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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劫 (第1/3页)

    公元前五百三十年,乔达摩·悉达多已在菩提树下枯坐了七天七夜。

    他骨瘦如柴,被太阳晒得焦黑,但仍然不能觉悟。

    他思维一片混乱,回忆着三十五年来经历的种种无常。他七岁丧母,十四岁开始目睹生老病死并为之震惊,二十九岁出家修行,卧荆棘睡牛粪,尝遍人间之苦。想到这里,他恨不能挥拳砸碎整个世界。

    但这是不可能的。迦毗罗卫国净饭王儿子的胃囊中只有牧女奉献的一点儿鹿奶,外加之前吃的一些种子和草根。

    这些种子、草根和鹿奶正在混和,起着强烈的化学反应,使他腹痛如绞。

    何况,他此时还害着急性肝炎。

    他已万念俱灰。但这时眼前出现了奇迹。

    明亮度高过任何星斗的一束耀眼的光辉,两度在天空中缓慢划过,升到天顶,又向东逝去。

    深夜,王子忽然惊醒。山谷中出现了轻轻爬动的声响。他竭力想听清楚不远处夜间的动静,心灵中逐渐产生了怕意。

    随后又出现一种他无从辨认的声音,因为这种声音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中人类还从来没有听到过。

    早晨,在他的眼睛逐渐适应光线时,他发现了“新石”。

    这新出现的东西是一个长方形的板块,它是用完全透明的物质制造的。它断续地发出一种单调的、反复的颤音,并辐射出旋转的光轮。

    乔达摩·悉达多感到胃部和肝区的疼痛减轻了,头脑猛地一震,摆脱了呆滞。意识一下清晰了。光轮继续探入王子的灰皮质。凡夫俗子感到大脑正在发生质的变化。

    他自觉内心出现了一个越升越高的精神境界。它超越了自身的视力和听力的限制,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障碍。他心如平镜,一切烦恼全部消除,各种疑惑全部澄清,豁然觉悟到宇宙、人生的真实本质。

    成佛原来不过瞬间的事哪。

    佛陀摇摇摆摆站起身来,像吸了鸦片一样高兴。这时他揉揉眼,发现并没有什么外来的怪物存在。

    "新石”、颤音和光轮,大概是自己悟道时所见的世界真相吧。

    他一喜之下,便要往山下走。他遇到了两个商人。

    "走吧,今天我请客,”他兴高采烈地招呼他们。

    他怎么了?商人疑惑地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怪物,害怕地说:“不,我们已为您准备好了食物。”

    但他们却像被磁力吸附住一般向佛陀走去。

    此时,古印度的太阳,仍在远方毒辣地旋转。在它的光影下,一切都还看不出有什么希望。

    小村中落下一道蓝光。

    它降落时掠过树梢,使树叶变黑了。如果使用盖革仪的话,能探测出辐射的存在。

    次年,这些树木的生长速率加快。这种情况,也发生在附近田地的水稻身上。

    在帝国的文献中,有不少关于客星犯境的记载,但这一起不明飞行物事件,古籍中却没有任何记录。

    有少数村民注意到了这样的奇迹,但把它同老天和祖宗联系起来。

    后来有人看见,在通往村口的驿道上,走来了一个邋里邋遢的托钵僧。村里人还从没见过和尚呢。这真是一桩奇事。

    多少年以后,村庄的面貌和生活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多了一座叫圆觉寺的庙宇。

    寺里年少的僧人慧安这天一大早溜出寺庙后门,爬上后山。他看见东方的天际伏着一片一动不动而形状规则的朝霞。它有点像村里水牛腥红的内脏。慧安为自己的这种联想感到不安,赶忙说了一声“阿弥陀佛”。

    这奇怪的朝霞是七天前出现的。最初它还只有一颗核桃仁般大小,现在开放成一株巨大的睡莲了,连朝阳都迟迟跃不出它势力的遮掩。

    它与即将到来的香客有什么关系?

