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与信使

    冷战与信使 (第3/3页)

这时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说话。他看着病中的女人。他们来到这个世上已有十几年。他们还剩下十几年作为人类而生活。但他们还从没离开过地球。

    这都是根据冷战战时法令,铁鸟回忆到。他的回忆与现实搅在一起,使他不能肯定这就是回忆。

    也许,铁鸟只是在继续做着梦,一边重新评判自己与女人结交的往事。他的病体已很虚弱。反射镜的转动已经放慢,仿佛要出什么事。他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正在通道上作响。而他的心灵传感功能正在随着生命一寸寸丧失掉。

    铁鸟回忆起,在那次谈话后,他由于加入了“自由工蜂”,又离别了她很长时间。

    但他仍不断打听她的消息,以及“他”的消息。同时,他静静观察着世界发生的巨大变故。

    一年过去了。没有传来她与信使结婚的消息。

    又一年过去了。太空中有七个政权没有任何先兆便崩溃了。

    又过了一年。他从“自由工蜂”辞出。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女人。他发现她仍在等待信使的归来。

    两年之后,她的信使仍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第六个年头,太空新体制建立。冷战宣告结束。信使制度被废除了,而银河系并没有出现预料中的崩溃。所有信使都被勒令转为平民身份。正在外星执行使命的信使都逐渐被遣返地球。其中不乏几千岁的老人,长着令人不安的娃娃脸。

    铁鸟一直在注意观察和打听。这其中仍然没有她的信使。

    “他”死了?还是在异星找到了爱的归宿?

    ……

    铁鸟重新开始对信使着迷。信使组织的瓦解,使他难以理喻。他常常独自通过“晶格”进入已成为废墟的中心管道,在其中长时间漫游,想像着和骄傲的信使们发生对话,但却再也无人来盘诘他的遗传密码附加。

    信使制度终于成了一种失传的文化。铁鸟在欢欣之余,也有一种获得自由后的怅然。

    十年后,他作为人类的一员,进入了黄昏之年。禁止地外旅行的禁令也早被取消。

    那年他乘飞船旅行,想最后寻找有关他婚姻失败的答案。

    他在“太行”转换站突然遇上了她。

    “我们结婚吧。“十来年的压抑,使他竟然脱口而出。

    你仍然那么传统……”她几乎哽咽。

    “怎么样?”

    “这些年你一直在追踪我。”

    “时间不负苦心人。”

    “不。时间和爱情是两回事。”

    她这句话使他大喜若狂。

    “你到底大彻大悟了。这我就放心了。”铁鸟已泣不成声。

    他们婚后感情甚好。虽然,由于信使没有下落,铁鸟心中总有一种隐隐不安。但慢慢也淡忘了。

    作为人类,他们的晚年竟然延续了比料想中更长的时间,这使两人惊喜交加。瓦刚星的退伍军人解释说,人文秩序的改变,使物理现实也不同以往了。

    这使铁鸟非常困惑和惊异,并隐约想起幼年时师傅传授的那个公式。

    是叫克拉克公式吧?

    这他并不能确切地记行。但世界似乎是依靠各种公式来建构的,这一种感受,试图重新在他心中寻找位置。

    然后他们有了孩子——新体制分配给了他们一个女儿。几千年来,他们是地球上第一批有权抚养孩子的家庭。

    女儿长得如花似玉,身段苗条,思想激进。

    他们的社区中出现第一个“信使追想会”是五年后的事情。参加者都是女人。他们的女儿也是成员。

    民间传说有人收到了外层空间发回的平信。正是冷战时的密件。但谁也不能证实这便是早年失踪的信使们的重返。然而这毕竟可以使女人们发狂。

    她们等待信使的归来。她们想,他们在远方的星球上终于耐不住寂寞了。他们尚不知信使制度的终结。他们仍在太空中递交那些没有收信人的信件。他们需要女人的安慰。

    “他们好可怜呵。“女儿流着泪说。她竟然具有天然的泪腺。

    “你们是因为可怜他们才这样做?”铁鸟大吃一惊。“当初,你母亲可不是这样。”

