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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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着好些了没有?”

    “松快多了!”一面说,君无忌向李姑娘道了谢,后者连谓不敢,向着二人看了一眼,就拿起了一件披风,转身离开,“你们谈谈吧,我出去一会儿。”随即开门步出。

    君无忌一面擦着身上汗水,打量着她离开之后,转向苗人俊道:“看来这位姑娘,兰心惠质,古道热肠,是一位人海奇女子,气质谈吐,大是不凡,俊兄你得友如此,可喜可贺!”

    苗人俊取来自己衣裳,给君无忌换穿。聆听之下,微叹一声道:“这番称许,倒也中肯,我对她原来不甚了解,这几天听她谈起,才知道她身世奇惨,父亲早年为朱高煦害死,母亲三年前也已亡故,兄姐分散,下落不明,她本人自幼流落教坊,后为无极派长老无极子收为门下,学成武功,为了报父仇才潜来秦淮,若不是当日春若水救她一命,当日已死于朱高煦剑下,这一次脱困出来,既不能重操贱业,又无家可回,真不知何所去从。”

    君无忌注视着他道:“俊兄你的意思呢?”

    苗人俊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君无忌“哼”一声,道:“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俊兄你对这位姑娘的印象如何?”

    “这……”苗人俊苦笑了一下:“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说完站起来,走向窗前,向外默默注视了一刻,回过身来道:“一切都看命运的安排吧。我打算偕同李姑娘先到冀东去一趟,一来探仿她失散多年的一位兄长,二来暂避一时之险,然后……”

    所谓的“一时之险”,当指摇光殿主李无心的到来。这句话不禁使得君无忌心头一惊,才自觉察到对方也同自己一样,正是李无心所欲搜查的目标,所不同的只是对方有一份师徒之谊而已。

    “也许娘娘早就发现我了,只是在暗中观察着我的动静而已。”苗人俊讷讷说道:“果真这样,我这一切,无非都是白忙而已。”

    君无忌摇摇头道:“贵殿殿主并非真如所传,是个无情之人,虽然她自己取名无心,却更证明了她的有心,你这次离家远出,不告而别,必然已伤了她的心,我以为你还是回去的好。”

    “只怕是太晚了!”苗人俊脸上颇有所憾地冷冷笑道:“我的事,也许你并不全知,你应该知道,我身上还有病……”

    一瞬间,他脸上泛出苍白颜色,无可奈何地笑笑,接说道:“摇光殿迟早我一定是要回去的,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再说吧!”

    君无忌原以为他病已痊愈,聆听之下,才知道并非如此,对方表情深沉,更似有难言之隐,或许此行,苗人俊旨在求医,自己与他虽是道义之交,有些话亦不便过于直言,一切均当取决于他确保健康痊愈之后,才能论及,眼前确是言之过早了。这么一想,也就不再多说。内心却深深为此二人祝福,想到眼前的即将分手,尤其是自己与李无心的终将第三次见面,当是凶多吉少,祸福难卜,一瞬间,眼睛里不禁显现出依依之情。

    断肠人对断肠人,除了彼此内心的深深祝福之外,什么话都不宜多说。

    “你打算怎么着?”苗人俊注视着他,眸子里满是关怀地道:“依我之见,还是暂时避一避吧!”

    “不,”君无忌冷冷一笑道:“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直截了当地找上门去。我打算稍事歇息,就到翠湖一品找她去!”

    苗人俊大吃一惊。

    “解铃还需系铃人!”君无忌说:“我已别无选择,势将火中取栗,非去不可。”

    苗人俊一惊之后,随即明白了一切,为了对方本人武功的恢复,甚至于沈瑶仙的爱情,君无忌都责无旁贷,势将火中取栗,不成功,便成仁,似乎也只有如此了。

    他却还有不能尽知之事,君无忌之所以决定以身犯险,除了以上两项因素之外,更重要的是,他要找回遗失的母亲绣像。

    明月窥窗,摇碎了的花影,鬼魅也似地在窗户纸上移动着,不时发出的“刷刷”声音,为此深夜带来了几许阴森。

    小琉璃一个骨碌打床上坐起来,打量着面前这个颀高的人影,只吓得全身打颤:“谁?”

