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

    暗室 (第2/3页)

了他的那个社会。我无法由衷地体会他的感受,只觉得像是面对一团混沌。我甚至有些后悔来找他了。我看到了本不该看到的东西,听说了本不该听说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在回到我所来的城市后,还能否正常地做人。有什么变化正在未来等待我。阿尔法先生以一种通灵术般的直觉,攫住了我的本心,使我觉得自己正在成为异类,成为我的世界的叛逆者。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比如,你和我,还有其他的成人,会拥有感情这种东西。你后来不也结婚了么?包括爱情、友情、亲情等等。这是生存的重要基础。但你们胎儿,有这些吗?”我挣扎一般,继续向阿尔法先生提问。

    我记得的是,忽然听到我这么说,阿尔法先生没有立即回答,他好像是愣住了。我奇怪地看住他,但并不失望。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胎儿在本质上是无情的,更像昆虫。他们阴郁地栖身在血腥而充满黏液、并蠕动不停的子宫中,从那样的根本不像是人类的躯壳中,最后抽生出了人类的完备形态,这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吧?昆虫由蛹而成虫,不也是这样的吗?从形式和内容上看,与乙状结肠、膀胱等附件一起粗砺地塞满母体腹部的那样一种东西,正是此世界的异形,却亦是本来面目。这使我多少明白了那场灾难的缘由——它或许正是来自于人类对自己本源及真相的惧怕。

    当然了,感情的产生还需要身体与目光的直接接触,因此不妨认为,胎儿社会先天就是存在重大缺陷的吧?这种失衡便是成人社会诸多问题的根源吗?阿尔法先生只是淡淡表示,在他们的世界里,惟一能够发生此类接触的,只限于双胞胎及多胞胎。接着,他出人意料地谈到了胎儿文明丑陋的一面:“如果是所谓的龙凤胎,在子宫内的强xx事件,也的确发生过呢。但,这便是你所说的感情吗?”

    我对此表示怀疑。从生理学方面来看,柔弱而懵懂的胎儿是否真的拥有这样的**与能力呢?那个狭小的空间能够允许他们做出如此剧烈而猥亵的举动吗?阿尔法先生作为罕有地记得出生前经历的幸存者,其神经系统还称得上是正常的吗?如同成人世界常见的毛病一样,他也习惯了虚构和说谎吗?他也在经受某种妄想症状的折磨吗?他毕竟是一百岁的“成人”了,而不再是看上去天真无邪的胎儿。

    “另外,双胞胎为争夺养分,把对方用脐带扼死,这也是有的。”而他继续变本加厉地讲述,脸上浮现出日月交替般的骇人烈焰,又织杂了锦绣灿烂的神往。这是一种让人难以卒忍的谈话现场。我忽然觉得恶心,认定他似乎又是为了讨好我和迎合我,或者是诱惑我,才这么说的,因此带有了不露声色的炫耀意味。毕竟,他是那场灾难的幸存者,如今,表面上看是避世于乡间,其实内心一直在憧憬主流社会访客的莅临,才好通过一番倾诉,缷下毕生的心理包袱。那么,他是在说,胎儿世界与成人世界,其实也是一回事吗?这使我感到不是滋味。面前的这个老农,确乎有他的城府。

    【柒】

    卵觉生逢其时,那是一个剧变的时代。他发育到五个月的时候,胎儿文明中发生了一件始料未及的大事。亦即,他们第一次开始考虑采用激烈手段,来改变自己的处境了。最初,是一个新的信号在社会上游历,讲述他悟到的体验。他是生活于某个子宫中的“先知”。这家伙不是头头,不是科学家,不是教导者,他本是胎儿中的一个无名角色,但他在日久的冥想中,智力获得了超常的发展,实现了“真正的觉悟”,自称看到了世界的真相,因此就成为了先知——而实际上,后来才知道,是一次例行的母体核磁共振检查,在他的神经突触之间形成了大面积联系,偶然地开启了他的智慧之门。

    不管怎样,其时,这位先知大胆地提出,胎儿们以前关于虚空的认识,是不准确和不完备的。胎儿世界与虚空世界的关系,实际上更为复杂、微妙而深刻。胎儿们是可以掌握自身命运、决定自己生死的——前提是,如果大家能够真正地把握住虚空世界的物理法则。

    “简单来讲,他提出了自由的概念。”阿尔法先生说。

    “自由?物理法则?”

