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草
杂草 (第1/3页)
我认识老蓝的时候,他五十出头,独身一人居住在北京的一个大杂院里。随着来往的增多,我们慢慢地成了忘年交。老蓝是一名普通工人,身世平凡,到目前还没有结过婚。这件事有时让我很好奇,却不敢贸然打听。
有一次,我在老蓝家里翻看他的旧相片册,看到了一个姑娘的照片,长得十分标致,梳着老蓝那个年代流行的大辫子。这时,我才半开玩笑地向老蓝询问,这是不是他以前的女朋友。老蓝就有些不太高兴,深深地叹气,像是触动了心事。我也便不好再问了。
过了一些时候,又有一次,我请老蓝喝酒,不知怎么竟喝了那么多,俩人都喝醉了,胡乱说了许多话,最后,老蓝哭了,忽然,冲动地对我说:“你不就是想听有关我的故事吗?”我心里一紧,说,随便说说而已的,你个人的**不一定非得告诉我。“我一定要告诉你,这件事情,埋在心里很久了。而且,它事关一个历史大秘密。你们这些年轻人,叫什么新新人类来着吧,应该知道它。”
老蓝便说了起来。老蓝说:
你看到的照片上的姑娘名叫小红,是我原先的女朋友,也住在这条胡同里,小时候一块儿玩,一块儿上小学、中学,我们是青梅竹马。
中学毕业后,我们都参加了工作。恋爱关系也正式确立了。双方的大人都知道这事,邻居们也常拿我们开玩笑,问什么时候吃喜糖呀?我也觉得,与小红住到一个屋檐下面,是迟早的事情。
那段时间里,可以说是我最快乐的时候了。我与小红一起逛公园、看电影。我们那个年代,谈恋爱很简单,不像现在这样,有很多的刺激和新鲜的方式。
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有一天,这条胡同里的居民,都接到了革委会的通知,说要进行体检。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都必须参加。事情来得很突然,我和小红都去了。我记得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体检。连听诊呀,照X光呀也没有,也就是从指头上抽了一滴血,说要拿去做化验。
不久后,就有了小道消息,说是全北京市都在做这种体检,要挑选出一批身体最棒的人,派遣到国外去。单凭一滴血怎么能看出身体棒不棒呢?到国外去干什么呢?当时,人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一定是支援亚非拉建设了。我和小红都觉得有些好玩,但也想到绝对轮不上我们。
又过了一些时候,我们都快把这事忘了。这时,结果出来了。小红通过了体验,而我没有。看到那张体检单,忽然间,我心中泛起了一种奇怪感觉,并且,闷闷不乐起来。
我记得,那天,我们拿着体检单,一起走回去。胡同里的大广播响着歌曲:**思想是不落的太阳。听着竟有些刺耳。我低着头不说话。
“你怎么啦?”小红的脸红扑扑的,倒是十分兴奋。
“没有什么。”
“你真的相信那个小道消息?”
“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放心好了,我不会离开你的。”小红说着,拉住了我的手。
但是,小道消息是真的。小道消息比大报的社论还可靠,这正是我们那个时代的鲜明特征。很快,革委会又来了通知。这条胡同里有三个人,被选拔上了。三个人都是女的,其中便有小红。
通知上说,根据上级组织的安排,小红她们要立即参加出国培训,但更具体的,也没有讲。
小红这才愣了。她眼泪汪汪地拿着通知来找我,说怎么办?我也很不知所措,但这时候,我倒是比她镇定,也有一些心理准备,说,“你去吧。如果真的是国家需要,我也不能阻拦。我会等你的。你完成任务回来后,我们还能在一起。”
我们那个时代,上级的命令就是一切。个人要服从集体。大家的组织观念都很强。
这件事情上,我和小红都无法说什么、做什么。我甚至觉得,从某个方面讲,小红能够被选拔上,不也很光荣么。我不应该太自私。
不过,这事仍有些怪怪的。北京那么大的范围,那么多的人,怎么小红就轮上了呢?她有什么优势呢?跟那一滴血有什么关系呢?总是没有听说过。
小红便开始上培训班了。这是脱产的学习,所有的人,都集中在京郊的一个地方,要学习三个月。具体地点保密。这样一来,我们就不能经常在一起了。
只有到了星期天,小红才回家一趟。第一个星期,我兴冲冲地去迎接她,却发现她的神态不怎么对头。我再三问她怎么回事,她都不说。
她只是说:“这是纪律,对最亲近的人也不能讲。”说罢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小红不告诉我,但是,很快,小道消息又流传开来了。原来,这批精心挑选的人,不是去支援亚非拉的建设,而是要派到美国去。
你知道,那个时代,美国在我们眼中,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啊。那是腐朽没落的资本主义世界,是美帝,我们天天在报纸上痛骂的。另一个,就是苏修了。虽然,不久前我们已和美国建立了外交关系,但它在人民的心目中,仍然不是好东西。
说心里话,我不愿意小红到那种地方去。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这天,等小红又回来的时候,我在胡同口上截住她。我说:“陪我走走吧,我有话要对你说。”她一言不发,跟着我一道走。我们来到了朝阳公园。我把我听到的小道消息告诉小红。小红默默无语。
我熟悉小红这副神情。看来,小道消息是真实的了。我的心中又腾起一片灰翳。
小红见我难受,怜惜地看着我,说:“你不要这样,你应该为我高兴。”
“可是,你其实也不怎么开心。”
“我也舍不得离开你。”
“你们要去多久?”