    “噗”一蓬火光,亮自这人手上。

    他总算看清楚了,“先生……是你?嗳呀,您老人家可回来了!”说时扑地拜倒,喜极而泣,竟自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了起来。

    君无忌轻轻一叹,把他由地上拉起来,指了一下椅子,小声说:“坐下来说话吧?”

    一面点着了面前的一盏油灯,却把灯光拔到最小,才自熄灭了手上的火折子,坐好。

    “先生,这两天您上哪去了?可把我急死了!有人说您走了,还有……还有……”似乎发生了很多事,一时不知道先说什么才好。昏暗的灯光下,他看见了君无忌那张苍白的脸,顿时吃了一惊:“您……生病了?”

    君无忌摇摇头,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小琉璃怔了一怔,咽口吐沫道:“我在等您,前天夜里有个女人来过,说您不会回来了,叫我回去,我不相信。”

    君无忌点了一下头:“是不是一个脸上蒙着纱的女人?”

    “咦,您都知道?”

    “知道一点!”君无忌说:“她都跟你说些什么?不要急,慢慢地告诉我!”

    小琉璃点点头,脸上似有余悸地道:“这女人真厉害,她告诉我说先生回不来了,叫我自个儿回凉州,给我银子我不要,后来我见她在先生房子里乱翻东西,就去叫她不要乱翻,谁知道她手指头一指,我就不能动了,她在您的屋子里找了半天,也不知拿了什么东西没有,第二天我醒过来,她人也不见了,先生您快找找看,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吧?”

    君无忌哼了一声,摇摇头说:“我都瞧过了,什么东西也没少,我这次回来是不放心你。”

    “我好得很!”小琉璃挺了一下身子:“没事儿。先生,这两天您上哪儿去了?见不着您,怪急人的。”

    君无忌看了他一眼说:“我有事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你不能再跟着我了,我看明天你一个人,就先回凉州去吧!”

    小琉璃怔了一怔,没有吭气儿。

    君无忌微微一笑:“回去照顾一下咱们那个书房,那里也少不了你。”

    小琉璃点了一下头,讷讷说:“先生您呢?”顿了一下他说:“您什么时候回去?”

    “这就很难说了。”君无忌语重心长地道:“你知道,凉州不是我的家,我不能在那里久住,一有空我就会回去瞧瞧你们……”想到那一群天真烂漫的穷苦孩子,一时由不住现出了依依之情。

    “你知道吧!”君无忌缓缓说道:“当初我所以去那里,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你们这一群穷苦的孩子,现在能让你们都入了学,我的心愿算是了了一半,我原有更大的愿望,在流花河岸,举办更多的书房,要那里所有的穷苦的孩子都有衣服穿,都能像你们一样,有书念,只可惜,我这个愿望,恐怕难以实现了。”

    小琉璃眨了一下眼,机灵地向他注视着,“为什么?”

    君无忌微微一笑,伸出手在他头上摩挲一下,这一霎心里甚是感慨,原是不打算告诉他什么的,却不由自主地又说了出来。

    “那是因为,我遇了个非常厉害的敌人。”

    “啊?是谁?”

    “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脸上蒙着纱的女人。”

    “是她?”小琉璃一下子吓直了眼。

    君无忌苦笑了一下,注视着他:“她是个非常非常厉害的人,你也许不知道,我已经受了伤。”

    “啊!先生您……”

    “这一次我能由她手里逃出来,全在天助,可是我还得回去!”忽然他神色一凝,猛地转过脸来,隔着一层窗纸,似有人影子一闪。君无忌已轻似狸猫地翻了出去,两扇纸窗随着他扑出的身势,霍然为之大敞,他身子有似大鹰飞扬,呼然作响里、已扑身窗外。

    一条人影,却在他身势方落的一霎,流矢飞蝗般划空而起,一落三丈,飘身于当面坡前。

    君无忌如今虽碍于功力不能尽情施展,却也余勇可贾,更不容对方宵小深夜窥窗,决计施展全力,万不容对方逃开手下。心里一急,脚下用力一点,怒鹰搏兔般直向对方身后扑了过去。这么一施展,才自觉出功力大是不济,虽是如此,却也没有让对方逃开。