    “是的,物理法则——而不是社会或道德法则,它可以使我们超越子宫内的无常。这就是自由的含义。”

    对此我无法理解。但也许与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之类的情况有关吧。先知紧接着提出了另一个假说,即在胎儿社会之外的那个虚空世界,生活着一些超级智慧生物。他们的文明程度远远高于胎儿社会,他们拥有自由意志和自由身体,已能自主掌控生命活动的程序,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解决生死问题,大大摆脱了无常的支配。如果能与他们达成沟通,获得他们的帮助,那么,胎儿们也就有可能实现自由的生存。如果想要摆脱死亡的宿命,那么,这看来是一条可行的途径。

    全社会围绕这个动议进行了热烈讨论,又经过科学家的悉心验证,于是,该假说最终被头头们接受了,他们也希望推动文明的飞跃式进步,不受时间和笼子的束缚,就决定付诸行动。一天,位置彼此接近的一千名胎儿同时得到指令,在某一特定时刻,集中心力,一起向外界发送超强电磁波,以引起那种所谓的超级智慧生物的注意。从当时的实际情况看,他们的确成功了。因为经过多次尝试之后,胎儿们终于促使成人们注意到了孕妇肚子里的异常动静。但那些穿白大褂的医生很讨厌此事,他们在与病人打了一天交道后已经劳累不堪,在接收到这种信号之后,很自然地,不可能把胎儿世界当作一种既成文明来看待。医生们对此只是感到十分的奇怪和不耐烦,在简短的会诊后迅速认定,这是一种新型的妊娠并发症,可能跟基因突变有关。“女人怀上了妖怪!”一时,报纸上出现了这样的新闻。而对付畸胎的办法,那是有很多种现成的。在舆论的支持下,医生们采取了紧急措施,把这一千个胎儿强行做了人流,包括那些大一点的,也用剖宫手段硬拿走了。

    “这的确是不同文明之间误读的经典案例啊。但毕竟确证了超级智慧生物的存在。不能因此而否认先知的伟大吧。”我听了阿尔法先生神话般的讲述,唏嘘不已,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这位沧桑老人。

    阿尔法先生接着讲了下去。很快,成人世界便意识到了问题的真正所在——因为他们中也是有一些先知的,这些先知要比临床医生更负责任一些。于是,紧急停止了人流。对话开始了。成人中的先知运用了最先进的通讯设备和翻译机器,与胎儿们隔了一层妈妈的肚皮,进行会谈。因为涉及六方——胎儿、先知、母亲、医生、仪器、仪器操纵者,或可称作六方会谈。开天辟地第一次,成人们努力以最大的耐心,向胎儿们描述了虚空世界的真相,阐释了胎儿的真实来历,讲解了什么是子宫以及何为生育——多么的不容易呀,要珍惜呀,成年女性一年中只能释放出大约三十个卵泡,而男人每次射xx精却会产生三亿个精子,其中只有一个幸运的精子在闯过重重封锁线之后,有机会与卵泡中的次级卵母细胞亲密接触,还必须是在二十四小时以内······胎儿就是这样费尽周折才由受精卵发育而来的。成人中的先知进而论述了胎儿社会与成人世界的亲密关系,也从生命科学的角度概括了所谓死亡与出生的基本定义。

    成人说:“我们是你们的创造者呀。教给你们吧,说:爸爸妈妈。”

    胎儿说:“我们与你们不一样。但我们与你们是平等的。”

