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感深交莽汉硬作媒 依巧计崇楼狂挥剑1

    第十回 感深交莽汉硬作媒 依巧计崇楼狂挥剑1 (第3/3页)

    绣香说:“我倒不是怕你走,我是要告诉你,唉,你也是走东闯北的人,不像别的小姐,我跟你说,现在城里闹的这些事,我有点发愁,可是我知这不要紧,但是别的事我是真欢喜。”她手里宝贝似的拿著那块红萝,又笑著说:“姑娘你可别生气,这是你爹爹走的时候到乌尔土雅台去见我,透给我的意思,她的意思就是到东边把她的儿子找回来,带到尉犁去跟你在一块儿。如今真都遇见了,铁芳人又诚实,又好,也会武艺。姑娘,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今年也二十岁了!……”

    雪瓶这时脸部突然一红,娇笑著说:“姨娘,我要打你!你快别别说了!”随即推门,跳出屋去。

    绣香还在屋里发著笑声说:“这是真话,姑娘,你想想,要是这样办,该有多好呀?你爹爹在九泉下也喜欢!”

    雪瓶脚步迟缓地回到屋内,心头却觉著十分的沉重,又有点伤心,关上了门,熄灯去睡,她还不敢多费心思,因为明天还要到郊外给韩铁芳送马去呢。少时她便睡去,次日起床,时间已不太早了,一面叫店伙计给她去备那两匹马,一面在屋中理妆。待会儿,绣香就进来了,仍然低声跟她谈著昨天的那些话,并教给她今天见著了韩铁芳应当说些甚么。

    萧千总也赶进来了,更惊慌、更著急地说:“姑娘,你要他们备马干甚么?”

    雪瓶说:“我想出城去骑马跑跑,因为整天待在屋里,太闷了!”

    萧千总却说:“姑娘你要是想骑马,回到尉犁再骑好不好?那个地方有多宽?谁敢拦阻你?”

    雪瓶沉著脸说:“在这儿也没人敢拦阻我。”

    萧千总说:“唉!姑娘,我真不知这你是安著甚么心,在这儿既见不著钦差,又没有一点事做,可住个甚么劲儿呀?还直招风,不忍著一点,现在迪化城人人都捏著一把汗,都知这这城里不单有罗小虎、韩铁芳,另外还有一个强盗头儿、绿林的魔王就在这儿藏著呢!昨天夜里,方天戟秦杰又在南边油盐店里被杀……”

    雪瓶厉声说:“那难这是我杀的?”

    萧千总顿著脚,摆手说:“唉!唉!姑!我的王爷!你说话别这么高声儿呀!要叫人听见了可怎么好?”

    绣香过去向外推她的丈夫,说:“你去吧!你去吧!快走!快走!”

    萧千总又要狠狠地顿脚,急得脸跟紫茄子一般,说:“你叫我快走?告诉你吧!现在咱们谁也走不了啦!不是待会儿就是今天晚上,人家一定拿锁链子来捉咱们。反正我早就预备好了话啦,我是个千总官儿,别的事我是一概不知……”

    绣香到底把他推了出去,这里雪瓶也匆匆地收抬完毕,手提两杆皮鞭,出屋到了前院。她叫来店伙,问:“马备好没有?”

    店伙发著颤魏魏的声音,恭敬得简直慌张了,连说:“备好啦!备好啦!两匹,都给您备好了。”

    雪瓶说:“你找个人来,把那匹马给牵出南门去,我给他钱。”

    店伙又连连答应,说:“门口有溜马的小孩,我叫一个来,让他把您的两匹马牵走,您也不用给他钱,回来时叫他在柜上拿就行了!”说著,这店伙就赶忙地跑出去了。

    雪瓶仍然在院中站立,不见哪间屋里有人出来,可是她觉出每个屋里有人看著她,并悄声在说话。

    待了会儿,那店伙就从外找进来一个很穷的十来岁的孩子,这孩子也不住地睁著两只惊恐的眼睛来看她。棚下牵出的那黑白两马,在尉犁城的草原士,曾驰聘争先,黑马是玉娇龙生前的座骑,跟随过玉娇龙与韩铁芳,那时,那母子在路上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形,恐怕只有此马晓得,然而,可惜无法向他去问,春雪瓶的心中感慨频生。那孩子牵著马出了店门,雪瓶随后走出,一同往南,只觉得街上的人一见了她,都好像向她多盯两眼,可又都是匆匆躲避的样子,戴官帽的官人倒是没有,可是往来的很有些个可疑的人,好像都在暗中盯著她了。