    慧安很希望见一见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这个村子地处偏僻,很少有外乡人来,更谈不上香客了。来小庙礼佛的,基本上都是本村那些粗俗不堪的农民。他们连钱都捐不出几文。这使得圆觉寺的香火一日日冷清了。好几个和尚都投奔外地的大寺院去了。

    是方丈弘明法师七天前说有香客要来的。

    一抹晨曦擦着那朝霞的边儿飞了过去,后者竟毛茸茸颤抖了一下。这一瞬间,慧安分明看见朝霞深处有一种血肉模糊的东西,还闪着像刀兵一样的亮光呢。他吃了一惊。这是什么东西呢?

    于是他赶忙回到寺庙。佛像的肃穆,使他为刚才的慌乱而惭愧,检讨起修行的浅薄。他本是穷人家的孩子。为了还愿,家里才把他送到圆觉寺来的。他念了一阵《法华经》,心情才稍平静。

    但紧跟着寺里又出了另一桩怪事。

    一大早,那叫道信的精于美工的僧人在给破旧不堪的如来佛上釉彩时,佛像喉咙里忽然发出难听的格格声。随即,如来佛无缘无故地一头栽了下来,摔掉了脑袋。道信分明看见泥土做的颈腔里流出了一些粘稠的暗红液体。

    大伙都议论纷纷,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便都把目光投向禅房。

    弘明法师从七天前起就把自己关在禅房中,说是要闭关打坐,等香客来了再出来。弘明法师被认为是寺中惟一得道的人。只有他能够把事情说个透彻。可是谁也不敢去惊动他。方丈有一道指示,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入禅房。

    香客就要来了,寺里又出了不祥,法师怎么还不露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真是急煞人也。

    僧众不约而同这么想。

    ek,ek,ek

    像是谁在念一首听不懂的诗。

    声音像细细的小刀在神经末梢上来回蹭。弘明法师的枯禅再也坐不住了。

    他费劲地张开害白内障的老眼,昏昏噩噩地搜索念诗的人。但迎面而来的是禅房的四壁黑暗。他坐在这黑暗深渊的底部,像佛陀未悟道前坐在菩提树下,一时里一筹莫展。

    七天前这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忽然响了起来,它好像就在附近,在通往小村的驿道上,在冒着炊烟的农舍旁,而不是在难以捉摸的时空深处。

    想到时空,法师记忆中出现了马蜂般搅在一起的群星。那真是一团糟。它们在烧个不停。似乎借助这意识中的亮光,他的视力暂时好转了。禅房内的黑暗也减弱了。铅墙泛出沉重的寒光。这使法师稍微有些宽心。

    但是,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ek,ek,ek

    它一声声迫近,好像就在门前。

    它勾起了弘明对死的恐惧。这一种情绪,这些年他是很少有了。即便偶尔冒出,也绝没有让外人知晓。

    在外人面前,他是得道高僧。但是只有他明白,自己是个罪孽深重的俗人。

    似乎有人在敲门。

    恐惧转而变成强烈的求生愿望。弘明在心底发出叫喊:啊,不!

    禅房的门开了,进来了一个瘦瘦的中年男人。他睁大眼,努力适应禅房的黑暗,使劲捂着鼻子。

    "空气太污浊了,也不开个窗户。”他说。“这样你会憋死的。”

    这是归隐田园的诗人,也是一位虔诚的居士,禅诗做得不错,常来寺中与方丈谈经论佛。

    弘明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他很忧虑他此时到寺里来,并且擅自闯入了禅房。

    "他们没有告诉你我在闭关?”