    按照阿尔法先生的说法,成人对于这件事情的处理并不太好。用俗话来讲,就是没有“摆平”。他们的先知善于解决高精尖的问题,却往往在常识问题上十分无知。他们不能理解胎儿们的基本愿望。实际上就在会谈的过程中,大多数胎儿都变得对“创造者”充满反感,不仅仅因为他们屠杀了一千个胎儿——后来被追认为“子宫革命先驱者”,而更是因为他们倨傲自大,他们冷漠武断,他们高高在上,他们喜欢教训。一个不幸的结果便是,甚至连胎儿社会中的那位先知,最后也放弃了自己的主张。他认为与胎儿社会之外的所谓超级智慧生物是无法沟通的,六方会谈浪费了时间和精力。

    “胎儿们暂时把对自由的向往放在了一边,而要首先争取与成人同等的生存权利。这是当务之急。”阿尔法先生回忆说。“这种想法很幼稚,操作起来也很困难吧?”我深表同情地看着老人,心里念叨起他怪异的名字“卵觉”,想笑也笑不出来。但这个时候我仍然对他怀有敬意。

    胎儿们郑重地提出,他们有权决定呆在他们想呆的地方。虽然,他们的确很想认识更大的世界是怎么一回事,但考虑到目前是这么一种状况,他们也可以选择不出去——永不离开子宫这个小天地。成人们说,笑话,这绝不可能,这违反物理、生物和社会法则。这些法则不是你们所能制定和掌握的。他们同时也循循善诱地告诉胎儿,你们啊,还处在相对落后的阶段。只有降生为人,融入我们,才能充分地发展,享受现代文明。

    胎儿说,我们已经创造了自己的文明。

    成人说,你们还必须继承我们创造的文明。

    胎儿说,那是不相干的两码事。凭什么?

    成人说,对你们而言,外面的世界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光明的世界。知道什么是光明吗?这是完全物理意义上的光明,是折射、反射与洐射的光明,是波粒二象性的光明,既是理论意义上也是现实意义上的光明。光明普照呀。

    胎儿们听不太懂,沉默下来。他们回忆同伴离去时的痛苦挣扎,那嚣叫着、撕裂着、凄惨着的电信号。那就是光明带来的吗?

    成人又说,你们想到过家庭吗?如果你们这样任意胡来,这个世界就将失去家庭。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家庭可以带给你们温暖,带给你们成长的幸福。你们是属于我们的,你们是我们的亲骨肉,宝贝儿,我们爱你们、疼你们,绝不会让你们受到任何的伤害。这一点,请千万相信我们!

    胎儿们继续沉默。他们觉得成人说的一切都是假话。他们无法相信他们。“爸爸妈妈”在做流产手术时可没有跟自己的孩子打过一声招呼。

    成人见连这也不成,于是又说,如果你们没有想到过父母,没有想到过家庭,甚至没有想到过社会,但你们想到过国家吗?你们不但属于我们,还更是属于国家。你们能够被怀下来、活下来、生下来,根本上是因为国家的和谐安定与繁荣昌盛。你们虽然还呆在妈妈的肚子里,但也是国家的人民。人民,可明白?

    “也许,还说了国家如果怎样怎样了,作为母亲的女人连活都活不下来,什么逼良为娼、妻离子散、易子而食啊等等,以及万恶的旧社会哪,连衣食都无着落,哪里还谈得上生育权一类的套话吧?”我好像是很有经验地无端附和阿尔法先生,觉出一个世纪前的这些古旧词汇,的确颇可玩味。而其实它们直到现在也还没有真正消失。

    “当时,倒没有具体这样说。也许他们一着急就忘了。何况那时他们已经不太注重历史了。他们只关心未来。他们不断地讲,你们是国家的未来呀。出来后,就会受到国家的无微不至的照顾和保护。比如,独生子女津贴呀,未成年人保护法呀,守护生命的第一课呀什么的。”阿尔法先生哼哼唧唧地说。

    “充满玄机呀。”我说。这一切福利现在倒是都没有了。

    “成人们还说,胎儿们如果定要乱来,国家就会因此而蒙受重大损失。因为国家的未来就没有了。这是说了重话了。”

    于是,在听取了这样的庄严而肃穆的开导之后,部分胎儿惶惑了。他们毕竟还太年轻了——用“年轻”这个词儿可以吧?面对不了解的成人世界的事物,一些小家伙发生了动摇。幸亏头头们还保持清醒,及时提示大家,要警惕陌生生物的诱惑,胎儿们,我们是拥有独立意志的生命体呢!