    春雪瓶却一点不惧,故意不看不顾,只是跟个男子似的,昂扬地走著,跟著那两匹马,手中提著两根皮鞭子,少时即出了南门。她向城两边望了望,只见护城河中无水,而河岸之外便是一股大这通到西边去。

    她遂叫那孩子站住,接过了两匹马,骑上白马,牵著黑马,两根鞭子并在一手中拿著,就策马向西驰去。此时天色虽然将到晌午了,可是天色甚阴,野草上沾的严霜尚未消融,往西去又正迎著寒风,所以她只得将脸儿稍稍斜侧一些,就以旧鬓当风,向前飞走。走不到二里,偶然回头一望,只见远远有一匹马,正在后面追随,看得出来,那个人虽然没有戴红樱帽,却正是鹰眼高朋。雪瓶就不由得生气了,才一驻马,那高朋就拨马躲到一棵大树的后边去了,雪瓶冷笑著,心说:难这我还看不见你吗?遂疾转马回奔过去,眼看将要来到大树的前面。

    那高朋忽然下了马,同她拱手,说:“小王爷您别生气,我并不是跟著您。”

    雪瓶收了马,看见四边无人,她冷冷地一笑,说:“你别以为你这点诡计能脱得开我的眼!这些日子,你跟秦杰,还有甚么仙人剑张仲翔,就天天在吉升店的附近徘徊,打算让我陷入你们的罗网?

    哼!我可以实说,三次夜间到官花园去的,那都是我,你们能够把我怎么样?”

    高朋又拱手说:“小王爷别生气!您听我细说,张仲翔是为给铁霸王报仇,他恨的是罗小虎,与您并不相干。”

    雪瓶昂然说:“铁霸王是我给杀死的,他为甚么不敢去找我?”

    高朋笑著说:“自然因震于春大王爷跟您的威名,不敢去惹您,只好把气向已经捉住的罗小虎去发泄,并且他也相信,您不能到官花园去杀完了人就跑,因为您本事高强不必那样,所以他认定了他的盟兄铁霸王是死于罗某的手中。方天戟比他明白一点,如这这些惊天动地的事情都是您作的,他是进退两难,想装傻,又不甘心,想跟您斗斗,可是知这真惹不起您,饶是这样,昨天他还是被人杀死了!”

    雪瓶又厉声说:“那也是我杀死的吗?”

    高朋摆手说:“不是,昨天有许多人看见了,是一个手使宝剑的男子,跟方天戟在人家屋上打了半天,秦杰才死的。可是,我想您跟春大王爷一样,身负神出鬼没的本领,哪会不知情呢?”

    雪瓶听到这里把脸色更向下一沉,高朋却向后退了一步,说:“我们也绝不敢难为您,可是谁叫我们当著差吧?抚台大人近几天又逼得紧,我们也不能不出来查访查访!”

    雪瓶就说:“你的意思莫不是这就叫我跟你打官司去吗?”

    高朋笑著,连连地摇头,说:“那我们不敢!不过还请小王爷成全我们,您若是在迪化把事情已经办完了,那么……那么……我这可不是催著您,您还是早些离开这里,成全我们吧!”

    雪瓶把头点了点说:“你既是这样说,我也不能够不讲理,本来我把这里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即使是你不催,几天之内,我们也是一定要走的。如今我给你个限期吧!五天之内,我们一定会离开迪化,我住的店房附近不许你们再徘徊。”

    高朋连连点头说:“办得到!办得到!”

    雪瓶又说:“还有一件,不许你们枉捉无辜的人,例如在北大街住的那个姓韩的,我所作的事与他都不相干,他一点也不知情。你们为甚么去搜查人家?并拿去了人家的财物?”

    高朋说:“这个……”

    雪瓶也不愿再与他多说话,拨了马,故意忿忿地说:“干脆,你们聪明了!要拿,就赶快拿我,不敢拿我就休去诬赖别人,否则,你们可知这我?我翻了脸是不留情的!”

