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 (第2/3页)

的老僧。

    不料被弘明听见了。“为香客,也为各位。”大师慈悲地看着慧安说。

    这时慧安忽然看到,方丈弘明一向血气充盈的脸庞,竟露出疲惫的黄色,显出了他实际的衰老。他吃惊不小。弘明似乎不愿被徒弟们打量,背转了身去。

    整个上午是在静待中度过的。真是前所未有的静。好像世界都融化了。

    静到深处时,佛画上的韦驮都快耐不住像是要跳下地来。

    有人不觉滋生起这样的想法:夜里的蚊声,响在窄屋里,觉得胜过雷霆。

    这静谧衬托着光天化日,有一种把人的五脏六腑都要压迫出来的感觉。

    当风儿也停下时,空气中弥漫开了一股腥味,像是远处有人在开屠宰场。

    忽然,头顶坠下一阵凄厉的叫唤,把大家吓了一跳。一群七零八落的大雁正朝西方飞去,披着像被火燎过的羽毛。阿弥陀佛,众僧看得口吃心跳,一一把目光收回,去看在法堂正中结跏趺坐的弘明法师。

    沐了浴,换上最好的袈裟,弘明就一直闭着眼坐在法座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弘明头顶笼罩着一圈隐隐约约的、不注意看就看不出的蓝光。奇怪的是,随着这光环的升起,僧众的焦灼也就逐渐平定了。

    香客会是怎么一个来法呢?

    时至中午,天空开始发红。那早晨还在东方滞留的红霞,此时已整个儿罩在寺庙上方,发出沉重的光焰。从偶尔裂开的云缝间,似可看见翻滚的火舌,像是鲜红灼热的内脏。

    云朵淋淋地压下来,云脚碰到树梢,便使后者弯卷枯萎。在天井里的僧众,已感到难以抵挡的热浪,纷纷跑回殿里。

    慧安看见,在云层深处,似乎有一个小小的云眼,通向遥远的世界,神秘莫测。

    红云在一定高度停止了移动。这时伴随着浓烈的腥味,云缝中飘落下纷纷扬扬的雪花。那真是天下最美丽的红雪啊。它们一落到山门外,便引起杂草和树木的炽烈焚烧。

    这分明是天火啊。

    小僧慧安抑制不住心中恐惧,和僧众齐齐发一声喊,便朝两厢的柱子和佛像后面躲去。

    但寺庙并没有被点燃。红色的雪接触到寺庙,便被冒出的蓝光消融了。置放在各处的“法器”起了作用。

    弘明仍打坐在法堂中央,垂着眼睑,对身外变故一无所知的样子。他只是在冥想。头顶上那顶如梦境春日般的蓝色光环,越来越明亮了。

    但慧安从柱子后偷偷看见,几滴汗珠正从方丈额头沁出来。

    有几束火舌突破山门蓝光的封锁,闯进了法堂,挨到了弘明身边。这时,法师头顶的光环顿时变得明亮得不能直视,并且迅速长大。它就像一轮柔顺如水的弯刀,把火焰一一斩断,使它们蒌顿熄灭。

    这一切来得那么自然,而弘明始终没有睁一睁眼,动一动身。慧安看得目瞪口呆。

    他觉得似乎是一场表演。压轴戏尚没有正式开始。

    这就是香客么?

    过了一会,慧安注意到,寺外的云霞正由暗红色向蓝白色转变。那个小小的云眼逐渐长大,里面竟出现一片辽远晴朗的星空,在眨巴眨巴眼。更大片的雪花优雅地飘落下来,还一跳一跳的,发出ek、ek的怪声,冲上法堂,最后竟在法师身边筑起一道火帘。火帘越升越高,把法师与寺庙中其他人和物隔开了。蓝色光环也渐渐淹没不见了。

    慧安看不见法师了。

    就在这时,大地猛然震动起来,巨大的光亮像洪水一样涌入。慧安只来得及看见身边几尊佛像一下跌倒在地,摔成齑粉,自己便也秤砣般栽倒了。这一跤跌掉了他满嘴牙齿。地底下似乎有只手在拽住他,不让他爬起来。他瞥见其余僧人也都摔倒在地,痛苦地翻滚,有的人袈裟着了火。

    "快到禅房去!”