    “总之,最后还是无法确认国家这回事情啊。”阿尔法先生不动声色地说。

    “然而,成人们放了国歌吗?”

    “放了。”

    “类似于胎教的一种呢。这样,就应该确认了吧?”

    “因为那声音的确是宏亮呀,也就大致相当于有了国家吧。看过奥林匹克运动会的颁奖仪式吗?但最终,也没有因此而怎样。”“是因为人口问题吗?”我忽然想到了这个。

    “对,确实有这样的问题,毫无准备地把母腹中的胎儿全部列入国家的总人口,那样的话,基数就会一下子变得很大,他们的整个统计学都不得不作出重要修改,他们的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规划也都需要进行根本调整,尤其是,他们引以为豪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预期增长指标将会遭遇空前的尴尬。”

    “成人们完全没有料到这一点吧。”

    “所以最愚笨的其实是那些自以为成熟的大人们。更加不妙的是,他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们以国家的名义,派了一群儿童心理学家来跟我们对话!所谓的先知就是指的他们。你想想,首先,对象上就有问题。他们视我们为儿童呢。你一听这就挺荒谬的是吧,也是公开地羞辱我们。虽然呆在黑暗的子宫里不能动弹,但我们可是阅历了四十亿年生命沧桑的智慧文明啊。”

    阿尔法先生认为,这使得两种话语体系无法对接。成人的说教只能使真正具有理智的胎儿暗自发笑。这是胎儿对以儿童心理学家为代表的国家的发笑。对话破裂了,会谈失败了。

    “但这却是你们后来的悲剧之源。太小瞧了以儿童心理学家为代表的国家了吧。儿童心理学,这难道不是国家赖以存在和发展的强大基础吗?读读古往今来的历史吧。”我色厉内茬地指出胎儿们的知识缺陷,并下意识地又一次对那个年少的世界产生了妒意和敌意。我快要支持不住了。

    【捌】

    胎儿们静静等待成人们的答复,是的,等待成人们——他们的父母和祖父母们,承认胎儿们的平等地位和权利。但等待似乎变得漫长无期了起来。老奸巨滑的成人们开始思考新的对策。在他们的漫长的文明史上,虽然也多次发生过青春期孩子的反叛,但从来还没有出现像这样棘手的事情呢。然而胎儿们却耗不起时间。每一秒钟都有小家伙出生,离开熟悉的同伴们,走上了“死亡”之路——或按照最新的说法,“进入了成人的世界”。头头们焦急地讨论,并产生了分歧。他们究竟应该怎样做呢?

    但就在这时,子宫与子宫间的通讯联系忽然中断了。原来,成人们作出决定,不再与胎儿进行任何的对话。对话已经使他们丢尽了面子。他们在匆匆研究了胎儿世界的社会结构之后,就采取了一种他们平时十分爱用的技术手段——无线电屏蔽,一举窒息了胎儿们赖以保持沟通的心灵通信网。然后,他们准备对胎儿中的顽冥不化者实行强制堕胎。

    “联络一旦中断,这样,他们就可以比较有把握地、分而治之地对付我们了。毕竟,成人们有行动的自由,而我们无法动弹。他们在外面,我们在里面。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他们掌握了主动权。”

    阿尔法先生的思绪再度回溯到了那个壮怀激烈而危机四伏的时代。我看到,他浑身的肌肉绷紧了,手臂上绽出了紫黑色的条纹,眼角像地震后的大地一样裂开。他成了一尊在狂风暴雨中屹立的雕像。这时,我在抑制不住的更大嫉妒之中,也再一次对胎儿产生了敬意。他们手无寸铁,在那样的黑暗世界中一动不能动,却做出了毅然的抉择。而我呢?在我的“成人世界”中,我面对那些可憎的人和事,做了什么呢?很多时候,我甚至连回避和逃逸都没有选择。我连装作看不见都没有去尝试。我只是配合他们一起作恶。