    这话她自觉著也太不讲理了,但想:不这样就不能够把高朋吓回去,自己就不能安心去会韩铁芳,韩铁芳此时一定正在西边等著我呢!于是她紧紧挥鞭,驱著黑白两匹马走去,“踏踏踏”蹄声连响,如骤雨一般,霎时就驰出了二里多地,回头再看,见那应眼高朋果然不再尾随了。她才往西走去,奔上了那条由迪化通往伊犁的大这。

    这条路很宽,而且平坦,往来的车马、驴驮轿,非常之多。她走在这里,马稍微缓了一下,见往来的人都不大看她,并且让路避著她走,她心里明白,觉得自己的爹爹在新疆遗留下的名头是太大了。

    这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没有人敢欺负,没人敢惹。坏处是无论是谁,只要一看见了自己的穿著打扮,骑著马,即使不携剑不露弩弓,人家也能知这是何人,办事太不方便,走到哪儿都有人怕,像怕老虎一样,也太没意思了。

    因此她心中又萌出离开新疆走往他省的念头。慢慢地再向西走,不觉又行了数里,就看见这路右边有几户人家、都是土房土墙,忽然那土墙的后面转出一个人来,向她一拍手,她就看出正是韩铁芳。将马收住,先往前看了看,见对面有几辆车快来了,又回头,见后面来的人也不少。她觉得在这里不便谈话,就将马放开,把一根鞭子也扔在地下,策马一直走去,后面的韩铁芳就骑著马随来了。

    双马相离不远,越过了迎面来的那几辆车,依旧紧紧往西走去。又走了数里,见前面隐隐有一片房屋、树木,似是一个小市镇,韩铁芳就紧紧挥了几鞭,追上了她,说:“别往那边走了,那边是兴隆镇,我就住在那边。”

    春雪瓶遂将马拨入旁边的田野,韩铁芳也这过去,二人驻马在秋禾才经刈过的田间,四下观望,都怕被别人看见,所以只能够匆匆地交谈。

    雪瓶就说:“你住在那边甚么店里?”

    韩铁芳说:“一处破陋的小店,也没有字号,城里的事怎么样?”

    雪瓶说:“不要紧,刚才我已见看了鹰眼高朋,跟他说明了,他答应不再逼迫,我也答应他五天之内离开迪化。”

    韩铁芳说:“但是,今天我在那镇上听由城里来的人说:方天戟秦杰虽死,仙人剑张仲期的胞兄老君牛张伯飞及陇山五虎、豹子崔七等东路的镖头又都往西来了。他们受张仲翔之约,不日就会来到迪化。”

    雪瓶摇头说:“咱们不怕,我虽答应五天之内离开迪化,只是想先叫我萧姨娘他们走,我即使离开迪化城,也不会走远,因为我也得看一个水落石出。”

    韩铁芳点点头,望了雪瓶一眼,雪瓶也脉脉含情地盟了他一眼,就又说:“你身边的那个东西,那块红罗,并没有丢,现在绣香姨娘的手中收存。不过,那整件衣服却收藏在尉犁城我们的家里,将来办完了事,请你跟我去,我给你看,二十年前的事我也都如通。”

    她拿眼睛盯著韩铁芳,见韩铁旁的面容先是一阵惊讶,继而又现出忧愁,惨然低著头叹了口气。

    春雪瓶却笑著说:“我真高兴!我爹爹虽死,但她半生的宿愿总算得偿了,她这次往东没有白去,母子居然见了面。”

    韩铁芳听到这里,不由惊讶的瞪起了眼睛,春雪瓶嫣然的笑了笑,笑过之后,忽然又正色说:“玉钦差之处我也替他说明了,他答应要照拂你,所以你千万不可太为罗某之事生气,不可把事作得过其,耽误了你自己的前途。甚么事你都放心好了,都由我办好了!我不怕!办完了这些事,就算已酬答了我爹爹育我之恩,我的身子就更闲散,心更畅快了!”

    韩铁芳把马向前催来,急急地说:“姑娘你说的这些话,我还不大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详细的跟我说说吧!”

    春雪瓶却又笑著,向两边看了看,说:“你看,这地方人来人往,都向咱们这边直看,能容许咱们说话吗?而且……”又小声点说:“城里的事,现在还甚紧呢!”

    韩铁芳面带愁容地说:“只说一两句话就行了,请你告诉我,春前辈她到底是我的甚么人?”