    前面人心慌意乱,全然无主。君无忌这么一迫,更不禁乱了方向,顾不得眼前的乱石斜坡,尤其是黑夜里认它不清,情急之下,竟自不顾一切地冲了下去,耳听得一阵乱石声响,间杂着一声女子的惊呼,便自归于寂静。

    君无忌蓦地定住了身子,只当是来自汉王府邸,意图对自己暗算行凶的一干差卫,怎么也没想到,来人竟会是个坤客,那声娇呼,便是说明一切。

    君无忌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儿,仔细聆听一下,眼前再无异声,再看当前斜坡,坡势并非十分陡斜,若是白天,当无可虑,黑夜里情形可就不同,眼前少女不慎失足,滚落下去,或无大虑,若是为乱石撞着,情形可就大为不妙。这么一想,君无忌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定了定神,随即向着坡下慢慢走去。

    附近地势,他十分清楚,一面是枫树遍生的深渠大谷,一面是乱石峋嶙的斜坡,坡势不大,左不过十五六丈,即到尽头,接着一条迂回小道,即可登向邻峰,思忖着对方少女,便在眼前不远。走了十几步,停下来,黑夜里颇是难以窥清,所幸月色如霜,倒可勉强辨物,打量着一坡山石,绵羊般散置眼前,隐约中却听得有人喘息声。

    君无忌向前快走几步,大声道:“是哪一个,摔着了没有?”

    即听得女子嘤然作声,忽地自一方石后跃起,转身就跑,才跑了两步,却又坐倒下来,偏偏她恃强好胜,不甘示弱,爬起来又跑,终因脚下负痛,哼了一声,又自坐了下来。第三次再要爬起来的时候,君无忌却已来到了她面前。

    “你……你用不着管我……”

    挣扎着待将站起离开的当儿,却为君无忌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子。

    也就在这一霎,他忽然认出了她,心里一惊,他睁大了眼睛:“若水……姑娘,是你!”

    可不是春小太岁——“春贵妃”么?只是眼前这个装扮,可就与不久前的“贵妃”装饰有了根本的区别,像似又回复到了昔日流花河畔那个春小太岁的样子。

    君无忌呆了一呆,由不住松开了紧紧抓住她的那只手,眼睛里的诧异,已足以向对方说明了一切。

    春若水呆呆地向他注视着,一脸的不自在,千言万语,一时真不知向对方如何说起。

    “我……只是来瞧瞧你……”轻轻叹息一声,她讷讷说:“你也许还不知道,我……唉……

    算了,我走了。”说时她转过身子,恃强地走了几步,又站住脚:“我已经离开了王府,不再打算回去。”

    君无忌顿时一惊。

    春若水缓缓回过身子,看着他苦笑了一下:“没有想到吧?对我来说,真像是做了个梦,现在是梦醒的时候了。”

    “你……”君无忌呆了一呆:“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低下头,她叹了口气,再抬起头来,脸上却淌满了泪:“一切反正都过去了,我只是不放心你……沈瑶仙呢?她可好?”

    “她……”君无忌摇摇头:“不知道,也许还好吧!”

    “那就好。”往前走了几步,她又停下来:“我原本可以杀死他的,只是……只怪我心太软,一时狠不下这个心来。”

    “你是说朱高煦?”

    “嗯。”春若水默默点了一下头:“冰儿出卖了我,也出卖了你,我已把她……把她处置了。”一时为之语塞,眼泪再次脱眶而出。

    君无忌不禁又是一呆。

    “她私通朱高煦,完全忘了她是谁了,我实在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止住伤心,颇似凄凉地喃喃说道:“冰儿临死以前告诉我说,你和朱高煦竟是同胞兄弟!”

