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隐寺的雨

    灵隐寺的雨 (第3/3页)

,然后吞咽掉。

    男人哆嗦了一下,便掉头往回爬,如同要逃避某种灾厄,又像是心满意足了。

    女孩一着急,忙跟上他。这时,打火机熄灭了。她手中的香,仿佛出游的灵魂回来了一样,自行地抖颤了起来。

    但女孩心下明白,这已毫不是因为着害怕。

    回程比来时要快捷许多。女孩又听到了婴儿嘹亮的啼哭。到了下面的大洞穴,她才松了一口气。俩人便要仓促地分手了。女孩一下觉得这个世界好是陌生。她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去看刚才爬行过的地方。

    “喂。”她忍不住叫住男人。

    “你还要继续流浪么?”他机械地点点头。

    女孩终于流下了热泪,自己也不知道是宽慰还是失意。她掉转头,不让他看见。

    她自己却不可抑止地看见了一线天,仿佛是无奈和被迫的情势吧,却又分明通通是自愿。心中遂升腾起欲火难抑的依恋。

    她掏出钱包。里面还剩下七十八元钱。她用双手捧着,把它们全部递到男人面前。

    他想也没有想,一把抓过去,飞快地塞进裤袋。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再看她一眼,不带任何表情,转身便走掉了。

    女孩咬住嘴唇,才没有哭出声。

    【六、雨中】

    女孩已丧失了对周围事物的感觉,摇摆着又脏又臭的身体返回灵隐,在寺旁的一座亭子里颓然坐下。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此时,星星已然是都看不见了。

    倾盆大雨正在铙鸣着浇落,仿佛是西湖从天庭的溃堤。几米之外,交媾着的夜雾和雨雾遮阻了整个世界。

    女孩再不会为这些而吃惊,微微眯缝着眼去看,知道真相本无所谓有,本无所谓无。

    灵隐寺前的台阶若隐若现,而道士早就离开了。

    她应该关注他的命运,而似乎是曾经关注过了。但此时,竟是毫不在意。他要怎么样,便怎么样吧。她本是受情绪左右的人。

    大雨如烈火般浓烈,挟裹着被道士带走了的神秘气息。跟海浪不同,雨没有性别,就算打在身上,也不会着痕迹。无数的宇宙在女孩身旁一点五米开外静静地爆炸。

    雨的幻象更加沉重而纷繁了。不一会儿,连寺庙也看不见了。它整个地“灵隐”了。

    但在女孩的心灵中和身体里,它却更加地坚实而膨胀起来。

    像在这种时候所有会害羞的女人一样,女孩没有勇气冲进雨里,也不敢高声喊叫。

    无尽的悲戚,一刹那化作了圆满的成就感。女孩突然变得满意起这里的一切来,好像是**达到了高xdx潮啊。

    【七、轮回】

    此时,女孩已走在了轮回的崎岖路上。

    雨停了。她才记起了一粒卵石般的大上海。她缅怀起校园的简单了,也思念着聆听历史老师那略带羞涩感的讲述。那才是现实中一点五米开外的男人啊,饱含着一种因永不能确切占有和无法肯定属于而滋生的促狭快感。

    她黯然离开灵隐,却见天上挂着两个金光闪耀的烈日,好是不可一世。灵隐寺宏大得惊人,本身足以形成自洽的宇宙。但寺庙的全铅结构,却透出了这存在物内在的虚弱。寺庙外面,人流如潮,水泄不通,全是男人的世界啊,迎面而来,人人都装作对她视而不见,却合谋似地一致穿流过了她不设防的身体。

    男人们都是专程来参观的啊。仔细一看,有的人戴着三防面具。有的人,分明不是这个星球的生物。各个世界的轮回,就这样开始了。但就是来走一遭,看一眼,便知足了么?

    或许,便知足了。这就是男人。呸。

    女孩隐约记起了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和遭遇到的人物。难道,真的是上一世么?

    而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灵隐呢?