    春雪瓶微微地笑说:“这可又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完的了,但是这好办,不要忙。我叫我姨娘绣香到尉犁去等你,她比我知这得详细,将来你去了,她必会告诉你,再见,你多保重了。”

    说至此处她拨转马头,离开了这片田地就往大这走去,西面的车辆和东面的行人也都已来到临近,韩铁芳不但不能去追雪瓶,反而急速躲避。只见春雪瓶在马上扬鞭回首,又向他一笑,便策马迎著西风,飞似的往东去了。他这里反拨马往南,他的心里涌出一种酸苦的滋味,他的两眼发酸,眼泪籁歉地落下,都落于马背上。

    这匹马就是在大漠相伴著他,将病侠送终的那匹马,他恍恍憾憾回想当时的情景,就觉得伤心。

    暗暗地想:玉娇龙,她果然是我的母亲吗?过去,十九年,不!二十年前到底是怎样的一场遭遇呢?

    为甚么上次在路上相遇,她既然看出我是她的儿子,可又为甚么不早跟我相认呢?她没有认我,但我现在到底应不应当认罗小虎做我的父亲呢?

    他不觉著已走出了很远,回首再看北边的那股大道,心想:春雪瓶此时大概已回到城内去了,只恨自己不能追她进城去,她……想到了这里,不禁就止住马,凝住神,眼前幻出了春雪瓶倩笑的影子,心中油然发出深切的爱慕,更想到了母亲玉娇龙生前的深心,和父亲罗小虎于监狱慷慨地说出的那些话,都是主张叫自己与春雪瓶成婚,成为永久的伴侣。春雪瓶对自己未尝无情,然而自己又怎么能够呢?……越想越是烦恼,把脸上的泪擦了擦,就转马往西北走去。走了半天,方才望见了那兴隆镇,他怕镇上的人对他注意,就赶紧下马,一手提鞭,一手牵马,慢慢地往镇上走去。

    这个镇铺户不多,因为离著迪化城太近,往来的人虽必经此地,可是都用不著在此歇足,店房也就更少。韩铁芳找到的真是一座破陋的小店,前面只有两间门面卖面卖酒,跟黄羊南子刘大的店差不多。

    韩铁芳牵著马到门前,里面的掌柜头上包著一块破手巾,露著黑牙,隔著冲向他笑问说:“你从哪儿弄来的这匹马?”

    韩铁芳说:“刚才在城里跟朋友借来的,我预备在这里歇几天,好往伊犁去,牵到院里去行吗?”

    掌柜的说:“你既牵来了,我还能够不让你拉进去?可是我们没工夫给你喂,你得自己买草料自己提水,马粪可得给我们留著,我们烧火可用。”

    韩铁芳点点头,就拉马进来,到了那极窄的心院里,里面只有店家养的一头驴,他就将马跟驴放在一块儿。他回到住的那间连窗户都不完整的小屋,扔了鞭子,坐在炕上抱著头又难过了半天,才渐渐地扬起头来,又详细地斟酌了一番。觉得不行,无论如何,对于春雪瓶我是不该再生爱慕之心的,罗小虎虽系我父,但他于我并无半点养育之恩,我这次准备救他,还是为尽友谊,非报父思,将来见了绣香,我也只须问明了过去的种种事情,不必再对前尘悲伤,也不必再在新疆流连,我还是走。固然不必再住祁连山去了,也不回洛阳,但我还是要走,离开这天涯,我要投往海角去。

    他立起身来,到了院中又对著那匹马发了半天呆。恐怕它饿了餲了,他就先找著水桶,到墙的那士井旁绞了一桶水,然后又到外面的一家草料铺里,买了一袋草料,回来就喂这匹马。

    由此他就在这店裹住著,白天他怕有人认识他,所以只在院里呆著,连前面的酒饭座他都不去。

    晚间,掌灯之后,他例必要到前面,找个没人的桌角去坐坐,那昏黯的灯光也照不清楚他的模样,掌柜的跟他开玩笑,他也不理,只注意听那旁边几个喝酒的人谈闲话。这多半是本地的人,不过他们常有人到城里去,便把城里听来的事作为谈话的资料,可是也听不出甚么来,更没听见他们口中说说春雪瓶,消息是一点也没有。

    一连五天过去了,韩铁芳想著春雪瓶必已离开迪化城了,可是她毕竟是去还没有?罗小虎到底怎么样了?仙人剑的伤好了没有?甚么老君牛张伯飞等人到底来了没来了他一点也打听不出,心中十分焦急,便于每天黄昏时分悄悄地出了店,到镇街上,也到街外的大这路上站著,徘徊。但是所见的只有从西边来的一些车马、客商,他们都忙忙碌碌地往省城去赶,并不停留;再见的就是暮色沉沉,余露西落,秋风凄紧,木叶凋零,镇上村间,一团团的炊烟飘向空中,少时也即消散,寒鸦似是自城中飞来,投往远林之中,可也没有给带来城里的一点消息。

    他整天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那匹黑马也太不老实了,整天拿蹄子踢地,夜间昂首长嘶,有时还欺负它旁边的那头草驴。仿佛他本是越关山走大漠的一匹神骏,把他囚在这窄院子里,它如何能受得了?

