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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第1/3页)

    月白风清,景致如画。

    君无忌施展“陆地飞腾”轻功,一径来到了居住之处。每一次他返回家门,都采取迂回方式,直到确定身后并没有任何人跟踪,才直入家门。

    一个身怀绝技的人,必然凡事谨慎,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应酬、敌对,卷入凡俗,他的行动当须力求隐秘,不欲人所深知。

    由“流花酒坊”到所居住的幽谷竹舍,其间距离少说也有二十来里,其中一多半还是崎岖的山路,对于君无忌这等身负罕世身手之人,正可尽兴施展,若是存心拿来锻炼轻功,应是最称恰当。

    君无忌施展轻功中极上乘的“陆地飞腾”之术,绕了一个大圈子,随后贴着一径修篁直延下来,身上微微具汗,真有说不出的舒畅愉快。

    夜月下,两间竹舍悄悄静静。银红的纸窗,散发着黄黄的一点灯光,是他特意留下来的。

    万簌俱寂的寒夜,似乎只有这一点跳动的灯焰是活跃的,每个寒冷的夜晚,它都似静静的期待,默默有情地在招唤着他的主人。每一回,君无忌夜行方归,目睹之下,便即引发了他夜读的浓厚兴趣,日积月累,早已博览群籍,他的博学多闻,至远明智,泰半是如此种下来功力的。

    当他放下书本,从事“静坐”以前,他却也总不会忘记练一回剑,由书而剑,看似不相干的两种境界,偏偏就有水乳交融的共同之处,这“琴剑一肩”的高深哲理及其风雅处,非身体力行者万难体会。果真笃行坚毅,其获益也就大矣!

    君无忌当能自知,他高深的剑术,屡屡由此创新而至突破,他便也乐此不疲。

    来到了自己的竹舍门扉。侍将推门而入的当儿,君无忌却又回过了身来。

    迎接他微妙感觉的,居然是处身黑暗里的那一双眼睛。借助着皎皎星月的一脉清光,那双眼睛甚是明亮,自然,也只有君无忌那等“明察秋毫”功力之人,才能有所感触。这个突然的感觉,带领着他的目光,在一回首间,就认定了对方的存在。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暗中人轻轻地哼了一声,随即徐徐步出。轻叹了一声,这人冷冷地道:“我预料你应该稍早回来,在此已恭候多时,今天你回来晚了!”

    树影婆婆,摇晃着他高大并复微微佝偻的身影,此时此刻,所能显著为他所见的,依然是那一双光采灼灼的眼睛,像是能独自发光的夜光体,每一次当君无忌注视“它”时,都使他心生警惕,不敢掉以轻心。

    自从首次出现以来,这个人始终不曾表明过他的身分与来意。是以,他虽然在天山飞鼠侵袭之战里,运用他的机智与经验,助过君无忌一臂之力,只是后者却不能因此而判定他必然是属于“朋友”一面。全无恶意!

    果真“他”心怀敌意,他当然可以自由选择他喜爱的任何方式表达出来,并不一定是见面时的“剑拔弩张”。然而,无论如何,君无忌对他上一次的援手相助,却是心存感激。

    驼背人只说了以上的两句话,即不再言。

    君无忌微微笑道:“这么说,我的一举一动,尽在你的观察之中了?”

    “那也不尽然!”驼背人摇头说:“你不要想岔了,你我并不是敌人!”说着他又自叹息一声道:“你我非但不是敌人,而且在某一方面,却有共同之处,倒是无独有偶。”

    “啊!”

    “就象你喜爱夜里读书、练剑,我也一样,只是舍弃剑术武功之外,你的学识却比我杰出多了!”言下不胜叹息,驼背人频频摇着他的头。

    “这么说,你的武功和剑术却高过我了?”

    “这正是我想要知道和求证的。”驼背人哈哈一笑,接道:“作为一个人,尤其是象你我这类自命不凡的人,是不会甘心居人之下的。”顿了一顿,他又道:“刚才我注意到了你的轻功‘陆地飞腾’身法,老实说,我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震惊,也许你的轻功已高过于我。但是,这一点也有待证实,我并不能十分确定。”

    “你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人。”打量着他,君无忌冷冷地说:“为什么你对我这么有兴趣?”

    “每一个身藏武功的人,都是危险的人!”驼背人说:“你难道不危险吗?在过去,你没有来这里的时候,我真是高高在上,海阔天空。而自从你出现之后,我已经失去了前者的雅兴。那是因为你的存在,多多少少已经威胁到了我,我们之间,固然无怨无仇,但是环境的造成,很可能有一天……”

    君无忌摇摇头:“不,不会……”

    “我也希望如此!”驼背人阴森的声音继续说道:“但你总不能否认,人的胸襟毕竟有限,较诸明月沧海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你说得不错!”君无忌冷冷地说:“但是什么样的环境在捉弄你我?”说着,他霍地向前踏近了一步:“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不说出你真实的身分和来意?”