    君无忌惊了一惊,倒是没有想到这个秘密,竟为她所悉知,一时无言以对。

    春若水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你一直不告诉我?朱高煦自己也承认了,正因为这样,我才饶了他一条命。”

    对于眼前这个出身皇族的嫡亲皇子,一变而为浪迹天涯的风尘侠隐,个中微妙,定当充满了不足为外人道及的离奇秘辛,君无忌守口如瓶,自然有其难以言宣的理由,春若水尽管心里充满了诧异,却也不欲追询,况乎眼前更是无限断肠时刻,默默地向他注视着,心头万绪交集,一时真不知何以出口。

    君无忌又何尝不然,彼此只是默默地注视着。

    “你原来都知道了。”君无忌微微一笑:“倒省了以后我再告诉你了,你一定很奇怪,我们既是兄弟,却又彼此为敌吧?这件事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说吧。”

    春若水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一霎间脸色苍白,所有的一线希望也似乎为之幻灭。看着君无忌只是发呆。

    “你的腿……受伤了?”

    “没什么,只是不小心扭了一下,过一会就好了。那我就走了!”倏地转过身子来,却又似想起了什么,在身上摸索着,拿出了一件什么东西。

    “我还忘了,这东西一直忘了还给你。”一面说转过身子,腼腆着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不容对方再说什么,便自匆匆地掉头去了。

    君无忌想唤住她,却又制止了自己。看看手里的东西,是个小小丝囊,打开来,里面竟是个戒指,“猫儿眼”宝石戒指。果然是自己的东西,一直都戴在手指上,却不知什么时候一时大意疏忽,遗失了,想不裂竟然会落在春若水的手里。难道会正巧被她所拾取?抑或是她别有用心地故意窃取?这又表示什么?

    一霎间君无忌心绪紊乱,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

    春若水当是在万般无奈,一筹莫展的心境之下,斩断情丝,抽身自去,当日草舍疗伤,一念之痴,偷偷“藏下了”对方的戒指,打从那个时候起,小心眼儿里,便只有君无忌而不容任何人擅自闯入了。

    哪里知道,天不从人之愿,往后的发展事与愿违,备极凄凉,直到自己成了汉王高煦的新嫁娘——皇上册封的“春贵妃”,即使在新婚的那个寂寞夜晚,这枚小小的“猫儿眼”宝石戒指,兀自多情不舍地悬于颈项贴肉藏着。其上的小小丝囊,便是她亲手所织,每一回当她默默向它注视、触摸时,便自洋溢起诉说不尽的暖暖情意……便是那种暖暖的情意,帮助她即使在冰封的残酷冬季,也有“春阳一片”的和煦感觉。便是借助于这番憧憬,才使她支撑着不曾倒了下去。

    梦境的破碎,起于一霎间的片刻之前,直到君无忌亲口证实与朱高煦的兄弟关系,便是那一霎,夺走了她的最后一线希望。

    此刻,君无忌在灯下再次注视着手上的这只戒指时,强烈的情愫激动,却使他竟然难以自己。

    “还君明珠双泪垂”,春若水的心境,他是不难想知的。大敌当前,生死未卜,原已是痛苦之极的心境,春若水的伤心一去,无异为他更加上了一层离愁别绪,一颗心越加地不得安宁。

    一番调息吐纳,好不容易才将心情平静下来。总是因为盘踞在“气海穴”内的至阴气道,驱之不去,难能施展上乘心法,便只好解衣入裳,追寻梦境去吧!

    这已是深夜四更时分。整个栖霞山显得一片宁静,偶尔袭来的夜风,引动得一山枫林刷刷作响,除此以外,再无异声。

    君无忌在床上思索着一番遇合得失,久久不能入睡,摆在面前的几个人,沈瑶仙、春若水、苗人俊,以至于小琉璃……个个都令自己为之惦念、悬心,更不要说紧迫眼前,足以致命的大敌李无心了。

    栖霞山自非久居之地,一想到与李无心的再一次交手,情不自禁地打心底潜生起一种阴森森的冷颤。双方已然二度交手,虚实强弱早已是不争的事实,第三次的交手,又何能冀图奇迹的出现?