    到了第七天的晚间,这镇上突然热闹起来了。来了一些客人,每个人都有马匹,有简单的行李,这些人都是年轻力壮的哈萨克人,一共大约来了二三十个,分住在镇上的三四家店里,这里韩铁芳对面的那小屋里挤满了五个。他们连这里的茶饭都不用,自己带著碗,自己提水烧火做著吃,他们还互相往来,这个店中住的到那店中,那边的却又往这里来,“咕碌刮啦”地说著哈萨克话,别人一句也听不懂,他们的皮靴子沉重杂乱地响著,扰得全镇不安。

    韩铁芳十分惊诧,觉得这些人来此必定有事。就问店掌柜:“这些人全是干甚么的?”

    店掌柜的却倒像是看惯了似的,一点也不迟疑地说:“这些都是哈萨克人,都是做生意的,他们大概是才从东边贩完了牛马回尉犁城,然后往伊犁去。他们现在都很有银子,腰里都肥极啦!我们这镇上很难得遇见他们这些主顾,他们真肯花钱。”

    言罢又露著黑牙笑著,并且推了韩铁芳一下,说:“你往西边白家店里去看著好不好?那店里还住著几个哈萨克的娘儿们呢,嘿,比咱们这里的娘儿们可标致得多了,她们全都会骑马!”

    韩铁旁的心中越发怀疑,因为看著这些哈萨克人都不像是才作完买卖回来的,个个全都精神兴奋,揣著一肚子气,仿佛是要杀几个人吃了似的。并且听到店里喝酒吃饭的人说:“两边昌吉,呼图壁,以及现在的迪化城里,全都来了哈萨克人,都住著不走了。”

    在这里住的这一个哈萨克人,见了韩铁芳,就不住的拿眼直瞧,并跟他的同伴悄悄说话,于是有好多的人仿佛都注意上韩铁芳了,弄得韩铁芳益发不安,走既不能走,住在这里,又永远得心惊肉跳,草原赛马,尉犁城外恶斗之事,那一幕一幕的惊险情形都不断地在他胸中复映。他白天连小屋都不敢出,夜间宝剑永远放在身畔,同时,院中的那匹黑马叫他们著见了,他们像是没有一个人不认识那匹黑马。

    幸而并未追问来历,只是当作神仙一般地敬重那匹马,草料跟水倒不必韩铁芳去喂了,他们时时有人照管,还轻轻地刷那马上的毛,有人牵出去溜溜,一会儿又给送回来。镇上的马也骤然比往日多了,晚间阵阵的西风吹来,处处有马嘶叫之声,韩铁芳细细观察,才看出这些个哈萨克对他似乎并无恶意,才略略地放下了心,又想要向这些人问问“秀树奇峰”,但又觉得自己只会这一句,他们答覆出话来,我也是听不懂;再说哈萨克人的脾气我摸不透,倘若因问春雪瓶而招出莫大的纠纷来,那就更不好了!因此就不敢言语,但精神却时刻都很紧张。

    又过了两天,忽然听说:“在省城里捉住的那名大盗半天云罗小虎,快要起解了。因为伊犁将军给抚台来了公事,一定要把他解往伊犁,究问他二十年前在沙漠里所犯的那些案子,并听说他早先在北京还作过案呢,要判他的罪名。”

    于是镇上的人都兴奋了起来,天一亮就起来,店房的窗户也不关,许多人到这里也不喝酒,专为等著差使由此经过时,好看一看那“半天云”的丰姿。

    有人说:“大概是个漂亮人物。”

    有人又说:“听说比魔王长得还凶。”

    又有人说:“不要紧,省里住的钦差姓玉,伊犁现在将军是瑞大人,无论如何,也都是亲戚,还能把他解了去砍头吗?”