    “我母亲怎么啦?提她多没意思。如果不是看在你是我父亲的面上,我真想让我们会员来抄你们的家。”

    看着女儿英姿飒爽,身着从冷战用品商店购买的信使旧制服,铁鸟惭愧地低下了头。

    “也许,我们要把信使制度终结的消息带给他们。我们正在寻找赞助。政府已经批复我们建造光速飞船的计划。有一批老信使已答应帮助我们。而你,作为父亲,却不支持。”

    女儿不满地批评铁鸟。她和她的同伴们清丽动人,保持贞操,一如铁鸟当年的妻子。

    他不敢正视女儿成熟的身体。铁鸟突然感到了早已淡忘的那层隐隐的不安。

    “你是否也要加入她们的行列呢?”一天,他终于试探着问妻子。

    “你想哪晨去了。我都老了。”

    “‘追想会’里并不都是年轻人嘛。”

    “你到底担心什么”

    “我担心,”他不好意思地说,“你们的余孽会回来强暴我们的女儿。”

    “他们?”

    听了铁鸟的话,女人脸上绽出一副古怪的笑容。

    有段时间铁鸟甚至怀疑女儿得到了她母亲的暗中支使。

    妻子的旧情人会成为女儿丈夫的恐惧一直在他心里潜滋暗长。时隔三十年后他是否仍能防范呢?而对方要么仍然青春年少,要么历经世纪沧桑。

    那种在管道中才有的自卑又冒了出来。

    到了后来他愈加感到信使的归来仅是时间问题。

    对此我应表现行大度吗?铁鸟想。

    “对方认为我是时间上的失败者,难道他就因此是时间上的胜利者了么?惧怕一个历史人物又有何道理呢?”一个人时,他喝问自己。然后,又沉入老年人乏味的长考。

    头空无一物。

    这时,他的眼角触到了反射镜投下的光斑。他一惊,心想,这么些年来,对它们早已习以为常了。

    最先离开这个世界的是铁鸟的女儿。她到太空中追寻信使去了。

    然后是铁鸟。他心力交瘁,不久于世。

    然后才是他的妻子。她愈到晚年,愈是容光焕发。

    铁鸟。弥留之际,是她悉心照料他。

    “女儿已到了哪个时区?她和她的伙伴们找到信使了吗?”他在昏迷中问。

    “她们自己成了信使。”

    “哦?”

    这时铁鸟梦幻联翩。他看见星光灿烂,一如往常。反射镜美妙地转动。各种基本粒子在他眼前静静地合成。姑娘们的身体在虚空中轻盈地飞行。妻子当着他的面麻利地置办着有关后事的物品。铁鸟知道自己的大限迫在眉睫。

    “只有一句放,这一辈子我没问过你。”

    “什么话?”她哗地一声推过来一具化尸器。

    “就是那个……你真的爱我吗?真不好意思这么问。但我觉得既然我们都是试管中繁殖出来的……”

    “又胡思乱想了是吧。我当然爱你呀。你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人。”

    “那……信使呢?”

    女人不语。

    铁鸟忍不住追问:“等我去后,你还要去找他吧。”

    她继续缄默。

    “难道你竟要跟我们的女儿竞争?”铁鸟有点着急,猛地挣破了梦幻的重围。

    “瞧您想哪儿去了。”女人有点尴尬地解释。“在我们的银河系,信息百分之九十九都公开着。是信使带走了唯一的秘密。当初我就是为了得到它,才跟他好的。我是瓦刚星的间谍呀。对不起,这事一直瞒着您。您不会难过吧?”

    “原来,冷战还在继续。”

    “您以为呢?”女人用皮包骨头的手掌,蒙上铁鸟晦暗的双眼。

    两个时辰后,有一颗流星射向地面。太空中的反射镜突然纷纷坍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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