    头顶的烈日突然呈现出了中年男人的疲惫与瘫软。

    这时,女孩看见了一个人,在拥挤的人群中,调皮的眼光躲闪着看她。他的胡子垂挂到了胸口。

    还有一个人,昂首而懔然,手里牵着一只猴子。那猴子的神色,彻底地显露出了人类这种生物才会具有的悲哀。

    然而,这两个人,她以前都没有见过。

    所有的游客,购票之后,并没有直接进入寺庙,而是首先涌到了一线天,默默地排成长列,蚁队般往里面攀行,爬到尽头,便都一下消失了,就像电影放了一半,便突然断电了。

    那出口处仅剩一个宇宙,正是一张白色的面膜。

    【八、石头】

    从时空的另一头,女孩也看到了同样的宇宙。

    她是透过牢笼的铁窗看到它的。宇宙不过是一小朵瘦削的薄云,呈现出深秋的枯黄颜色,可怜兮兮地浮在一片虚弱的白光里,又如同小孩子玩游戏用的手绢,伸手便可以拎过来。那纱般的光幢里面,有着另一个女孩的身影,在监室中女孩目光的照耀追捕下,而镜像般、囚徒般地游移和逃窜。

    大胡子狱长说:“瞧,你终于把它造出来了。”那大胡子却是假的。他们都是五六岁的孩子,为了装作成熟,而化装成了那样。比如她,故意在胸衣后面充塞了棉质物,使那里鼓起。

    坚固的牢笼一直处于一种类似于飞翔的过渡状态。强迫劳作的歇息间,他们便用手彼此地抚慰,却接触不到实质。有时,无师自通地,笨拙地模仿着接吻,却并不曾拥有那份真正的投入与愉悦,或许,永也不会碰撞出火花。都是些无性的时日呀,但永不长大的他们因为无知而并不在乎。

    在另一间监室里,一名长相清秀的小道士在静静地自学,手捧一本有着各种偶像插图的大书,嘴角不时绽出满是邪气的笑意。监狱中到处都是猴子在爬动。

    有一台名叫“哈尔”的智能计算机,正在向猴子们讲授历史课。后者必须为即将到来的进化而作好准备。

    牢笼是狭长而深凹的,从这一头到另一头,正是不见天日的地缝天坑。囚徒们连同猴子,每天在这里穿行七趟。而牢笼的本体,又孤独地游走在无数宇宙之间的一条纳米走廊中,沿途,播种下一个个重力阱、星系和黑洞。百万光年的行程仅需千分之一秒。

    到处都秋意浓重。在超爆炸的刹那,他们被设置成了这种样子,又开始为不知名的主人设置宇宙。女孩出神地看着窗外动与不动的无数个世界,觉得自己正幻化于其中。

    她的四肢在融解,变为了无数的树叶,火焰般一重重向内陷落。这都是量子的火焰。但猴子又是怎么回事呢?事先,并不知道要设置这样的生物啊。

    在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它们将统统变成人,而他们将怎样,谁也说不上来。

    不知为什么,她对此怀有莫名的恐惧,而那也是嫉妒的同义。目的地,是什么呢?到达好还是不到达好呢?她隐约地期待着那个地方会诞生一种侵犯与被侵犯的过程。这种感觉不是她这样的小孩子所应有的。

    这时,女孩突然记起,大概,自己也曾耽搁了某人的变化吧?那个人,是惟一不曾去试图创造宇宙的人。亿万年前,他与她意外地相逢在了一个没有光线的地方。这其实非常的危险。他说他不希望做人,而要做一块陨石。那时,还没有猴子哩。

    此刻,构成他身体的夸克在哪里呢?第一次,女孩冲动地臆想到了牢笼的形状:伟硕,坚硬,华丽。

    女孩慌乱不堪,认真地整整头发,羞涩而求助地去看狱长和道士。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他们形如陌路人。她在他们脸上,没有找到她所希冀中的,没有灵隐寺曾经存在或将要存在的半星迹象。她臆构中的灵隐寺也没有显露出猴舍的丝毫特征。她的心顿然跌入了冰窖深渊,可怜,原来真的是一群孩童啊。还有那只知道重复历史的计算机。她平生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伤心至极。

    与这些人做旅伴,真的不如孑然独行。但看来只有等待来世了。女孩嘤嘤地哭了。男孩子们都紧张地过来安慰她,那样一种不曾经历过觉醒的手忙脚乱,更让她心烦。

    但女孩突然敏感起来,听见监室另一头有一块石头滑动的声音,有着确定的轨迹一般,避着孩子们无知的目光滚落在了牢底。随着石头最后一声空响后的永无声息,她的心跳一下子停止了。

    然后呢?然后呢?在通往另一世界的旅程中,神志不清的女孩喃喃叩问。

    没有人回答她。

    真实得像是无比虚假的宇宙中,连白昼,都有着星星。无穷尽的星星,是烈日暴晒下打谷场上的米粒。女孩极想看看它们大雨般纷纷坠落的样子,又如滚滚不迭的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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