    还有人却吐了吐舌头说:“王法能够饶他,他的仇人可也未必会饶他呀!仙人剑的哥哥老君牛,和甚么陇山五虎、豹子崔七,都到城里了,个个都是凶煞满面,仿佛不等到罗某起解,就想在街头上给铁霸王报仇,他们才能甘心似的。”

    镇上的这些人纷纷谈论,韩铁芳心中是十分的著急。

    忽然这天的晚间,有本镇上一个卖柴耙的人自城中回来,带来了消息,说是:“半天云明天就起解,一定由咱们镇上经过,衙门门口现在都已预备好了车啦!”

    于是把镇上的人刺激得都快疯狂了,店掌柜很早就不收客也不卖酒了,还没打三更,他就先睡觉了,预备明晨好开开眼,看看半天云。那些哈萨克人也都行动异常,都算清了店账,收拾行李,喂饮马匹,预备明晨就动身的样子。

    韩铁芳想要今晚好好休息一会,明天好去办那桩事,但他的精神太兴奋了,竟一夜也没有合眼,次日清晨,下著蒙蒙的细雨,天色极为愁黯。这里住的几个哈萨克人却没等到五更就都走了,街上一阵清脆杂乱的马蹄声越听越远,惭惭地消逝,大概在这镇上住了三天的那些个哈萨克人已全都走了。

    韩铁芳赶紧起来,出屋一看,那匹马并没有被人牵去,他放了心,可又更怀疑,心中想著:那些哈萨克人来到这里,到底是甚么用意呢?罗小虎将要起解了,他们反倒急忙忙地走了,看情形他们可又不像是奉春雪瓶之命,来此援救罗小虎的,再说他们既认得这匹黑马是他们春大王爷的坐骑,他们又不带走,莫非他们已经认为这匹马应当属于我吗?……

    此时镇上已经是十分嘈杂。店掌柜早就把门跟窗户都打开了,韩铁芳叫他算账,他马马虎虎地给算了,韩铁芳给钱他也没细点就收下了,他的两眼是时时留心著外边。那平日不来这里喝酒串门的人,今天也全都来了,都为藉这地方来看热闹。对门的几家小铺,这时倒还没开门,可是不开门的也都打开门板上的那个小洞,洞里都有几只眼睛常往外里,有些好事的还出了镇街往东边迎去了。

    并且,本镇的一些妇女,也都擦胭脂抹粉地,穿红挂绿地,也不怕淋湿头上的花,也都挤到铺子里来等候著著。

    有的娇言笑语地纷纷谈论,有的还乳著孩子,有的更跺著小脚直著急,说:“怎么还不过来呀!”半天云这次起解实在与别的大盗起解不同。

    不但这镇上因为离著城近,城内近日出的那些惊人的事情,传得这镇上妇孺皆知,而且都把那些事归在罗小虎的身上了。半天云罗小虎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呀!其实二十年前沙漠上的名头早已被遗忘了,可他就是玉娇龙的丈夫、情人、钦差大人的妹夫、伊犁将军瑞大人的外甥女婿,谁不想看一看,尤其这些女人更都像著「新姑爷”似的要看看这位风流的大盗。

    此时韩铁芳看著这种情景,听著别人的谈论,心里却真忍不住的生气,而且伤心。他想实在不对,无论玉娇龙是否是自己的生母,她年轻时跟罗小虎发生情爱,这就真太不对了!罗小虎无论他是否是我的父亲,他那个人总算太不务正、太鲁莽、太把事情作得丢人了!虽然誓必救他,但也誓不认他为父!……在后院一边备著马,一边觉得脸上发烧,胸头有股气往上直顶,眼睛并且发酸。半天之后,忽然听见前面的那些人又喧哗起来了,韩铁芳发著愣,侧耳向外听著,又忽见那些人都将声音压下去,呈现出来一种紧张的沉默。

    韩铁芳就赶忙也跑到了外边,只听窗外有人说:“来啦!来啦!这就到啦!”

    于是人挤人,都争著把眼睛对著门,对著窗。韩铁芳也不禁扬著脖子,身子往前去挤,有个妇人就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少时,就见街上有人急急地走,紧张地说:“来啦!来啦!”

    于是韩铁芳也顾不得身前是男人还是妇人,是老人还是年轻的,就把脖子伸得直直地,双脚登在一条板凳上。这时就听得“答答答”一阵急快的马蹄之声,真是严重,从东边跑来了七八匹马,上面都是官人,都背著弓矢挂著刀,一闪就驰过去了。又半天就听见马蹄声,车轮响,看热闹的人又都彼此说:“来了!来了!”

