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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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章

    从五月初二日李自成的部队到达开封城外,开封被围困已经快满四个半月了。

    连阴雨下了十来天,今天是九月十三日,天气开始放晴。街上满地泥泞,坑洼的地方都积满了臭水。街上很少行人,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简直不似人间。原来一些荒凉的地方堆满白骨,黄昏以后有磷火在空气里飘荡,现在白骨也被水淹没了。过去开封房子很多,如今人死房空,空房又被拆毁当做柴烧,空旷的地方也更多了。借大一座东京汴梁城,连一声狗叫也听不见。猫也没有了。甚至飞鸟都已经绝迹了。每一次飞鸟来到,总是被人们设法捕获,或用弹弓打死;又因为城中没有粮食,也没有青草和虫子可做食物,所以久而久之,鸟再也不飞来了。

    这天下午,开封府推官黄澍在惨淡的斜阳中,骑着一匹瘦骨磷峋的枣红马,从巡抚衙门出来,回他的理刑厅衙门去,前后跟着二十几个兵了和街役。在平常日子,一个府的推官本来用不着带这么多人护卫,但目前情形不同,老百姓恨兵,兵和百姓又都恨官,所以他必须多带几个人出来,以防在街上被乱兵和百姓杀死。至于他骑的这匹马,如今在开封也成了稀罕东西,只有总兵陈永福还有一些战马未被杀掉,其余那些大衙门,每个衙门至多也只剩一匹二匹马了,黄澍的这匹枣红马现在看去毛色毫无光泽,两个助窝深深地陷了下去。一般瘦马都是先从屁股和肋窝瘦起,而这匹马竟连头部都显得瘦骨棱棱。它驮着黄澍,艰难地走在泥泞的街道上,走走停停。其实已经走不动了,但后面有鞭子在赶着它,只得勉强再往前走。黄澍也并不愿意骑它,无奈街中的轿夫们已经饿得一点劲儿也没有。今天黄澍是先去周王府,又去巡抚衙门,如果步行出来,太失体统,路也太远,所以非骑马不行。何况他自己的身体也十分衰弱,如不骑马也不能走两个地方。

    从巡抚衙门出来后,他的心情非常沉重,甚至近乎灰心绝望。原来他希望这一次开封能够固守,“贼”退之后,他可以叙功受赏,得到升迁。现在这一个希望破灭了。经过差不多四个半月的围困,城内人死了很多,不管是军民还是官绅都受了很大的苦。如今已经山穷水尽,再也支持不下去了。今天北城和东城外的义军开始搬运大炮,修筑炮台,看来只要连晴几天,就会发动攻城。黄澍明白,城是万万守不住的,如果不赶紧采取对策,城破之后,周王殿下和各个封疆大吏一起同归于尽,他黄澍也万难逃脱。实际上,他今天已是最后一次去周王府和巡抚衙门,以后大概不会再去了。

    回到理刑厅衙门院中,他被人扶着下马,直接往后边的签押房走去。可是走了几步,他回头看见那匹枣红马正在被马夫牵往西偏院马房中去。那马不小心碰着一块石头,打个前栽,几乎要倒下去。他忽然想到,整个理刑厅衙门中的兵了、衙役、官吏近来都十分饥饿,而他以后很难再骑这匹马了,于是他心一狠,吩咐管事的说:

    “把这匹马宰了吧,每个人分一斤马肉。剩下的留到明天晚上再分。”

    他没有说明为什么明天晚上要分马肉。仆人们更不管他明天不明天,一听说要杀老爷这匹心爱的坐骑,都高兴地往西偏院走去。

    黄澍走进签押房,文案师爷刘子彬已经在那里等他。刘子彬如今也饿瘦了,脸孔已经瘦得走了相,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胡须忽然增添了不少花白成分,鬓边也增添了白发。他挥手使仆人们退出,小声向黄澍问道:

    “老爷去朝见周王殿下,殿下有何钧谕?”

    黄澍苦笑,摇摇头,接着小声谈了他去周王府的经过。

    原来,当他去到王府时,周王正在奉先殿祈祷,管事的刘承奉出来接见了他。他把目前的危急情形向刘承奉说明后,便问周王有何谕示。刘承奉说,周王这两天常在宫中哭泣,宫中也已经绝粮了,可是各家郡王、奉国将军,更其绝粮得可怜,纷纷前来哀求周王。周王没法周济他们,惟有相对流泪。黄澍随即说道:

    “承奉大人,目前开封危在旦夕,无力再守。下官今日进宫,是为着拯救一城生灵。从前曾有壬癸之计,看来势在必行。但此事十分重大,地方疆吏不敢擅自决定,特命下官进宫来面恳王爷殿下做主。”

    刘承奉吃了一惊,随即恢复镇静,低声说道:

    “这计策王爷知道,可是到底能行不能行,王爷也说不准。王爷怕的是大水一来,开封全城不保。”

    黄澍说:“开封城外有一道羊马墙,大水碰着羊马墙,水势已经缓和了,加上开封城基有五丈厚,不要说大水在几天内会流过去,纵然长久泡也泡不塌。反之,流贼在城外受了大水一淹,必遭漂没,不漂没的必会退走。流贼退走,北岸官兵就可以用粮食接济城中。”

    刘承奉又说:“凡事都要多从坏处着想。万一黄水来得很猛,漫过城墙,岂不全城生灵同归于尽?”