    "说是说了。但他们说你一坐七天没有动静,实在是不放心哪。何况,寺里的气氛好像有些古怪。”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你应该明白,这间禅房是不让人随便进的。”

    "我记得你告诉过我这个。你还说过八年前一位外地来的读书人不慎误入禅房,结果须发尽脱,暴病而亡。这些,我何曾敢忘记。”

    "因此你现在已经处于跟那个读书人同样的处境。”弘明惋惜和痛楚之情溢于言表。

    "我想不至于。那个人的死,是因为法师没有施手相救。其实以法师的修行和功底,没有解脱不了的因缘。我实在没想到大和尚的慈悲之心,在关键时刻竟然发生了动摇。这是什么原因呢?”诗人轻描淡写地一笑,有一种妩媚。

    "你在说些什么呀。”弘明眉心飞快地一缩。

    "我什么也没说呀。”诗人又动人地一笑。

    弘明认识这位诗人已有十年。那是在诗人辞官回乡的时候。在弘明的记忆中,诗人从没以这种口吻说过话。

    在过去的十年中,有些心里话,只有跟诗人,弘明才一一诉说。诗人只是默默地倾听,从不发表评论。

    诗人是伴着那奇怪的声音出现的。弘明开始回忆,诗人的作品,是不是有不少押“歌”韵?这一点,他以前从没注意到,而今,却也一下想不起来了。

    他便说:

    "你要让我怎么超度你呢?”

    "法师还是先超度自己吧。我看你好像还没有参透生死。是泥菩萨过河啊。这是这些年我观察你的心得。”

    "让你费心了啊。”弘明脸色并没有丝毫改变。但诗人还是察觉到和尚的身体有极轻微的一颤。

    "哪里啊。不过要辨出你的真相也是真不容易。你在这里耽搁的时日也够久了。还是请法师到樊笼之外去吧。”

    "这回是施主执著了。世上本无所谓樊笼不樊笼的。”

    "既然如此,反正也是景由心照,出去岂不是一样么?”

    "可是,现在还不能走呢。我还要主持这场法事。香客就要到了。这都是前世未了的因缘。”

    诗人沉思了一会,说:

    "那也好。寺里的事,就由大和尚做主吧。”

    目送诗人走出禅房,弘明心想,看来,时间之河也只是一道虚设的天险啊。他心底不禁涌上一阵玄痰,咳喘起来。

    这具皮囊,是不能要了。

    他低声吟道:“相会再别离,别离再相会。秋风吹旷野,一期只一会。”

    这是诗人前几年做的一首禅诗。弘明颇为称道,把它抄录了下来,并亲自用毛笔书写,制成条幅。

    现在,它还挂在禅房的墙上。

    弘明再度把它欣赏了一遍,然后走出禅房。

    看见方丈出现在面前,僧众又惊又喜,一齐围了上来。

    "明日法事的准备工作,都完成了么?”弘明问。

    职事和尚说:“都准备好了。佛像都重新上了釉彩,各殿堂都进行了彻底的洒扫,香客住宿的僧房也腾了出来,香积厨还准备了上好的斋席。”

    弘明点头道:“很好。”

    他又问:

    "有人来找过我么?”

    "这倒是没有。”

    "空谷居士,也没来么?”

    空谷居士是诗人的号。

    "哦,对了,刚才空谷施主的小僮到寺里来了。他说主人今晨骑马摔在河汊里,折断了一条胳膊,因此明日的法事,他是不能来助兴了。”

    "知道了。”

    弘明在寺里走了一遭,细细打量相伴了四十年的物事。他弹掉几尊佛像衣褶里的一些灰尘。他看到了摔成两截躺倒在地的如来像。

    "还是努力想办法把它扶起来吧。香客就要来了,咱们寺虽然小,也多少得像个样子一些,别让客人看着笑话。”他嘱咐道。

    四十年只是一瞬。

    村里人都不知道小和尚来自何方。但他除了知识丰富、见多识广外,还有一种通神的本领。他能治好不少疑难病症,并能准确预测出年景丰歉。

    和尚在村中住了下来。他来之后,年年风调雨顺。

    然后,他劝诫大家,除了种田吃饭,孝父忠君外,还应该关心生死这样的大问题。

    他描述的极乐世界,吸引了不少村民。慢慢地,信佛的人多了。

    终于有一天,大家把村中原有的一座山神庙,改建为寺院,供养起了僧人。

    村子很偏僻,很少有外乡人来。弘明在这里弘扬教义,普渡众生,果然深得人心。

    第三十年上,诗人回来了。诗人是本村人,考中进士后一直在外地做官,最近忽然感到官场生活的无趣,遂辞官回到了故里。

    新建的庙宇引起了诗人的兴趣。若说这世上还有知音的话,便只有弘明和诗人这一对了。

    时间的流逝,许多人都不曾感觉。这便是一切古代社会的特征。

    又过了两年,来了一个晋京赴考的读书人,就像诗人当年携囊远行。他因为赶路晚了,便在圆觉寺投宿住下。

    书生害了急病,不能继续前行,就又耽搁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这竟使方丈弘明有些紧张。对此,只有诗人注意到了。