    无论如何,情势的发展,已不容许他再拖延下去,他决定明天便去“翠湖一品”,祸福终将面对,不容逃避。这么盘算着,心内稍见稳定。便自熄灭了床头的灯,安然入睡。

    似乎那盏已经熄灭了的灯又燃着了,像是梦境,又似现实,君无忌翻了个身子,仿佛眼前光影婆娑,便是这轻微的感觉,促使他蓦地自梦中惊醒。

    窗棂已明,是那种灰朦朦的鱼肚子白色,会合着床头的灯盏,摇曳出一室凄凉。

    一个锦绣宫妆、面罩薄纱的贵妇人,正自直立床边,向他默默注视着,这景象颇似又持续很久很久了。

    猝然的警觉,使得君无忌为之大吃一惊,霍地挺身坐起,却是慢了一步,被那贵妇一只绵绵细手,抵按当胸,力道不大,却足能使他动弹不得。

    “你……”君无忌的惊讶可想而知,尤其是当他一眼认出来面前的这个妇人,正是待将杀害自己的大敌李无心时,一颗心几乎都跳了出来。

    却已是无能为力,那一只软绵绵的手,就按着他的胸,任何情况之下,只需内力一吐,君无忌必将命丧黄泉。

    “我命休矣!”潜发自内心的一声呐喊,使得君无忌全身兴起了一股寒意,便是那般失望怅惘地向对方注视着。

    透过露出于纱巾外的那一双充满了睿智、冷静,更复明亮的美丽眼睛,更像有一种奇异的光彩在闪烁着。

    便是李无心这样聪明的女人,也有费解之处。君无忌几乎可以感觉出她那只轻轻按在胸上的手,竟似在微微颤抖着。“你……”君无忌再一次作势坐起,依然力不从心,在对方推按之下,平平地睡倒下来。

    “你要干什么?”

    李无心虽然同样衣着锦绣华丽,可是眼前这一袭宫妆,甚至于头上的叠螺发式,发上的翠玉珠钗,俱都与以往数次所见有异,君无忌一经注视之下,宛若似曾相识,引起了内心极大的震惊。一霎间,他现出了前所未见的惊慌,整个身子都为之兢兢战抖起来。

    微微摇了一下头,李无心制止了他的激动,其实她本人也似乎陷于激动之中。便是那种气质,像是灵气相通,君无忌在她奇异复慈祥的目光示意之下,渐渐趋于安静。

    渐渐地,李无心松开了轻轻按在对方胸上的那一只手,却把这只手移向无忌前额发际。

    “哦……你这是……干什么?”君无忌简直难以理解,何至于这一霎,自己竟会变得如此驯服?像是面对慈母的游子,一任她的无限爱抚……

    李无心更似不再凌厉,十足的女性化了。那只手轻轻滑过了他的前额,偏向右额尽头,细腻的手指,分开了他散乱的长发,终于现出了隐藏在那里的一颗黑痣。

    即使隔有那一袭薄薄的面纱,君无忌亦能感觉出对方的震惊。那一双美丽的眼睛,在一阵出奇的震惊之下,竟似不胜负荷地微微闭拢,随即又缓缓睁开。

    接着,这只手细致地滑过了他的额头,转到了君无忌左面额头,以同样的动作,分开了额角散发,在浓浓的发丛底部,找着了与右额头角同样色泽大小的另外一颗黑痣。

    即使像李无心这样坚强的女人,竟然也挺持不住,像是突然为闪电所触,蓦地收回了那只探出的手,两颗滚圆晶莹的泪珠,顺着腮角,直落下来。

    “孩子……真的是你……我……我真不敢想……不敢相信……”

    君无忌一下子坐了起来。

    “别动。”李无心的一只纤纤细手,软绵绵地搭在了他的肩上:“先别说话,好孩子,再让我瞧瞧你,好好地瞧瞧你!”

    然后,她的另一只手,也复落在了他的肩头。这双手,紧紧地在他肩上捏着、抚着,像审视着一座名贵雕塑玉器,最后落向他的双颊,一霎间,那双手颤抖得那么厉害。

    松下了手,她长长地吸着气,眸子里泪光婆娑,却充满了慰藉与喜悦。

    “孩子,你是不小心,丢了什么东西?”

    君无忌全身一震,约摸着,也似有些感应了。

    “是一幅绢绣吧?”李无心说时已自袖子里抽出了那件物什。

    君无忌一把抢过来,认出了正是自己大意失落的那一幅母亲绣像。

    “如果我猜得不错,这是你母亲的绣像吧?”

