住著,但没有圆房,夫妻二人仍然是兄妹相称。

    荷姑每天在家中拿白纸,以小刀,镂刻花样子,刻得双双的蝴蝶、对对的鸳鸯、并蒂莲、交颈凤,她刻得都是特别的细致玲拢,一般妇女买了去,照著绣在鞍上,扎在裙边,都格外的显出美丽、好看。因此冯老忠的花样是出了名,买卖非常的兴旺。别人问他说:“凭你这两只又笨又粗的手,也会刻出这么好的花样子来吗?”他就摇摇头说:“不是我刻的,是我媳妇给刻的。”所以渐渐地,冯老忠的“媳妇”也就出了名,可是城里的人,还都只知道他媳妇的手巧,至于模样儿多么美丽,只有同村的人才知道,而同村中又除了捡粪的,就是赶脚的,很难与城中的大户人家接近。

    冯老忠是每逢一四七,二五八,这六天是进城里去卖,三六九那三天是串附近的乡村。每逢初十或二十,他歇工,在家里帮忙未婚妻预备货物,他的生活是极有规律的,他老娘跟未婚妻的脑子里都有一本黄历,初几、十几、二十几,这个月是大建小建,都时时提醒他,从来没有弄错过,他的脑子里又像是有个钟表,甚么时候背著货匣子出门,甚么时候回家来,都是准确极了。

    有时村里那棵老柳树的影子斜了,西边远处山后已起了红光,群鸦掠著树叫,邻居的炊烟都已袅袅地升起,冯老忠可不知在哪儿耽误了时候,还没有回来,他的母亲总是倚门而望,荷姑拿著小刀儿刻纸,也时时地发呆,都安不下心去,直待冯老太太看见儿子回来了,走进村来了,她回首向屋里喊了一声:“回来啦!你快烧饭吧!”荷姑才把一颗悬荡的心落将下去,她急忙忙地将一张一张又白又薄的花样子纸,和已镂成的、未成的,分别地,清而不乱地,装在拿布做的各种夹子里,压了起来。把几柄小刀都拂拭一遍,收起,炕上的碎纸屑也都扫在一边。然后她穿上小鞋下了炕,在院中抱了柴,跑到婆母的屋里去升火。

    她的婆母跟她住在一屋,外间就是一个灶台,至于她做花样子的那个单间,白天是她的工作室,晚上是她丈夫睡的,而将来那也就是他们的新房。她的梦魂里时时留恋著那屋子,她惟一的希望,就是将来移到那屋里去住,那屋里很干净,一点烟也不让飘进去,怕薰坏了花样子的纸。这屋里却是灶门里通红,烟也往外飘散,她的姿容在火光中、烟雾里,是益显得美。

    冯老忠先把货匣子送到那屋,然后一边数著钱一边走进这屋来,荷姑总要偷看他一眼,看见他要是合不上嘴,就是今天的买卖好,要是面上没甚么表情,那就是这一天的买卖平常,不过近来冯老忠总是喜欢的时候居多,尤其,每逢冯老忠把一叠子铜钱交给他的母亲,说:“娘,收起来吧,这是五百钱!”她的心里就有点发跳,同时也在原知道的数目上加添上了一个数目,想著如今已积了十九吊五百钱了,早先核计过,只要能积到三十吊钱,那就够做两身新衣棠的,还够买酒、买肉、请客、办喜事的。每逢她一想到了这里之时,灶里的人总是燃得更旺,烤得她的脸发热,锅里煮的饭发出来的气都是特别的香。

    冯老忠对待他的未婚妻是特别的好,有一次荷姑病了,他急得有半个多月没睡觉,没吃好饭,做买卖也没精神,延医买药,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还往十里地外山上的菩萨庵里,为他媳妇烧香,这是去年的事。村中人至今还传为笑柄,然而荷姑的心里却是感激的、爱恋的,他们的生活美丽得如同村口那株开满著粉化的杏树,是这附近最幸运的,然而,一阵狂风卷著沙土次来,片刻之间,花儿尽皆摇落,方英萎地,任人践踏,十分的凄惨可怜。

    原来本地有一位戴大老爷,住在离著玛家五里地外的戴家庄,那个庄子早先本不叫这名字,村里姓戴的也不多,是因为有个姓戴的人中了武举,作过汉中的镇台、潢关的总兵,后来又因为获了罪革职家居,在本地连夺带买,置了个大田庄,成了大绅士,所以把村名改为“戴家庄”。戴大老爷人有五十多岁了,财多势大,不但在乡间有著大庄院,在城里还盖了一所大宅子,他两边住著,每边都有他的姬妾十余人,男女仆人无数,而衙门里的人也都暗中与他结交。江湖镖客、各地豪强,都与他明著来往。他有个大管家姓解,行七,是个白脸大胖子,甚么狠心的事都做,人都暗中称他为“解判官”,连带著就管戴大老爷叫作“戴阎王”,不过也只是在背地里叫,而且得悄悄地说,明著,谁若敢瞪眼瞧他一下,那就,虽不至于死,可也得出一点麻烦。

    整个的灵山城,只有一个人敢跟戴阎王平起平坐,那就是早先在城中开过镖店的老英雄刘昆,戴阎王没中武举之时就跟他学过武艺,所以至今仍称他冯老师。别的人,如潼关里外常来往、常滋事横行的镖头花豹子柳杰等等,每逢来到这里,必先得拜访他,他高兴之时可以一同饮宴,彼此称兄唤弟。不然就当奴仆一样的支使,此外就是南山之阳,板桥村,于今年春天搬来一个姓余的,这人行为很怪,从来不进城,只与戴阎王互相来往,相交甚密。别的人,即使本地的县太爷,见了戴阎王时也得先给他打躬才行。

    戴阎王最近又纳了一房小,是城里的姑娘,这位新太太不愿在乡间居住,因此戴阎王也就常住在城内。冯老忠的花样子,无论是在乡间卖,在城里贾,最大的主顾总是戴家,因为戴家的女眷多,又都爱修饰,所以冯老忠的买卖就很兴旺,他跟两处戴家的上上下下都很熟识,有时只要戴家照顾他了,他就不再往别处,那么一家一天的衣食也就全都够了,所以全城的人无一不恨,而且惧怕戴阎王,惟独冯老忠总是说戴大爷好,背地说话他也总是戴大老爷长、戴大老爷短。有一次就被那街头的无赖汉神手张——因为这家伙开宝赌钱时,手里最会做鬼儿,故有此绰号””听见了,就打了他一个耳光,骂他说:“戴阎王是你爸爸?背地里你也叫他老爷?你溜他的沟子,为甚么不拿你媳妇孝敬他呢?”

    冯老忠为人虽向来不惹气,可是一听见别人侮辱了他的媳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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