    “你还不是一样?”驼背人冷冷地笑着。

    君无忌甚至于看不见他脸上的任何表情,除了那双闪烁着深邃光彩的眼睛之外,他整个的脸毫无表情。

    “你也许自己还不知道?”驼背人继续说:“你的处境已愈来愈困难了!”

    君无忌一笑道:“啊?”

    “哼哼!”驼背人习惯性地又哼了两声:“你我虽然并不时常见面,但是你的某些举动,对我却也并不陌生,就象几天以前,你在流花酒坊的奇特遭遇,我也知之甚详。”

    “你是说我与朱高煦见面的事?”

    “不错!”驼背人目光更见闪烁:“他是当今昏君的第二个儿子,是所谓的‘汉王’与‘征北大将军’!你当然不会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

    “这个人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人。”驼背人冷笑着道:“你与他结交来往,是十分不智的!”

    君无忌一笑道:“是么?我却并不这么认为。你刚才说,当今皇帝是……”

    “昏君!”驼背人大声道:“废侄自立,心狠手辣的篡位昏君,我指的是朱棣这个老贼,难道不是?”

    “说他篡位自立,心狠手辣,也许有些道理,但是他却并不老态昏庸!”

    君无忌冷冷一笑:“历来皇族家事,原来就极为肮脏,尤其牵扯到大位继承之事,父不为父,子不为子,兄弟阋墙,手足自残,凡人间至丑之事,宫廷之内无不齐备,却是犹有过之。打开一部历史,认真追究起来,这例子亦也太多了。你仅仅指责当今这个皇帝,却也未免有矢公允吧!”情不由己地现出了一些激动,他却又微微叹息一声。“清风明月,如此良宵,谈这些肮脏事岂不污了你我的嘴?你今夜来找我当不会谈这些无聊的事情吧!”

    驼背人哈哈一笑道:“说得好!”一霎间,那双眸子骨碌碌直在君无忌脸上打转,然而,他所注视的这张脸,依然一如往昔,难以看出一些端倪,却是讳莫如深。“你以为呢?”驼背人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摆出了一副优闲姿态。

    君无忌道:“你是来找我比剑的吧!”

    驼背人陡然一惊,却是没有立刻置答。

    “你的眼睛早已告诉了我你的来意。”君无忌冷冷地觑着他:“还有你今天带来了剑!”

    “你猜对了!”说时,驼背人手腕微振,铿锵一声,已自把一口长剑掣在手中。“请你赐教!”说了这句话,驼背人长剑抱胸,一动也不动,只是向对方静静注视着。

    君尤忌怔了一怔说:“你莫非身上有什么不舒服?”

    驼背人摇摇头,不耐地道:“不必废话。今夜请教,只数招而已,请出剑吧!”

    君无忌不禁又见迟疑,然而,对方的一腔赤诚,屡见双目,他只觉得应予尊重,不能玩笑视之。君无忌由竹舍步出,手上已多了口带鞘吴钩。

    吴钩者,宝剑也!这口长剑,他甚为宝贵,显然久未施用,剑柄与剑鞘连接之吞口处,为一条细细黄绫紧紧扎住,若要掣出,必得事先解开,果真凭一口盛气而思拔剑,至此便可先自打住,那么也就不必再拔出来了,反之,一经拔出,却也难望轻易收回。

    “好剑!”驼背人甚至于不待对方拔出,先自赞赏道:“看剑知人,阁下剑木境界也就可以想知了。”

    君无忌只是一声不吭地解着剑缆,却把那根解开来的黄色绫带,紧紧缚向施剑的右腕。

    随着他即掣出了鞘中长剑。

    冷月下,这口剑,一如常剑,除了较一般剑锋略长一些,也窄一点,论及光泽,并不似十分出色,只是它的锋利及称手,却是肯定无疑,而且,在君无忌紧紧把握着它的一霎,它的光度,显然已不同于先前。

    驼背人又何尝不然!