    关键时刻,法师如磁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心底。慧安一使劲,竟站了起来。他匆匆跑进他从未去过的禅房。其他僧人也跟了进来。

    又是一下巨大的震动,他们都昏了过去。

    醒来后,一切都安静了。僧人们不敢出门,又呆了许久,才派一个勇敢的和尚去打探情况。他很快回来了,哆哆嗦嗦指着外面,说不出话。

    大家战战兢兢从禅房鱼贯而出。他们看见,火焰早熄灭了。红云已不知去向。大殿已夷为平地,只剩下禅房还孤独地兀立着。

    曾经是法堂的空地中央,坐着方丈。他已经圆寂,但身体保持完好。弘明嘴角挂着微笑。慧安发现,方丈的疲惫之态已完全没有了。他像干完了一件大事,终于放下心来,可以安稳地休息了。

    黑色的雨代替了红色的雪正往下落。山后矗立着一股万丈烟柱。太阳已不知飘落到哪里去了。

    僧人们往村里走。地面仍然灼热,但由于忽然失去了阳光,正开始变冷。山林、房屋和田地一片狼藉,像是被一个大力士翻耕过。到处是人和畜类的尸体,都被烤焦了。

    从地平线开始,整个是灰色的天幕。冬天好像提早到来了。

    僧众感到了一片寒意,口渴得要命,心中一阵阵干呕。

    青青田野。男人和女人在田埂上走着。

    周遭是富裕的村子。有的院落中,瓦房顶上露出了碟形卫星天线的触角。

    女人的心情有点百无聊赖。她期待他说点什么轻松的。但他只是兴致勃勃地谈着工作上的事情。

    她思忖,这是个讨厌的工作狂。

    考古队干了三个月,进入了收尾阶段。工作人员在发掘一座隋代民窑时,偶然在地层中发现了古代的村落遗址,这里有大批动植物在同一时间死亡的现象,仿佛忽然遭到了什么巨大灾变。

    在现场,大部分人骨和兽骨都有被火焚烧过的痕迹。经发掘,墓室和居住遗址也呈现出被外力摧毁的形状。

    通过研究遗存可以认为,存在一个以唐贞观十一年为要害的分界线。属于这个年代的文化甚至一切生态系统,都在一个事件中毁坏了。之后,出现了一个较长时间的文化断裂缺失。在再靠后的地层中,才逐渐发现了宋、元、明、清的居住遗址和墓葬,保存倒是比较完好的。

    这种情况,近两年来在南方数省都有发现。但这是最显著的一次。

    这一带,似乎佛教曾兴盛过,这可从出土的造像上看出。但唐贞观十一年前的佛像,也没有一尊完整的,几乎都是无法复原的碎块。

    据查,这批造像由石灰石、汉白玉、花岗岩、铁、陶、木、泥等七种质料制成。是什么力量把坚固的佛像撕裂成这样的惨状的呢?

    惟一的例外,是发现了一处居址,与别处不同,它近乎完美地抵挡住了外力的冲击,因而可以辨别出清楚的结构形状,以及加固加工的原始痕迹。遗存中发现了一些文物,都是宗教用品。

    它是什么呢?看样子,倒也不是普通的民居,而似乎是一间僧房。

    它孤独地存在着,像是默默无言在诉说什么。

    以此为中心作进一步勘探,发现了一座寺院遗址。它是南北三排的三进院,平面布局基本清楚。

    在地层中还发现了大量的铅和另一些不知名的金属物质。详情已委托北京B大学进行研究。另外,在土壤中检验出了微弱的放射性。

    "倒像是一场核爆炸似的。”男人说。

    "胡说。”

    "真的,可能有一颗殒星撞击吧。或者是反物质?”

    男人激动地沉湎在自己的想象中。他从小喜欢幻想。后来阴错阳差,选择了与坟墓和死人打交道,但这种儿时的秉性,反而因为反差太强的缘故,变得更加执著了。

    女人有一丝失望。

    究竟发生了什么异事?古老帝国的文献上对此并无记载。这一点,他们反复查证过。

    按照文字记载的历史,在贞观十一年,除了秋季大雨引发洪水,溺死民众六千余人外,全年,中国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在忠心耿耿的臣僚的辅佐下,皇帝去奢从约,亲忠远佞,致使国运走向昌盛。

    但是在地质层中,的确发现了不少贞观十一年的文物,而此后则出现了长久的空白。贞观十一年,这或许便是时间的下限?它指明了灾难发生的确切年代的线索。

    如果是彗星或者流星撞击,那么应该是有所记载吧?这使人想到了宫廷天文官的失职。可是,连贞观十二年的一次日食,都准确地记录了,如果真有这么大的灾变,又怎么会漏掉呢?