小红咬住嘴唇,低下头。再三问,她也不说。我又说:“为什么是去美国呢?这一段时间里,我都不好受。今天你一定要告诉我。”
小红用一种略带惊诧的奇怪表情看着我,第一次,我觉得她很陌生。看样子,她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她不愿意违反纪律,但又不愿意让我蒙在鼓里。我们青梅竹马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互相隐瞒什么的。
小红后来还是说了:“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是去美国的工厂当工人。另外,这一去,可能会很久。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等到我回来。这都是在培训班上才知道的。”
说完,扑在我的怀中,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的头一下子蒙了。
小红对我说,在培训班,每天上课都很紧张,要学习机器的流水线操作,还要学习英语日常会话,学习美国的生活习惯。仅一个班,便有两百多人,四分之三是女生,都很年轻,有的是参加工作了的,有的还在学校读书,其中,大部分又都是农村来的。
老师是外交部、外贸部来的专家。老师告诉大家,根据中美达成的一项协议,中国要派一批人去美国工厂做工。为什么美国工厂需要中国工人做工?为什么需要这么多女人?具体做什么?老师没有讲,只是说,要到了那边,由美国人再分派。更多的情况,也就不清楚了。大家猜想的是,这次去,是要为国家挣取宝贵的外汇,是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
“你还没有说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我不能去呢?我也是优秀工人啊。就因为我是男的?你们班上不是也有男人么?”我忿然说。
这时,我想到的是,不管去哪个国家,哪怕是美国,如果我能跟小红一起去,那也好呀。我又一次想到了那个奇怪的体检。
“这件事情,我也一直很纳闷。”小红说。“老师倒是提起过,说是因为‘基因’的缘故。为什么你没有通过,而我通过了,那是因为我们的‘基因’不同。”
“‘基因’?”这是一个陌生的词汇。我困惑地摇了摇头。
“嗯,没错,老师说的就是‘基因’。”
“什么是‘基因’?”
“我也没有弄明白。老师也是很神秘的样子。”
“到底是什么呢?”
“问了同学,据说跟血统有些关系。”
“血统?是我的血统不好,才去不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说得清楚。”
小红忽然有些不耐烦起来。末了,又神经兮兮地嘱咐我,说这是国家机密,她告诉我的这些事情,我可千万不要再告诉别人。
小红说到“国家机密”这几个字时,表情有些恍惚。我怅然地点点头。这时,我很想拥抱一下小红,却忽然没有了勇气。我感到,我和小红之间已隔了一道什么东西。几个星期的培训,使小红不再是原先的小红了。
小红又走了。跟下来的几天里,我脑海里都是“基因”这个古怪的词汇。我问遍了胡同里的所有人,他们也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跟血统有关?要这么说起来,我的血统才好呢,至少不比小红差。我们家里,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是工人出身。我也是工人。但小红据说还有个远亲是右派呢。
不久后,又听到了小道消息,说仅在北京城里,至少便有两万人在参加培训,全国加在一起,还不知有多少呢。大部分也都是女人。最奇怪的是,培训班上的,既有红五类,也有黑五类。不是说由“基因”决定的吗?红五类和黑五类,有着相同的“基因”
吗?我着实也想不明白。
最后,我在中学老师那里,才问到“基因”到底是怎么回事的。老师告诉我,所谓的基因,便是遗传物质的基本单位,是DNA分子中特定的核苷酸序列。基因与人类生活和生存关系最为密切。人类有二十四条不同的DNA分子链,共包含约三十亿对碱基即核苷酸,其中蕴含着人类所有的遗传密码乃至人的生、老、病、死之谜。
我这才想起,对啊,生物课上,似乎也略微提到过啊,但我当时不用心,早忘记了。
但是,这却让我更加弄不清楚小红被选中去美国的理由了。她的父母遗传给了她什么不一样的基因呢?还有那些同时被选中的人呢?这种基因,与美国有什么关系呢?
讲到这里,老蓝顿住了,眼中含着泪。我的心头一片乱,像有许多蚂蚁在爬。我活到二十五岁,这事闻所未闻。正史和野史中,都没有记录过,共和国的短暂岁月里,竟然发生过这么一桩奇事。
“你们所经历的,真是一个奇怪的年代。”我喝了一口酒,像看外星人似地,重新打量了一眼老蓝。“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老蓝说:“我刚开始也一直弄不明白。后来才慢慢打听到了一些情况,当然也是小道消息。那时,小红都快要走了。”
老蓝说,你知道尼克松访华吧?那是一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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