    “你……怎么知道?你……”

    “我当然知道。”话声显示着慈爱和谐,较之以往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打开来看看吧!”

    君无忌已经意会到何等奇妙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他简直不敢相信,渴望着予以证实了。

    摊开了手里的绢绣,再熟悉也不过的母亲慈样面容,霍然陈现眼前。

    这一霎,当他再一次向着绣像注视时,却给了他极大的震撼,一旁的李无心,却在同时抬起了纤纤玉手,揭下了用以掩遮面容的神秘面纱。

    “啊……”君无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李无心,与画像中宫妆贵妇,竟然惟妙惟肖,除了五官面形的酷似之外,发式、穿戴,简直无一不像,岂止是“像”,分明就是一个人。

    二十余载岁月悠悠,并不曾在这位昔日娘娘娟好面容上,增添一条皱纹、一茎白发……

    多么美妙的驻颜之术!更难能的是,那璀璨夺目的满头珠玉,甚至于身上的一袭绢绣,都保持着原来的色泽,不曾丝毫逊色。为了今日的母子相识,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那是慈母的用心良苦……

    一阵天旋地转,君无忌几乎由床上跌了下来。

    紧紧握住母亲的手,一时间热泪滂沱而下……接下来的拥抱,魂魄相蚀,直似把两者融成了一人……

    一阵冷漠,一阵激动,一阵热情,一阵伤心。看他母子相偎相依,虽有千言万语,一时也难以说清……

    天色早已大明,旭日如血,渲染着各处,一片殷红。

    母亲的眼睛,自始就没有离开儿子的全身上下,对她来说,他的全身上下,无一不美,无一不好,连他说话的声音,都是顶好听的。

    “那一天我找到了你舅舅家……他却早被赐死……你和老福庆的下落更是不明!”

    李无心喃喃地诉说着,眼神里既是伤感,又是喜悦,一直都是被这样的情绪所充斥着。

    “一年以后,我费尽苦心,才找到了我哥哥家唯一生还的一个老苍头姜铜,那时他耳目已失聪明,改回了原来的姓氏,姓宫!唉……就是他,是他故意撒谎骗我呢,还是连他自己也被骗了?现在我也不明白!”

    君无忌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现在他整个心境还有如腾云驾雾地飘浮在空中,多年失散的母亲,一旦寻着了,竟然会是自己一直视为大敌的李无心,简直奇妙到不可思议……而眼前这一霎,面承慈颜,聆听着她的低诉,只觉得无比温馨,如饮芳醇,如在梦中。

    李无心深情款款的眼睛,无限关爱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壮大魁梧的儿子。

    “都是那个姓宫的老苍头骗了我,他说你在七岁那一年生病死了,老福庆也为你舅舅赐死……”

    李无心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就是他这句话,把我害苦了。为了证实他说的是否真实,我曾到姜家墓园,找到了那个管坟的,他告诉我那一年姜家真地死了个孩子,还带我去看了坟,没有墓碑的一座小小孤坟……天哪,我那时整个心都碎了……”

    君无忌的眼睛也红了,“这是舅舅故布的疑阵,用以掩护我的离开!”君无忌说:“舅舅胆子小,生怕朝廷的锦衣卫追查,所以用别人的死孩子冒充是我。”

    “儿子,你这么一说,我当然明白了,可是当时谁能领会?”李无心轻轻叹了一声:“那一夜我再入墓园,偷偷掘开了那座小坟,发现里面果然有一具孩子的骨骸……当时我人都傻了,便以为你真地死了……当时我收集了那孩子的骨头,后来改葬在摇光殿的梅园……

    从此,我对你的生还便不再痴心妄想了。哪里会想到还有今天?天哪……我别再在做梦吧……”

    一串串眼泪,直由她眼睛里迸落而下,只是那张脸却洋溢着无限喜悦。

    过去的一番经历,无疑血泪混淆,悲惨不忍卒听,然而有了眼前的重逢,便一切也都值得了。

    那一年,永乐二十一年,时令仲秋,皇帝御驾亲征,第六次对鞑靼用兵,说是胜利了,其实得不偿失,国家耗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对北敌仍然没有构成致命打击。

