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梁山

    春到梁山 (第2/3页)

卷风又刮起来了。

    我觉得,风、春天和新闻都透着虚假,但又挟裹着一层真实至极之美。我默默体味这种感觉在我心中混和成一股甜蜜的期盼,以及一道奇妙的慰藉。我也想知道,这种真真假假感觉的来源。

    因此,中午,阳光好的时候,我便脱光上衣,大碗喝着米酒,大口嚼着牛肉,在甲板上回忆我的来历。

    我来自石碣村。我曾经在那里打鱼,使用一枝永远没有钓钩的鱼杆。

    除了打鱼,便是白天黑夜地赌博。具体赌的什么,忘记了。只记得大哥会不断地变戏法般变出钱来。不知为什么那时我们会有这么多钱。

    但后来我们输掉了一切。

    再后来我们便上了梁山。

    夜来临了。有几天,我都看见公孙胜在水边祈祷。他害怕什么呢?我笑了。

    不久后,发生了一桩怪事,使我颇为困惑。

    这天,又开会了。一百零八将来了不到一半。大家坐在忠义堂上,我觉得哪儿有些别扭。半天才发觉,原来厅里多了一把交椅,坐着一人,谁也没有见过的。

    因此,就成了一百零九将。

    早就在说,要建立新的人才机制,引进新人,改变目前的知识结构。这大概便是吧。

    我以为宋江会提到他,向大家介绍新人,但谁也没有提。好像他很早就是我们中间一员似的。其实根本不是。

    这次会议说些什么,我没有听。我的注意力全在那人身上。

    他四十岁左右,穿着很讲究,一看便不是武将。他专心地听大家说话,自己却始终不发言。

    我确信只有我一人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因为其余兄弟,面色都很平静,都视而不见。这是咋的了?

    是他使用了障眼术——这个时代特异功能者很多,还是我的眼睛有问题了呢?

    我感到我与这人有一种神秘联系。

    整天我都在想这人。他的出现触发了我的某种心事。

    中午,我们在食堂吃饭。一百零八将是分席而食的。比如,五虎将有雅间,八骠骑有包厢,夫妇们也有专座。

    那个人的位置在哪里呢?

    我端着饭碗在每个饭厅寻找。却不见他。

    我问大家,这个人是谁,但似乎大家的确没有注意到他。

    有人说,是好像是多了一个人,但没有留心。还以为是某某呢。

    这事情就奇怪了。

    这不仅仅是“麻木”二字可以说清。虽然,麻木近来倒真的在山寨中流行。

    晚上我心神不定,就没有去竹枝寮。我在山上散步,不料想,竟与他不期而遇。

    “一块儿走走吧。”他提议,像见了一个老熟人。

    我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一下,便答应了。

    我们沿着半山上的一条小路走着,开始有些紧张,慢慢就放松了下来。晚风很爽。落日浑圆,在水的尽头踯躇。水面像一幅光滑的锦缎。远方的风暴好像也暂时收敛了。收工的人群在闲散地往家走。悠扬的马蹄声不绝于耳。几个山头冒起了袅袅炊烟。数对情侣牵着手在树林间徜徉。好一幅水墨画。

    “梁山真美啊。”

    “恐怕是花无百日红啊。”

    我们都深谙这话的严重性,因此沉默了下来。埋头走了一阵,在一块巨石上坐下来,石头后面便是那棵很茂盛的樱花树,炽烈地开放着。这里的视界尤其开阔。我看见不远处有几个将领在散步,有的带着家小,有的牵着宠物。这时,他问:“上山之前你做什么?”

    “我原来是个渔民,在石碣村。”

    “恐怕不是吧。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莫测高深地笑起来。我讨厌这种笑。

    “是吗?”

    “在石碣村,你输掉了什么?”

    “我忘记了。我一直在回忆。”我心中一阵刺痛。但不明其原因。

    “这是很难忆起的。”他不知是安慰我,还是讥讽我。

    “你又是来做什么的呢?”

    “宋江请我来解决梁山的经济问题。他说山上的人大都是行武出身,这方面缺乏专业精神。”

    “它是无法解决的。”

    “你很清楚啊。这跟混沌有关。你知道混沌么?”

    “我知道。梁山上的一只蝴蝶拍拍翅膀,会在东京城里引起一场风暴。大家也都很清楚,只是当着宋江哥哥不说罢。”

    “那么你们当初来做什么呢?”

    “你没有听说过那句成语?”

    “哪句成语?”

    “逼上梁山哪。”

    “嘿嘿。都这么说。套话人人会说。”

    “先不管是不是套话……外面怎么样?”

    “外面?”

    “被龙卷风遮住的对岸。”

    “你真的不知道吗?”

    “知道还问你吗?”