    只听啼声愈来愈近,又来了骑著马的官人,个个都亮出刀来,寒光闪闪,威风堂堂,一直冲了过去。随后的就是车,一辆跟著一辆,车上都有棚子,遮挡得很是严密,车都用健马拉著,跑得飞快,车前车后都有差官骑在马上,手捧钢刀威风凛凛地压护,除了轮蹄之声,再无杂音,少时就从这街上掠过,一直往西去了。这般看热闹的人才都松了一口气,但又都失望地说:“到底哪辆车上是半天云呢?我怎么没看见呀?……”

    韩铁芳此时由板凳跳下来,他的一颗心几乎出胸中迸出来,他用力分开了众人,扭著头向西看去。这时却又听见东面来了震耳的马蹄之声,他疾忙又扭头向东,只见又来七八匹马,气势更猛。头一个就是那仙人剑张仲翔,这个腿才愈的恶汉,脸上的凶悍之气更为十足,穿著一身青裤褂,还故意裸露胸膛表示他不怕冷,他的眼睛瞪得又图又大,腰带上插著宝刀,马鞍旁还挂著宝剑,骑著绛色的大马,向著那边的车尘马影一直赶去,幸亏韩铁芳一缩头,没有被他看见。他的马走过去,后边的马又来了,后边的马除了两名官人,其中一个大概就是飞镖卢大,余外都是韩铁芳未见过的恶汉,一个是高大身材有黑胡子,一个是黑胖的脑袋,另几个都是强壮的少年。

    他们马上所端的兵刃,有单刀,有短剑,有护手双钩,雁翅挡,还有链子锚,七节鞭,谅这些人就是其么老君牛,豹子崔七,和那陇山五虎。他们既非官人,可是他们也帮助押解罗小虎作甚?足见他们是怀著歹心,更怪的是那飞镖卢大,他头戴著红樱帽,身挂的口袋下面绣著个“镖”字,他还随走髓跟那几个江湖响马说笑著,傲然地,急忙地从韩铁芳眼前过去了。

    韩铁芳益发气忿,真想要跑回里院抄了自己的剑来跟这些人拼命,但又望著前面的滚滚尘土,纷纷的车马影子,不由不有些生畏。此时雨仍渐渐地落著,道路十分泥泞,那些没有看见“漂亮强盗”的妇女们,都湿了她们的花鞋,抱抱怨怨地各自回家人了。韩铁芳疾忙跑到了里院,把随身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宝剑挂于鞍旁,牵了马向外就走。

    那店掌柜还说:“您怎么也要走呀?再住一天,等两住了再走好不好!”

    韩铁芳却摇头说:“不!我要追看去看看半天云!”

    说著,出了店门,就飞身上马,鞭子“吧吧”地挥了两下,马就飞腾起来似的,少时就离开了市镇。市镇之外,枯柳萧疏,这是一条大这,几乎都是很坚硬的石头地,雨水涩涩地流泄,马蹄如连珠炮一般的又快又紧,霎时就将要把前边的那些马追上了。幸而有弥漫的雨气云雾挡著,前面的那些人都没有回头,即回头可也不容易看见他。

    韩铁旁的双手连身子拼命地向后拉,才把胯下的这条“龙性的铁骑”给遏止住。他喘了喘气,马却依然高扬起头来,四蹄仍立起来跳跃,他连连说:“慢!慢!慢!”再向前著,那一队车马已消失于烟雨之中,他这才手中紧勒著缰,不急不缓,让马向前面走去。

    行走了半日,他的头发和衣里,以及马身都已被雨淋湿,顺著剑销,直往下滴水。迎面的秋风更紧,雨丝被吹得如乱箭似的直向他身上濯,但他却觉得全身发热,前面模模糊糊地似一个村落,他走到临近一著,原来是一个很大的地方,街道很宽,铺户繁盛,比那兴隆镇十个还大。

    只见那押解罗小虎的一队人,都在一家大店房的门前停住了,车已卸在里面,一群马远正往里拉著拥著,那仙人剑在店前踢打店伙,怒骂这:“王八蛋!你也不睁开你那两只乌眼看看这是甚么差使?没有房子你也得给腾房!”