    谁也没有料到,这位可怜的学子,一病就是半年,误了考期不说,后来竟终于死在了寺里。

    他的墓便筑在村旁的驿道边。

    现在,诗人就来到墓边。他把它掘开。

    穴中躺着一具奇怪的骨胳。它有六臂六腿,头骨如一粒蒌缩的核桃仁,整个身体看起来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螳螂。

    这个生物活着时的表象和死后的实际,已彻底分离了。这难道是宇宙中天天发生的事情么?

    直面之下,仍是不敢相信。

    诗人便久久地凝视着。他从尸骨上面看到了自己。

    然后,他转头去看越来越浓郁的红色云朵。它缺乏距离感。

    那是一个灼热无比的世界。中间有沸腾的物质流。元素正发生着质朴的链式反应。但它对这个村落的影响,可以说还远在天边。

    直到深夜,当星星布满天空时,孤独的诗人才掏出一个亮晶晶的锥体,朝着白天出现过云朵的方位。

    这是一台连通那个神秘世界的通话器。

    晶体中传来了另一时空中模糊不清的声音:“的确是他么?”

    "的确是他。”诗人嗫嚅地回答。

    "你能肯定这回没有错?”

    "不会有错。八年前,他杀死过我们一名特工,也就是我的主人。这都调查清了。”

    他说这话时心跳得厉害。他已有很久没有以这种方式交谈了。

    "的确是么?”

    "是的。我亲眼看见了尸首。”

    "原来如此。我们还以为他走入了错误的时空点呢。”

    "当时只是对那人有怀疑。我的主人想探听情况,到他的禅房去。但禅房中有强烈的辐射。他当时太大意了。”

    "可是,我们的特工都穿有防护服呀。”遥远的声音似乎有些疑虑。

    "好像,那天主人没穿吧?他总是不听劝阻。”

    对方没有进一步就这个问题追问,只是说:

    "禅房是一个转换点。那是那人在时间中的藏身之处。为找这个,把我们害得好苦。”

    "我已经用仪器把他锁定了。这花了八年时间。他已无法转移,因此无法对我们的世界构成颠覆。可能他也察觉了这一点。但已经晚了。”

    "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诗人谦虚地说。他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和时代学到了许多美德。

    "这回可以把犯人带走了。”

    "祝你们成功。”

    "我们还要把你带走。我们会补偿你失去的青春。”

    "不。”

    "为什么?”

    "因为主人死了,我也就不想走了。”

    对方沉吟了一阵,末了,叹道:

    "真是少有的忠心耿耿的机器人啊。”

    诗人谦虚地一笑。他一生只做份内的事。对方刚才提到了他失去的青春,使他忽然有一种解脱感。

    夜色像一层皮似地蜕去。清晨的红霞愈来愈古怪。

    但香客没有准时到来。

    像往常一样,僧众做了早课。然后,弘明说:“现在我们再准备一些其它的东西。”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僧人抬了一个大箱子出来,置于法堂上,并把它打开。小僧慧安看到,那里面尽是稀奇古怪的玩艺,有金属的管子和漏斗,六角形的水晶体,闪闪发光的镜子,等等。

    慧安记不起在哪次法事上用过这些法器,也记不起寺庙库房里竟藏有这等宝贝。那么,是不是从方丈那间神秘的禅房里取出来的呢?

    他正想着,便听方丈吩咐众人把这些物件置于伽蓝七堂的门前瓦上,以及佛像的头顶手中。

    "是为香客准备的吗?”慧安悄声问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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