    我当然是知道的。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边是梁山,一个接一个的梁山。所以我们再不能受到朝廷的招安,因为要排长队呢。但我想听他的看法。我怀着自己也深感朦胧的希望,情不自禁地想:梁山到底是一个岛,还是一片大陆?它为什么是如此的对称?它为什么是批量生产的?这是存在的症结。虽然我不知他的身份,但我猜他一定来自水那边。

    “外面就是外面。”他又一次诡黠地笑着说。

    现实怎么会是这样的,一切为什么会如此怪异,我们为什么会以“人”或者“好汉”这样的一种状态存在着,这个世界是否从一开始就适应我们的生存与发展,这是近年来我越来越多思考着的问题。这个人的出现,又使我辗转难眠了。有时,我想烦了,便想:我宁愿没有见着他。

    其实,为了寻找答案,我独自一人已试了很多次。

    曾经有一个夜晚,在出外捕鱼时,我偷偷离开了大船。

    我把一艘救生用的摩托艇放下水,发动了它。我从锚泊的船队间驶出去。我碰到了一个巡逻哨,我告诉他,要出去看一看水情。他见是我,没有说什么。

    我朝着被龙卷风主宰的域界驶去,一会儿后,便看清楚了。天地间是一片咆哮声。水被吸到半空,漫天迷雾,月光也惨淡了起来。我倒抽一口冷气。但我没有退缩。

    我瞅准一个机会,从它们的空档间钻了过去。

    我穿越了死亡的间隙。这时,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龙卷风之外,我看见那边是平静如镜的湖水,而没有一丝风暴,月光照亮了一切心灵和实在。我犹豫了一下,继续前行,便发现了岸。我看到了熟悉的风景,一模一样的梁山,水寨和山寨。相同的建筑。他们好像也面临春荒,打着手电,士兵们在劳而无获地打鱼和开垦。

    当时,我很害怕,不敢多呆,便折返了。

    后来,我又抑制不住好奇心,多次前去。我确证我看到的绝非幻觉。

    我发现,那边也有一百零八将,有阮小七。而这个梁山的后面,还有第三个梁山、第四个梁山……无穷无尽的梁山。我很吃惊。回来后,这事我谁也没告诉,甚至小二和小五,更甭提宋江和卢俊义。我害怕他们会带领大队人马杀过去,那样肯定要出乱子的。

    出乱子的预感是很真切的。因为这事太不寻常,我们应该先想想清楚,然后再行动。

    我便加强了对那边的侦察。但我遭遇了对方的反侦察,并被发现了。浪里白跳张顺的镜像带着人,驾着摩托艇,起劲地追杀我,并用一种奇怪的武器把我击伤了。这种武器会射出一道月牙般的光芒。伤人的就是这道光芒。我们这边还没有装备这种先进的武器。

    我回来后,足足有一个月卧床不起,眼前老是那些怪异的人马,仿佛是妖术制造的事物。我谎称是射杀大鱼时被自己人误伤。神医安道全来看了好几次,连称怪异。

    那时,我才感到后怕。我不敢再去那边了。除了怕死,更主要的是我接受不了那种现实。

    嗨,忘了这事吧。

    忘了一切你不理解的吧。就当是一场梦。

    那么,现在这个人呢?

    他使我意识到一切都不是梦。

    我心想这人是那边派来的。

    他们发觉有外人撞进了他们的天地,感到了威胁,就派他来了。换句话说,是我把他引过来的。他们也对我们感兴趣。他们就先让宋江知道,有一个懂经济的。而宋江是那么爱惜人才。他们勿需驾驶摩托艇硬闯过来。

    这大概也便是我与他有心灵感应的原因吧。

    这里的前提是:如果梁山之外还是梁山,如果世界之外还是世界。

    想这样的问题毕竟是令人烦恼的,尤其对于我这样粗鄙的渔夫。这应该是吴用他们思考的问题。但他们现在都并不去关注。他们只是当着宋江的面,说许多他爱听的话,然后,就是喝酒,一夜夜与女人唱歌、跳舞和猜枚。为什么会是我来想这些?为什么是我发现了第一百零九人?

    梁山本与我们毫无关系,它与我们的关系仅是一个偶然。但不知从哪一天起,我们真把它当一回事了。

    我很苦恼,便越来越多地与阿娇在一起。这时我就好受一些。

    我在想,这里大概是不能久呆了,我是否要带上她远走高飞?

    不过,又能走哪里去呢?

    有时我又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也许吴用他们暗地里其实也在思考类似的问题吧,不然,梁山怎么一夜间冒出了这么多歌舞厅?在梁山做一个男人实在太累了。

    总之,这些便是这个春天的故事。

    我逐渐强迫自己去接受一个假说:湖面的扩大,可能是维度的问题。这个维度,除了时空造成的视觉误差外,还与初始时的条件有关系。

    湖面的变化,还应该牵涉到那人。他的出现打破了平衡。一百零八与一百零九,差一个数字,却关系到常数问题。

    世界最简单的模式是数字模式。它曾经是那么复杂而精确地存在着。它是一成不变的。然而,如今,数字后面的逻辑却开始令人怀疑。它也许存在着崩溃的危险。而我们的梁山,一直是按照以前的数学模型来建构的。

    这里面包括《梁山报》提到的捕鱼公式。它的常数是一百零八。而现在是一百零九。

    这个转换来得太突兀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们无法适应。

    但那人是湖面变化后才出现的。那么,他本身仅仅是更大的变化中的一个单位吗?