    极短的一霎,两口剑上的光华,已似有刺目之势,彼此一目了然,心照不宣。

    其实“剑”者器也,而“剑以气使”,一个手中握剑的人,如不能先行培养淬练出反映本身功力的“剑气”,纵使他手中的剑再称名贵锋刃,亦不过一器耳,终不能达到上乘境界,反之,一口寻常凡剑,也能有断玉截铁之利。其中微妙,不能尽言。“名剑”之归属英雄侠士,应不在于它杀人时之锋利,而在于它不轻易杀人之拘谨,这种“武德”、“侠心”,才是练剑者应有的心术境界,“剑侠”之与“剑客”其分别便在于此了。

    驼背人忽然改为双手握剑之势。这一霎他手中的长剑,光华更称灿烂。

    “我只请教两招,请不吝赐正。”

    “足够了!”君无忌冷冷地说:“请放剑吧!”说时,他手中长剑已平平向外翻出,亦改为双手握式。冷森森的剑气,随即向对方身上伸延过去。

    驼背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身子缓缓向下矮了下来,一口长剑,斜举右肩。

    这个门户一经拉开,君无忌由不住暗吃一惊,凭他阅历,竟然看不出对方家传路数。对于一个精于剑术的人来说,这便是一个危险的讯号。

    然而对方驼背人却不再给他充足观察的时间了。“呼——”长衣掩空里,驼背人有似飞云一片,已掠身而前。

    势子快极了,却也怪极了。像是一只腾空的巨鸟,将落未下的当儿,左手已自侧翻而出,连着大片的衣影,直向着君无忌侧面直撩过来,乍开的长衣,有如扇面儿也似的向外展开来,连带着尖锐的疾风,较诸破空直下的钢刀并无少让。

    君无忌陡然一惊,待将出手的当儿,却忽然止住了这个冲动。

    果然,驼背人只是个诱招而已。紧跟着长衣兜转,整个身子擦着君无忌头顶之上直落下来,脚尖方一着地,掌中一口长剑倏地倒转着反抡而出,匹练般闪出了一道长虹,直向君无忌左颊劈落下来,确是诡异绝伦的一剑!

    果真君无忌上来为他长衣诱招所幻,那么此刻无论如何也难以逃开对方这般诡异的一剑,眼前情形,却是容或大有不同,千钧一发之际,他从容地劈出了一剑。

    两口剑势子一样的猛。

    交织着的剑气长虹里,明明已迎在了一块,却在一发千钧里双双回避开来,正所谓“有凌云驾虹之势,无缕冰剪彩之痕。

    将万斛杀招消弭于弹指无形之间,其中惊险,设非当事人本身,局外人简直难生想象于万一。

    雷霆万钧,冰雪一片。

    双方各领手中长剑,迂回着向外转出的一瞬,看起来姿态却又是那般轻松,至为巧快,像是两只花间蝴蝶。

    紧接着,双方第二度相逢,照了盘儿。

    一线流光,拉引着驼背人手上的剑锋,直向君无忌正面袭到。这一剑光华尽掩,却在将及未至之间,自其剑尖爆出了一点飞星,直取君无忌两眉之间。

    驼背人这一剑出手,高秀越逸,绵密精严,堪称已入剑中神髓,君无忌如没有神来剑招,万难幸免。

    君无忌简直已落败了。他却偏偏不甘服输!此时此刻,情势之微妙,早已不容他回身略避,或是格开对方长剑,如此便似只有施展杀手救命绝招之一途。

    论及功力,君无忌可较对方无不少让。猛可里,他力贯长剑,施展出凌厉辣手的救命绝招,随着他挥出的长剑剑锋,满头长发,俱都作势直立而起,从而引发的巨大力道,直似由雪亮的剑锋,逼发出一天剑雨,没头盖脸地直向对方全身挥落下去。

    这等全凭功力的运施,万万无能取巧。驼背人尽管心有未服,却亦无可奈何。眼前之势,驼背人上点眉心的绝妙剑式,即使得手,却也万难逃开对方喷珠溅玉的凌厉杀着,明知对方这一招有点死皮赖脸,以“玉石俱焚”为胁,偏偏就无能顾全。

    动手过招,旨在求胜,站在这一点来看,倒也不能怨怪君无忌的撒泼式剑招。君无忌这一手,妙在迫使对方非即时撤招不可。

    双方既无仇恨,原是印证作耍,自当适可而止,驼背人这么微一迟钝,君无忌也就作势回收。

    一发而止,瞬即判决。像是一双迂回的燕子。“刷”地作两下分开来。却是一动而此,双方已遥立两丈开外。

    空中月色依然,树影儿萧萧作态,曾几何时,那浓烈、窒人气息的搏杀气氛,竟自荡然无存,四山耸峙,天地幽幽……

    相视的双方,只是默默地对看着……

    驼背人由鼻子里冷冷地发出了一声长哼:“领教了!”话出人起,一拔数丈,己自落在了当前一棵巨松之顶,身躯再起,直隐向后山峻岭之间。

    君无忌其实对眼前这个驼背人深具好感,方才见面之初,即由其对答形态里,察觉出他像是在忍受着某种发自身体病伤的痛苦,是以出言询问,驼背人也许心存好胜,并没有据实以告,只是方才告别的一霎,却已明显地现出不支,一经落入君无忌眼中,不禁甚为吃惊,辄生无限同情。再者,他一直对驼背人心存好奇,自不会放过眼前跟踪良机。当下随即展开身法,紧蹑着驼背人离去方向,快速跟了下去。