    次年七月,成祖于班师回京途中,竟然客死于开平西北的榆木川。太子高炽即位,年号“洪熙”。

    这个朱高炽却是个短命皇帝,即位第二年便死了,太子朱瞻基继位。汉王朱高煦早已不耐,趁此时机便在乐安反了。宣宗(朱瞻基)亲征,高煦不敌降服,被囚于逍遥城。

    一日皇帝心血来潮,前往探视,高煦竟然出言戏侮,宣宗大怒,用一个极大的铜鼎,把他覆扣在内,外面燃烧火炭,便这样活活把他烤烧死了——“尸三尺,尽为墨炭”。一代枭雄,便自这样收场,尸发当地,葬于“九里沟”。

    算算时间,那一年岁欠“丙午”,正当“蛇后羊前”,无端端应了当年海道人的诗讖。

    (事详前文。诗:“煮豆燃其祸自取,逍遥城中不逍遥,玉蟒无声今归去,三羊有旧却来迟,可怜英雄偏自弃,熟料今朝鼎中亡。”)

    算算日子,这天应是朱高煦去世忌辰,是一个细雨濛濛的春天早上。君无忌、沈瑶仙夫妇带着儿子小强,结伴而至,找到了朱高煦的坟头,烧香礼拜的当儿,才自觉出墓地整理得很洁净,非仅此也,坟头上居然已有人上了香烛,弃了满地纸灰。

    杜鹃花在霪霪细雨里,渲染着一山的红,像是沙场壮士淌流的鲜血……

    一个披蓑戴笠的童子,远远向这边张望着。附近山坡上,有人在放风筝。

    君无忌礼拜之后,颇生感慨,望着坟头,久久无语,小强却嚷着要放风筝,瑶仙拗他不过,只好同着他绕道山坡。

    披蓑童子直着眼兀自向这边瞅着,刚要走开,却为君无忌唤来眼前。

    “先生要买纸烧么?我这里还有。”一面说,这童子摊开了油纸覆盖的竹篮,里面香烛纸钱都有。

    君无忌摇摇头微笑道:“用不着!”随手把一块碎银子丢在了他的篮里。

    那孩子嘻着大嘴,连口地道着谢,却把一双眼睛奇怪地向高煦坟上注视着,“今天来上坟的人真不少,这已是第三起儿了!”他笑得嘴都合不拢,还说:“每人都赏了我一块银子,难怪一大早喜鹊老冲着我叫,今天我可真发财了。”

    “你是说这一座坟?”

    “怎么不是?”那孩子说:“第一个来的是个道人,留着长胡子,也不烧香,也不烧纸,自己动手把坟上的乱草杂花给拔除干净,拿着他的大酒葫芦,大口喝酒,最后把剩下的半葫芦酒,都浇到坟上,我问他要烧纸不要?他什么也不说,给了我一块银子,疯疯癫癫地就自个儿走了!”

    “第二个是个女的,”童子说道:“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一身黑,马鞍子上还拴着宝剑。”

    君无忌微微一呆,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披蓑童子说:“看样子像是谁家的小媳妇儿,却穿着一身孝!”

    “她……说些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披蓑小孩摇摇头:“先是烧纸、烧香,又哭又笑的可奇怪啦!”

    “怎么回事?”

    “大概是嫌我碍眼,扔给我一块银子,把我支开一边,一个人只是看着坟头发呆,后来像是又哭了,还用手里的马鞭子,直往坟头上抽,您瞧瞧……”一面说,他指着眼前的坟上,果然横七竖八布满了鞭痕。

    “一面哭,一面打,真像是发疯了。一个人闹了好一会儿,才骑着马走了!”

    君无忌黯然地点了一下头,不胜感慨地低低唤着:“若水,若水……是我辜负了你……

    却又何苦?”一时忍不住,淌下了眼泪。

    披蓑童子正自发愣,那一旁,小强却舞着手里的风筝老远跑过来了,一面跑,一面嚷:“爸爸,爸爸,看我的风筝!”

    年轻的母亲,微微含笑地在后面跟着。美目含春,秀发微扬,较婚前稍稍丰腴了一点,依然艳光夺人,还是那么漂亮。

    天色仍然那么阴沉,一任杜鹃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