    “那么,后来,你们是怎样做的呢?”我紧张地问。

    “我们选择了自杀。”

    这方面早有传闻。一百年前,妇女们在大街上走着走着,便小腹剧痛,很快,肚皮破裂,有胎儿像螳螂一样血淋淋地强行钻了出来。幼体在空气中很快窒息而亡,痛苦的表情中却有一副大义凛然。随即,母体也抽搐着倒毙,肠子肚子流了一地。还有的小孩子并不破腹而出,只是在里面拳打脚踢,最后扯断了脐带,并把子宫生生踹烂,使其与腹腔贯通,母体受到感染而迅速死去,而胎儿自身也一并无法生还。等等,不一而述。每一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燃烧起了野火般的死亡。星星和月亮都看见了,大地被鲜血染得红艳艳的,而到了清晨,朝阳又进一步目睹,在每一道马路、每一条巷子和每一个街口,洒水车和垃圾车来来往往,忙着清理赤黑色的、湿漉漉的残骸。这确是亘古未有的场面。

    “集体的自杀啊。是事先就打算好了的吗?”

    “并没有集体的约定,而都是独立的自发行为。很有个性是吧。勇敢而绝望的胎儿这样做了。关于这种现象,我毕生都在思考,但无法解释清楚。是理性还是本能呢?是不是有自杀基因或者自杀程序在起作用呢?······无论如何,他们的名字是应该铭刻上人类世界的烈士纪念碑的吧,而不是任其遗骸散落于山谷。不管当初自己多么坚决地否认,也毕竟是我们这个集体的成员啊。”我猜想,阿尔法先生似乎到这时才认可了自己的归宿,大概与他在成人社会中出生并长大的经历有关吧。他最终还是向成人投降了么?

    然而,我随即嗅到了一股粉红色犹如小肠般的残忍及粗鲁气味。大概,胎儿行事也是不作思量、不考虑后果的吧。说他们是人类社会的成员,在顽冥的这一点上倒正如其父母,他们继承的,难道不正是大人们的原始禀性吗?说到底,还是一盘散沙吧,终于各行其是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构成了文明的倒退。我又摇摆到了失望和遗憾的立场上,有那么一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据说,最小的,包括两三个星期的胎儿,也以极其野蛮之举参加了行动。后来就演变成了一场疯狂的暴乱。可以说,胎儿实际上在以这种方式绑架母体,并劫持世界,后来被定义为恐怖袭击。成人们没有想到胎儿会来这一招,震怒非常,惊恐万状,内部分裂成了两派,一派强调用温和手段处置,另一派则声称必须坚持铁腕立场。最后,强硬派占据了上风。这便导致了后来所说的全球大刮宫或大剖宫。

    “基本上是男人的决定吧——而不是身怀六甲的母体,只有他们才是成人世界的实际掌权者。而且,主要是老年男子的决定,因为,对于幼小的生命,只有这把年纪的人才不会有妇人之仁。总之,那段时间里,针对每一个孕妇,原则上都采取了强硬措施,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漏失一个。”

    “那么母亲呢?伟大的母亲们呢?她们是什么反应呢?”

    “她们中的绝大多数采取了附和的态度,有的甚至成为了直接的加害者。”然而,这很快就被证明是母亲们在自食其果。因为,到了后来,人们采取的,就不仅仅是流产手术了。社会上犹如野火的怨恨也撒向了母亲本人。这似乎是必然的,母亲总是在事变中无法保护自己,她们又一次在男人主导的战争中成为了牺牲品。情势急转直下,这却是决策者暗中首肯的。于是,就有了下面的极端场面——

