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十二 (第3/3页)
被撕裂的徐明玉无关。没有星,没有月。黑云低垂,把万千灯光压低。
遍地都是三轮车。白头发的老人、疲惫不堪的青年、潦倒落魄的中年男人、手脚粗大的妇人,还有十来岁面庞稚嫩的少年。他们额头满是雨,满是汗,脸被路灯映得发亮。他们奋力踩下踏板,把稳笼头,向前冲,争先恐后驶向在路边招手的人。
在这个县城,坐三轮车,只要一块钱,不问路程远近。为了这一块钱,他们敢舍出命。几天前,几个三轮车夫因为争抢客人,打起架,一个老人被人拿刀捅死。凶手连夜出逃。
赵根心里急流飞瀑。只想找个地方大哭几声。
马路像银子一样闪光。车轮驶过,溅起点点银屑。赵根看见父亲。赵国雄的三轮车上坐着四个人。四个少年,三男一女,挤成一堆。父亲在上坡,身子绷成一条弓。坡度很陡。少年们尖声怪叫。父亲的身影斜斜的,一点点消失在微微雨声里。赵根热泪淌下。
赵根说,“明金,你别哭。我们还有明天。”
赵根说,“你姐会好起来的。”
赵根还想说话,一辆桑塔纳呼啸而来。车子开得快,开得猛,比恶狼蹿得还高。赵根心里一抖,抱住痴痴呆呆的徐明金,团身一滚。车轮擦着身子呼啸而去。风刮得脊梁隐隐生疼。眼前霓虹刺目,一团团,好像是电影里炸开的火药。一群醉熏熏的穿制服的人走出酒楼大门,望着泥猴般的湿泞泞的赵根与徐明金,纵声长笑。
赵根黯然神伤,“你没事吧?”
徐明金摇头,“没事。我不疼。”
血自徐明金下颌渗出。血不停地往下滴,滴在路上,梅花一样。徐明金被石头磕破了脸。赵根抓了把泥,敷在她脸上,把她搂入怀里,轻轻说道,“我们回家吧。”
一个星期后,出事了。
谁都没想到徐明金会干出这样的事。谁都没想到这个模样愚蠢的女孩子在干这件事时竟然就像港台录像里的女杀手,但,干下的事确实是要多么愚蠢就有多么愚蠢。徐明金不知从哪找出一把水果刀,藏在裤兜里。上学的时候,从学校跑出来,跑到录像厅门口,一家一户问过去,问那些少年,谁是梅花帮的?
少年们没弄清子午卯寅,互相挤眉弄眼,觉得这小女孩儿太有趣。杨凡那天也在人堆里,闲极无聊,搭腔问道,“你找梅花帮的人做什么?”
徐明金垂下眼帘说,“我被人欺负了。我想加入梅花帮。”
杨凡笑了,“哈哈,你还真找对了人。我就是梅花帮的。你叫声大哥。大哥罩你。”
徐明金继续说,“你真是梅花帮的?”
杨凡撸起袖管,露出那个“忍”字,“看见了吗?这就是梅花帮的标志。谁要入帮,就得在手腕上刻上这个字。忍是心头一把刀。你要进梅花帮,也要刻,别疼得哭爹喊娘啊。”
杨凡朝着伙伴们快乐地眨眼,浑不知大难临头。
徐明金说,“那我能看看吗?”
杨凡马上把手伸过去。徐明金贴过身,瞅着,手自裤兜里摸出刀,一刀捅去。杨凡愣了。低头去看胸膛。徐明金拔出刀,又是一下。其他少年终于反应过来,瞪圆了眼,就像油溅入水里,盯着杨凡胸口涌出的血,“啪”一下往四处溅去,拼命逃窜,尖声惊叫,“杀人啦。杀人啦。”杨凡跌倒在地,眼泪、鼻涕、小便一起涌出,还张嘴问,“你为什么拿刀捅我?”徐明金一声不吭,眼里也没有泪,一刀一刀捅着,等到人们围上来,徐明金已经把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捅成一张满是窟窿眼的废纸。
杨凡莫明其妙地死了,死得冤枉。他可能做过不少坏事,但他根本不认识梅花帮的人。或是因为闹得满城沸沸扬扬的徐明金杀人案,徐明玉被轮奸案终于得到警局重视,没两天时间,案破了,七名少年尽是铁路职工的孩子。人们谈论着徐明金,谈论着这个奇怪女孩。大家想不通,一个十岁大点的孩子竟然有勇气去提刀杀人,竟然有力气去提刀杀人,竟然杀得一点也不手软。
徐明金是自己走到派出所的。大家围在她身边,保持着谨慎的距离,没人敢靠近她。徐明金走在路上,像猫一样拖着步子,没再说一句话。
当赵根听到这件事后,派出所门口已是人山人海。密密匝匝的人头比夏天田里的西瓜还要多。平时门庭冷清的派出所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越来越多的脚步声朝着这里奔跑。警察不得不拉上门口的铁栅栏。但一眨眼,铁栅栏上就落满了人。他们甚至不怕被栅栏尖头洞穿肚腹的危险。赵根想起了摆摊老者死去的下午,想过栗老师被枪毙的那个上午。赵根被前赴后继的人流搡上了一棵树。
所有朝向派出所的窗户都敞开,朝向那个女孩。赵根在树上望着在秋日下凛凛发光的人民公安的警徽,心头酸楚。他想哭,但很快,他就从树上掉上来。他还没来得及把眼泪挤出眼眶,就被人流迅速搡远,一直推搡至离派出所百把米远的地方。
半个月后,徐明玉离开了这个一口唾沫能淹死人的县城,拖着行囊,拖着残破的身体,去了南方。也许不是南方,是别的很远很远的地方。赵根是在吃晚饭时听李桂芝说的。说着说着,李桂芝就掉了眼泪。赵国雄闷头喝酒。没喝几口,碗被李桂芝劈手夺走。在屋子里呆坐了半晌,李桂芝仿佛想起什么,在厨柜下的瓮里摸出几只鸡蛋,用衣襟兜着。摸到第七只时,李桂芝犹豫了会,把第七只蛋放回瓮中,起身出门。走到门口,转身回来,眉头跳着,一口气又在瓮里摸出四只鸡蛋,再匆匆往徐守义家行去。
十全十美还是比六六顺好。
赵根去看父亲的脸。赵国雄始终面无表情,他就像一个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人。或者说,他只是肉体在这个逼仄昏暗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