    他们的梁山,也面临同样的变化和危机吗?

    我想了解更深刻的原因。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为什么会有观察与思考的痛苦。

    因此我忍不住又找他谈了一次。我们还是在那块巨石上碰的头,只是樱花已渐有落英了。时间正可怕而迅疾地弃我们而去。人类什么也支配不了。我们是这么开始的:“湖面是永远这么扩大下去,还是有一天会收缩?”我首先问。

    “那要看湖的心情了。”他略微想了想,一字一句说。

    “湖还有心情?”

    “当然,万事万物,都是有一份心情的。它们受冲动的指使,寻找自己存在的方向与趣味。”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你会懂的。”他微笑了。

    “你是说湖中有龙王吧,龙王是有心情的。这我懂。”

    “也许正是吧。龙王是宇宙的使者。”

    “那么,心情又是受什么支配的呢?”

    “当然是心情的心情了。”他脸上显出虔诚的表情。

    “你说得真神秘呀,让我这样的粗人摸不着头脑。”

    “又谦虚了不是。你们还是星宿下降来着。”

    “但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湖会不会收缩?”

    “会的,别看它现在正在无休止地扩张。”

    “会收缩到多小呢?”

    “可能会一滴水都不剩吧。”

    “那么梁山呢?都没有水了,梁山呢?”

    “本来是没有梁山的。”

    “你鬼扯。我们都在梁山上呢。”我朝四周看看。梁山依旧。郁郁葱葱。太阳在天空划出姑娘身体般的弧线。空乏的白光让人眩晕。山寨和水寨像画出来的一样。我的身体和心脏都有些发虚。

    “它可能是制造出来的。至少,百分之八十是非现实的。”

    “不对。梁山本来就存在着。”

    “你注意到了没有,梁山上空,从来没有出现过星星。”

    我仔细回忆,却想不起来到底有没有。我这时意识到我从没有认真地注意过梁山的夜空。这的确是一个疏忽。但我模模糊糊听人说过,本地的夜空的确总有一种不自然。这下被他一语点破,便豁然了。

    那么,太阳又是什么呢?它天天在天穹中经营着孤独的航线,这里面便深藏着了故事。

    太阳难道也会是谁制造的吗?这未免太牵强了。梁山不拒绝宗教,但更相信科学。

    因此,我仍然认为这便是梁山。梁山,便是这样的,哪怕百分之二十,那就等于全部。

    那个人大概看透了我的心思,便不说话了,只是笑了笑,也去看从三面合围过来的梁山。他的眼神迷离着,像一条潜到水底的石斑鱼。他有着时尚的灰色眼珠。清秀而性感的嘴唇轻轻咬合着。脸的轮廓瘦削而清晰。柔软的黑发在明净的前额飘扬。樱花的花瓣洒在他的头上和肩上。女孩子会喜欢这种中年男人的。

    一团雾在山谷中顽皮地滚动,迈着猫步走向了水榭。又把几艘船袭住了,像在与它们嬉戏。港汊若有若无。湖中冒出几个岛屿的影子。情调是那么的多样化。

    偶尔,雾气中隐隐升露出了歌舞厅的红墙绿瓦,看不见内里,但可见饰有石兽的飞檐。但很快又被雾遮过去了。

    俄顷,传来了军士的箫声,一群人合着伴奏,整齐地唱起了一首山歌:生来不会读诗书,且就梁山泊里居。

    准备窝弓射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这歌儿翻来覆去地唱着,它久违了。我听着,犹如百鼠挠心。猛虎和鳌鱼,都很久不见踪迹了。

    “是你制造的这幻境么?破除掉幻境的希望在哪里?”我心念一动,向身边的人逼问。

    “我有何能耐制造如此幻境。”

    “如果不是幻境,怎么解释这一切呢?原始的,先进的,都共存于一个梁山,都为我们所用,都在流通。这实在不符常理。我老早就觉得奇怪了。”

    “难道你不习惯么?”

    “本来是习惯的,但现在不习惯了!”我莫名其妙十分愤怒,把怨火发向这人。

    我说:“这不会是一个陷阱吧?”

    “陷阱!我倒是曾经做过这样的梦哩。以前的人是懂得捕捉时间之兽的。对他们来讲那简直是玩儿。但他们都死去多年了。多年了啊,连记忆都衰败了。没有人能真的懂得我的心迹。生于此世,真不幸啊。”

    他像是在回答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神情沮丧。我约摸感觉到,他在透露某种天机,这时我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但我却唤不回那似曾相识的记忆。我便说:“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不过,他的话却一定会使我思忖良久。我有些迷茫、紧张和悲哀,摸了摸脸和鼻子。上面沁出了许多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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