    黄澍说:“大水来时,北城地势较高,决不会漫过城墙。”

    刘承泰说:“王爷怕的是全城军民死于洪水之中。”

    黄澍说:“如今天气放晴,流贼即将攻城,而城中军民绝粮,人心不同。万一三两天内城中瓦解,不战自溃,流贼进城,不但军民百姓没法逃命,连王爷殿下和宫眷也难逃出流贼之手。”

    刘承奉因为知道周王对壬癸之计不敢做主,因此听了黄澍这番话,虽然心动,仍然沉吟不语。黄澍又问了几次,刘承奉只是沉吟、叹气,既不说可行,也不说不可行。

    正在这时,周王已离开奉先殿,知道黄澍前来求见,他无心接见,便命一个太监出来向黄澍传谕。黄澍立刻跪下恭听,只听那太监说道:

    “王爷殿下有口谕:寡人阖宫数百口,粮食已尽,不知如何是好。巡抚与黄推官有何妙计,只管斟酌去行,但要从速。”

    黄澍马上磕头,说声“领旨”,便辞别刘承奉,出了王府。他认为,虽然周王没有指明要行壬癸之计,但有了上面这段旨意,将来万一皇上追究,便可敷衍过去。

    现在他把经过情形告诉刘子彬后,刘子彬也很高兴,接着问道:

    “老爷去见抚台大人,他可有什么吩咐?”

    黄澍又摇了摇头,苦笑说:“抚台大人说他已经智穷力竭,万不得已只好以一死上报皇恩。”

    刘子彬问:“壬癸之计,他如何决断?”

    黄澍说:“他不置可否。我问得急了,他竞叹口长气,落下眼泪,我就不好再问了。”

    刘子彬说:“当然啦,这是最后一着棋,关系重大,连周王殿下都只说了一句话,像抚台大人这样宦海浮沉多年,如何敢轻易说出可否。这担子他担不起来,但他心中难道就不想想除了壬癸之计,目前已别无良策?”

    黄澍说:“我看他心中也未尝不想行壬癸之计,只是怕担负责任罢了。”

    刘子彬问:“老爷去巡抚衙门时,可有别人在座?”

    黄澍说:“陈军门也在那里。”

    刘子彬问:“他的意思如何?”

    黄澍说:“他多年带兵,很有阅历。如今城中情况,他也最为清楚。他说今日城中人心已经不稳,从搜粮那时起,百姓已经不恨贼而恨兵、恨官,如今更说保开封保的是王府和大官,不是保的百姓,甚至公然说李自成的人马如何仁义,只要投降,百姓可以平安无事。他又说守门兵了将士也是怨言甚多,埋怨他们拼命也好,饿死也好,都是为周王和大官们卖命,而自己的家眷却在忍饥受饿,天天有人饿死。”

    刘子彬说:“镇台大人知道这种情形就好,他也可以拿出主张。”

    黄澍摇摇头说:“他是武将,他怎么好拿出主张?”

    刘子彬说:“他难道不知道开封不能再守么?”

    黄澍说:“陈大人对开封目前危险局势了若指掌,他也亲眼看见义军在向城边搬运大炮,准备攻城。不过他说他料就流贼未必真的攻城,因为流贼现在帅老兵疲,土气十分不振,加上城壕由于下雨多天,水已灌满,流贼想接近城墙十分困难,所以他们不会认真攻城。如今怕的是流贼只要向城上打几炮,呐喊几声,守城军民就会树起白旗,开门迎贼,或一哄而散,各自逃生,到那时想弹压也弹压不住。”

    刘子彬说:“陈镇台不愧是有阅历的大将,这话说得很透。”

    黄澍说:“可是我一提到壬癸之计,他就不置可否。问得急了,他只回答说:‘我是武将,智谋非我所长。我能战则战,不能战也惟有自尽以报皇恩。’”

    刘子彬说:“他们都不肯明白说出自己的主张,看来只有老爷来作出决断了。”

    黄澍叹一口气说:“是啊,我本来还想去见见我们的知府老爷,可是又想,见了他也无济于事。况且听说前天他太太在吃东西的时候,看见仆人端来的一碗东西里头有一节人的手指,她立刻就吓昏了,已经吃进肚里的东西又都吐出来,从那时起就一病不起,弄得我们知府也心绪不宁。我去见他也没有用,如今事不得已,这壬癸之计就由我们决定了吧。”

    刘子彬问:“老爷看日子定在哪天?”

    黄澍正要回答,忽然姨太太惊慌地进来,将他们的秘密谈话打断了。

    却说姨太太脸色煞白,哭声嚷道:“天呀,你们还在这里商量事情!咱们衙门中已经乱起来了,马上就要你杀我,我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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