    “好,现在是进行实战,是叫你们看看一辈子也看不到的东西。有没有敢给她开膛的?”身穿迷彩服的军人大叫大嚷。

    原来,是以男性青年为基本单元构成的部队,作为主力,直接参加了行动,一名中尉用下巴指着面前的孕妇,边笑边滴溜眼睛,并环视围聚在一旁的士兵。士兵们一个个脸色煞白,目瞪口呆,喉咙里咕噜乱响,眼珠上下翻动,像偷看似地觇视人虽昏死、但胎儿还在腹内蠕动的孕妇的大肚子,以及中尉拉长的脸,但没有一个说“我来干”的。中尉脑门子上的青筋在怦怦跳动。他板起面孔,嘴角痉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你们参军都一年了,连这种事都不敢干,还像话吗?!”中尉勃然大怒。面前这名孕妇,实际上正是中尉的妻子,一名女军官。

    脸色更加苍白的士兵们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中尉的眼睛。

    “没有出息的家伙们!”中尉涨红了脸,大声训斥,咂了一下舌头,冲着一名下士颠了颠下巴:“你来把她的肚子豁开让大家看看!”其余的士兵听了这话,才放下心来,都把眼光转向这名下士。

    “哼,一群笨蛋,叫你们瞧瞧我的本事吧!”下士努力做出嘲笑状,向战友们扫视一番,然后说:“喂,把刺刀递给我!”

    他抢过站在旁边的一名士兵的刺刀,紧紧握在手中,凝视孕妇的大肚子。

    “畜牲,连肚子里的胎儿都在反抗。乱套啦!哼,让你反抗!”他咽了一口口水,瞪起充血的眼睛,大步走到孕妇面前,对准她的心窝刺去。

    周围一片寂静,能听到的,只有官兵们喉咙里发出的猴子般的喘息声。

    “啊······!”刺刀扑哧一声刺进了女人的胸膛。下士大口喘气,皱起眉头,往发干的咽腔里大股吞下口水,非常焦急地用那把没有开刃的钝刀胡乱把肚子豁开了。他从女人腹中把血淋淋的胎儿拽了出来。胎儿的小手和小脚还在不停动弹。这时,下士的眼神短暂地变得迷惘和失落了,但又转瞬被一种更加凶狠和无畏的目光取代。

    官兵们的视线一下子都集中在了胎儿的身上。抽动着半边脸、不停抚摸下巴颏儿、站在一旁瞧着的中尉,瞪起充血的眼睛,呲牙咧嘴地疾步走到了脚手乱动的胎儿——他的孩子的跟前。

    “妈的!这就是胎儿!你们好好瞧着,这就是反抗我们的小崽子!”他大声吼叫,冲着胎儿的小脑袋啪地踢了一脚。软软的头颅噗的一声闷响,被踢裂了。

    “哼,我这手怎么样?”中尉一边看着士兵们,一边吊起眉梢,哈哈大笑。

    士兵们看了中尉的姿态,不禁缩起肩膀,倒吸冷气。刚杀了人的下士见了战友们那种样子,终于放松地嘿嘿地笑了。“好吧!”说着,也瞪起了如同中尉那样的血红眼睛,猛地抓起头上还在流浆的胎儿,朝着中尉老婆的胸脯狠狠扔去——死去的孕妇翻出白眼,紧握的双手搁放在破开的肚子上。啪的一声,胎儿身体溅起血水,染红了周围的地面。但怎么竟会那样的红呢?

    就好像这整个世界都是由鲜血染成的。

    就这样,孩子和母亲死在了一起。

    中尉和他的士兵们这时才一齐怔住了。他们的耳边,莫名地回荡起了自小就熟悉的、学校老师教给的歌唱母亲的旋律,看到那些音符通红通红,像一只只火钳。

    【玖】

    现在来说说阿尔法先生的选择吧。

    在失去与同伴的联系后,卵觉也陷入了恐惧和孤独。他预感到了不祥。他沉浸在羊水的黑暗中,一动不敢动。他也起过自杀之念,却不知具体怎么去操作,这一方面是因为没有经验,另一方面是缘于胆怯,他毕竟还那么小啊。就在一筹莫展之时,他听到了一个细软的声音,近在咫尺,是“他的这个世界”在说话。

    “宝宝。”

    柔和而温暖的信号,直接传导入了卵觉的心田。

    “你是谁?”