    莫不是另有一只手把什么抹去了吧?

    伟大的唐朝,只是一个虚构么?

    那么,的确存在文字之外的世界了。这使人不寒而栗。

    在某一刹那,忽然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脚步蹒跚着与从不曾谋面的轨道交叉,这种初次的经历所引发的恐怖心情,在慢慢吞噬专业人员。

    如何把考古材料转变成历史一直是困惑考古学家的大问题。现在,这个问题再一次变得尖锐了,并可怕地对既定的意义和存在构成威胁,这大概是恐怖之心滋生的原因吧。

    由于彼此间在沟通上有一种距离感,女人和男人没有把内心共同具有的这种感觉向对方倾诉。

    他和她谈起了别的事情。但仍不是她期望的事情。她感到困乏。

    "村边有一座庙,去歇歇脚吧。”她最后忍不住建议。

    在那座叫做圆觉寺的庙宇前,女人恍忽了一下。她有一种以前到过此地的感觉,但内心坚信,这绝对是第一次来。

    两人走进寺庙。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僧人把他们迎进客房。考古人员在附近活动,早已引起了僧人们的注意。

    和尚向两人诉苦:寺庙藏经楼长期被村里占用作粮仓,双方正为归还与否而打着官司。各种社交应酬太多。每年经费都不够。僧众有不少还俗的。佛学院的大学毕业生不愿来这个偏僻地方。

    考古学者觉得和尚在说谎。僧人肥肥胖胖,面皮红润。其他和尚也酒足饭饱、心满意足的样子。寺中有许多烧香的农民。功德箱中的钞票快溢出来了。

    圆觉寺有一千四百年的历史。这期间,它被焚毁过三次。现在的寺刹,是清道光年间重建的。

    从僧人那里还了解到,第一任方丈叫弘明,是一代名僧。圆寂后肉身三年不腐,一直供奉在塔内,直到五十年前,才在战火中失劫。

    男人和女人在天王殿中看到了一幅壁画。相传是古画的复制品。它的内容是大火焚烧着世界。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作者大约是想表达这样的中心思想吧。

    女人死盯着壁画看。她觉得如果看花眼,或许能从中看出别的东西。

    这是不是一幅三维图呢?不知为什么,女人有这种说出来便要吓人一跳的奇想。

    三维图是一种用高科技手段制作的图画。在表面的构图下,暗含着第二层影像,如果长久地用一种方式观看,平面的图画会在刹那间变成立体的,猛地一下暴露出隐蔽起来的深层内容。

    但什么也没看出来。女人以开玩笑的口吻,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僧人。

    "没关系。我们也没有人看出来。”和尚平静地说。他的寻呼机响起来。他出去回电话。

    男人和女人便喝茶。这是当地的一种绿茶,近年大量出口东南亚和北美。一股清香沁入胸脾,消退了三个月来沉淤在人体深处的泥土味儿和历史的滞重。

    女人对男人说:“你有没有过一种经历?”

    "什么?”

    "一种经历。你有时到了某个陌生地方,忽然觉得这个地方好像你早就来过。或者是在梦中来过。”

    "有啊。”

    "这真奇怪。”

    "许多人说他们有过这种经历。”

    "那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大家都……”

    她找不到恰当的词来形容脑海中的感觉。这已超出了文字的体系。她仿佛看到了一口会在空气中自己走路的老井。

    有一段时间,研读佛学书籍成了女人生活的一个方面。她已步入老姑娘的行列,对于下嫁仍心存戒意。女人喜好安静,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躺在被窝中读书能直到凌晨。她偶尔会走神感叹自己的身世处境。别人常以为她怪异。