    天上月色甚明,反映于皑皑白雪,更称耀眼生明。原来这里已是天山山势范围,高不可攀,广无以计,其上冰雪连年,虽盛夏不融。

    君无忌多少也来了这里几次,附近地势皆已熟悉,否则的话,却是不敢轻易涉足。前行的驼背人身法绝快,且又行走在先,容得君无忌赶来这里,早已失去了他的踪影。但是君无忌却有理由相信他当在附近不远。想到驼背人固然身法绝快,轻功了得,可是确信亦不会高过自己,况且他可能身上有病,行动更不会快到哪里。君无忌心里这么盘算着,一双眼睛便不禁缓缓地在此附近搜索着。

    在他锐利目光的逡巡之下,果然为他发现了一些浅浅的痕迹。以驼背人之轻功论,如果刻意施展,自不会现出任何足迹,只是如果心存大意或为伤病所迫,便在所难免了。

    君无忌有见于此,当下飞身向前,认真地观察了一番,果然发现有两行清晰的足迹。荒山野岭,既少人烟,这两行足迹踏印在雪地上,十分清晰,除了前行的驼背人之外,简直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君无忌当下施展踏雪无痕功夫,顺着这道足迹,曲曲折折,一径追蹑下去,如此约莫又走了二里的山路,眼前来到了一片嶙峋石林地带,足迹顿失。

    这里虽非天山主峰,却也极高。风势迂回,有如千百钢针,一古脑地发向人体,设非内力充沛,君无忌还真个难以当受。

    他在石林内施展轻功,方自踏行一半,忽然像是有所发现,定住了脚步。空气里传过来一阵低沉的呻吟声。声音来自眼前石林。

    君无忌心中一惊,更自判定所料不差,方待仔细去搜索,暗中人却已发话道:“你果然对我不肯死心……这又何苦?”

    话声方歇,一条人影倏自当前升起,鬼影子般地落在一株石笋之上,高大佝偻,长衣飞扬。正是驼背人本人。夜色里,所能看见的依然还是他那一双光彩灼灼的眸子,这双眼睛虽在他本人极度痛苦中,依然不失炯炯逼人气势。

    二人距离不过丈许,他这一忽然跃起,君无忌几乎吓了一跳,倒是没有想到,他就藏身在自己当前。

    “还要比么?”驼背人凌厉地笑道:“也好,就叫你心服口服!”

    他分明身罹痛苦,偏偏要坚持。话声刚落,不待对方答话,“刷”一声亮剑在手,紧接着纵身而起,直向君无忌站立之处疾扑过来,人到剑到,长剑挥处,矫若银龙,直向君无忌身上劈落下来。

    君无忌自对方现身之始,已看出他的力不从心,自不会真的拔剑以迎。

    驼背人身势虽快,只是上下力道颇不一致,这一全力扑袭,下躯顿现不稳,剑势方出,整个人竟自直直向前倒了下来。

    君无忌就站在他身前,见状慌不迭延臂以扶,驼背人却力持倔强,一掌向他推出。

    两掌相近的刹那,谁也无心回避。

    对于君无忌来说,诚是在作一种试探:试探对方此刻功力的虚实。他不过只施展了两成力道。

    驼背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他简直已无余力应敌,这一推力道至微,已是尽其所能。

    借助着这一点点力量,他身子霍地拔起,纵出丈许以外,落向一株石笋之上,晃了一晃,随即飘落下来。即使这么一点点施展,却也力不从心。身势再晃,卟地坐倒下来,掌中剑“呛”然作响地撩向石笋,爆出了一点火花,随即脱手坠落。

    驼背人忙自作势拾起,却是慢了一步。这口剑却为君无忌的一只脚用力踏住。“啊!

    你……”驼背人看看无能夺回,便也不再心存此想,身子后倚,靠向石笋,只是频频叹息不已。“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吧?”

    君无忌弯下身子,把那口剑拾起来,转手交向驼背人,后者迟疑一下才接过来,插入剑鞘。

    “你怎么了?”近近地看着他,君无忌吃惊地说:“你的病势不轻,这可怎么是好?”

    “你又何必多管……闲事?”驼背人一面吸着气,一面说道:“你听过沙漠里传说的一种怪病……‘子露风疸’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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