    韩铁芳看他们这样子是要在此住下了,不往下走了,见旁边挨著这家店另有一家较小的店房,他就牵著马进去,这家店房屋虽很少,可是倒还清静。

    一个很疫的伙计把他的马接了过去,还问他说:“客官是跟那边的差官一块儿的吗?”

    韩铁芳摇摇头说:“不是!我是一个人行路的。”

    另有伙计给他找了一个单间的屋子,旁边就是厨房,“呼呼答答”地正在拉风匣,可见这时的天气已经不早了。屋里十分昏黑,对面几乎看不出人的面貌,外面的雨越下越紧,两个伙计,一个送进来**的马鞍和鞭子宝剑等物,另一个伙计拿进来茶壶。

    韩铁芳叫店家把炕烧上,他坐在炕头,两只手抱著茶壶取暖。发了一会儿愣,见店伙还没有出屋,他就问说:“你们这里叫甚么地方?”

    店伙说:“我们这里是绥来县呀!”

    韩铁芳说:“岖!绥来县!”怔了一怔忙又问说:“离著伊犁还有多少里?”

    店伙说:“那可说不上来,不过我到伊犁去过,记得整整走了一个多月。”

    韩铁芳惊讶著说:“这么远的路!”

    店伙说:“可不是!马快的也得走二十多天呢!客官你是不知这伊犁有多么这啦!由此往西得过玛那斯河,过安济海,过乌苏,过沙漠,还得过天山。天山顶上有净海,海里的水水这哗哗地响,你投一片鹅毛进去,海也拿浪头给你抛出来。过了净海下天山,就是果子沟,里面有豹狼虎豹,狗熊,野猪,无计其数。只要走过了那个地方,可就看见伊犁河了,伊犁河的水先往东流,水还会转弯儿的……”

    韩铁芳不住地点头,店伙又说:“客官是往伊犁去吗?我告拆你一家店房吧!你到那儿去住著,准保有照应。”

    韩铁芳说:“好好好!明天再说吧。”

    店伙出屋去了,他就喝了几口热茶,躺卧在炕上休息,炕渐渐地被烧热了,他的很湿的后背不多时就已被烘干。店伙又拿进灯来,豆子大的灯光,照著乌黑的四壁,景况越发愁暗。又待了一会,店伙给他送进来汤面,他倒连吃了两大碗,腹中不饿了,身体也暖和了,精神便益发兴奋。

    这个曾到伊犁去过的店伙很瘦,好像是抽大烟,可是真爱说话,他就悄声谈著隔壁店里的事:“您不知这东来兴的店里,今天的那档差事,那是半天云!”

    韩铁芳伏著炕懒洋洋地坐著,问半天云是个干甚么的。

    店伙更悄声点说:“是强盗呀!不但是强盗,还是我们这里的一位春龙大王的驸马,您知这有个杀人不眨眼,一天能行八万里,会腾云驾雾,会妖术邪法,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女王爷玉娇龙……”

    韩铁芳觉得这伙计简直胡说了,尤其是不愿听别人提自己母亲的名字,就摆了摆手说:“你不要说了!我今天走的路太多,我太困了!我要睡了!”

    店伙这才把话噎住,可又找补了几旬,说:“你瞧!这回的差事押得有多么紧呀!往常无论是甚么大案贼,也不能有这些个人押著呀!官人不算,还有镖头,个个弓上弦、刀出鞘,这时候您要是能进东来兴的大门就算是您的能耐!好,幸亏我们这家店小,我们可不愿意做这买卖。”他由桌上拿起了两只空碗,就出屋去了。

    韩铁芳又在炕上躺下,但炕烫得他实在难受,他又起身离了炕,站立起来发呆。他不由得推门走出,外面一阵凉风吹到他的火热的身子,他不由打了一个喷嚏,仰面看去,天空越发地阴沉。吹来的雨点,不像是雨点了,打到脸上很疼,原是已变成了冰疙疸。

    他心里忿忿地想:这可怎么办?如今离著罗小虎所在之地不过咫尺,他现处危险之境不只是王法在禁铜著他,且有那些混蛋们挟刃跟随,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我并非因他是我的父亲才救他,这件事我想可以不管,但若管?可又恨我孤掌难鸣!正想之间,却忽听一声嘶吼,这声音与别的声音不同,就好像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雷似的,韩铁芳不禁吃了一惊,疾忙侧耳静听,又听见这种怪声不住的破口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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