    同事建议她不要闷头看书,应多接触人,出去走走。

    有一次,在同事的建议下,女人出席了一个有许多人参加的研讨会。会议提出了许多新理论。她激动而不解。

    这个由学术界发起、由工商界赞助的研讨会,试图为佛教的产生寻找新的解释。有人提出了“佛陀是外星人”的理论。

    外星文明在佛教产生和发展中的影响,据认为得到了考古学和历史学的支持。贺兰山发现的史前岩画,长沙出土的汉代竹简,经过重新解释,都被证明记载有佛陀来自外太空的历史。

    这与西方人对《圣经》的现代解释是一致的:上帝即外星人。可以说,在作自我调整之后,东方终于赶上了西方的步伐。

    另有学者提出,历史上的诸次排佛运动,与九大行星在空间的运行周期和排列次序有关,也与地外行星文明的成住坏空有关。

    这是怎么一回事?女人问坐在身边的一位男学者。他胸前的代表证上写着B大学哲学系讲师的头衔。

    "这叫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男人关切地回答。

    她觉得好笑,心中涌起那些报纸上最近常见的词儿:人类的堕落,理想的丧失,精神世界的空虚。

    其实她本人就觉得空虚无聊。研讨会之后是酒宴。在讲师的相劝下,她喝了不少。朦胧中,她认为他说了不少狎昵之语。他邀她饭后去他房间坐坐,喝杯茶。她生气地拒绝了。而他只是一笑置之。

    她连饭也没吃,走出宴会厅。

    开会的地点是一座大酒店。她在大堂的沙发上坐了一阵。风从旋转玻璃门透入,吹上她的胸脯,吹走大半酒意。周围的一切散发出一种麻痒感。她开始为刚才在讲师面前反应过分强烈而后悔。她想起本单位那个男同事。他从没向她大胆表示过什么。她觉得她在他面前从没有矜持过,或至少没有表现过矜持。

    考古的圈子里,人们团结、紧张、严肃有余而活泼不足,出土材料在头脑中板结成一块,拆不开,打不散,除了“报告语言”就不会说话。大家饱经风吹日晒,异常辛苦。直到此时,女人才为自己居然置身于这个圈子而吃了一惊。

    有人凑上来。并不是他或讲师。

    "小姐,寂寞吗?”

    她条件反射地往边上缩了一缩,但顷刻努力镇定下来。她看了看他。男孩不过二十出头,很漂亮,很干净,很恭敬。她一阵心跳,忙把眼光移开。

    "很便宜的。”男孩的话音透出热力。

    ""

    "嗯?”

    "安全吗?”她想起小说在描写这类事时惯有的叙述。

    "向释迦牟尼保证。”

    这句话把她逗乐了,**终于不可收拾。

    在床上,他对她说,他是一个佛教徒。

    "真不好意思呀。”

    她为这种献身精神而感动。

    "你这是以身饲虎。”她疼爱地告诉他。但她怀疑他真的是佛教徒。近年来,打着宗教幌子行骗的人太多了。

    没想到第一次是这样简单就过去了!疼痛和快感,使她忍不住哭了。

    这真是人类的世界啊!

    完事后,她飞快地穿好衣服,付了钱,头也不回就奔出房门。这时后面传来男妓的叫声:

    "女施主,您的手袋!您把手袋拉下了!”

    弘明生年和来历不详。只知他是一个外来的和尚。弘明给人一种从天而降的感觉。他卒于贞观十一年,这一点却在圆觉寺保存的档案中有清晰的记载。这使女人大为击掌,心驰神往。

    根据记载,弘明大约在隋大业十年前后开始讲说众经,开化愚蒙。文献中说,弘明有苦节通灵、降伏鬼物的本领。

    在圆寂那天,弘明忽然敛衣合掌,求屣欲起,如有所见。众僧皆感怪异,齐声惊问。弘明回答说,佛陀就在寺外。言终而卒。弘明圆寂后,方圆十里都能闻到一股异香,七日乃歇。

    以后的传世法系看不出什么特别。弘明一位叫怀让的门人继任了方丈。再往后,住持依次是慧安、法显、法通、僧济、普恒、道开。之后,在道恢时,寺院逐渐发达兴盛,成为天台宗在南方一处显要的山林。

    到唐末,寺庙受到了会昌灭佛的影响,并从此转入衰微。

    寺庙的历史显示出了与地层的历史的差别。突出的感受是,前者并没有被任何外来力量忽然打断。

    寺庙第一次被焚,具体是哪一年呢?女人有强烈的直觉,这跟贞观十一年那场灾变直接有关。但除了地层中的线索外,却查不到这方面的任何文字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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