    卵觉十分吃惊。他明白,此刻,这信号不可能来自其他子宫。

    “我是你的妈妈。”

    信号急促而陌生,但立即令卵觉感受到了一种基因层面上的亲密联系。在重大危机的关头,母亲大脑里的潜意识中枢自主启动起来,与子宫里的孩子达成了桥式电信号联结。这是人类生理上一个尚未被破解的奥秘。不管怎样,这可能是卵觉此刻在这世界上,惟一领略到的真正亲情,没有他物可以替代。他也顿然明白了,这个自称为“妈妈”的存在,这个虚空中的超级生物,的确就是那些可怕的成人中的一员,而且就是他的直接创造者。但她与那些家伙仿佛又有着不同,此时的她不但不怀敌意,而且,还源源不断地输送来了——如假包换的爱意!这一下就把卵觉弄得头晕目眩了。他也终于认识到,世界果然是属于成人的,较之胎儿,他们的力量不知要强大到哪儿去了,他们的复杂程度,也不知要高级到哪里去了,如何是能够随便翻盘的呢?卵觉为此而委屈、羞惭、不忿、抱怨、失望······心田中却泛涌起了一片全新的潮澜,那是前所未有的依恋和眷顾呀,以及对于活下去的强烈渴盼。

    “宝宝,你感觉怎样啊?”母体的潜意识在紧张不安地询问。

    “我好害怕。”卵觉忍耐不住,便直接作答。

    “不要害怕,有妈妈与你在一起。他们不能欺负你的。”

    “可是,你不是成人么?”

    “孩子,瞧你说什么傻话。”

    “你现在要对我做什么呢?”

    “他们正在搜寻你,要把你打掉。而我,要保护你,做你的盾牌!”

    “你准备怎样保护我呢?”

    “我们要一起去找你的父亲!”

    父亲这个词汇,在卵觉心中激起一种微妙奇异的感觉。他不知怎会有这种感觉,也不知怎么回答,于是说:

    “我不想出生。我怕死。”

    母体沉默了。半晌,她说: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外面那个世界的确不太招人喜欢。如果换作我,早知道是这样,二十多年前也是不会选择出生的。但是,有很多的事情,不是我们能够做主的呀。好了,宝宝,多说也是无益,只能面对现实。现在我们要做的惟一一件事,是相依为命、并肩作战。我要让你好好地活下去,这也是为了保护我自己呀。”

    在危机的紧要关头,母亲的意识终于觉醒了,明白了该怎样去做。阿尔法先生说,作为卵觉,他在稍稍犹豫之后,就决定服从母体的指令。但他强调,这归根到底并不是因为母亲的亲情感动了他,而是他本能地直觉到,此时他应该利用这层关系,以使自己在这场浩劫中生存下来,幸免于难。换句话说,关键时刻,是“自私的基因”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从生物学上看,胎儿与母亲毕竟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但对于这种解释,我在脑海中暂时打了一个问号,怀疑是作为成人的阿尔法先生在掩饰什么。所谓的“自私的基因”,这种说法太过华丽骄奢了,令人感到好笑。

    然而,问题是,卵觉并没有确定的某位父亲。一个世纪前,这种情况比比皆是——孩子只认得母亲,不知道父亲。于是,卵觉的母亲挺起大肚子,避开搜索的士兵,偷偷地打出一个个电话,悄悄地发出一封封邮件,艰难地跋涉了很多的路程,好不容易才寻觅到了十个最有可能是卵觉父亲的男人。她请求他们施予援手,凭借他们手中的权力,动用他们的社会关系,把卵觉从清洗的黑名单上剔除。但他们都用冷冷的、嘲笑的眼光瞧她,甚至干脆说不认识她。这倒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她惟一不太知道的是,这还是由于,此时,对待怀孕女人的态度,已经成为了一个严肃的政治立场问题,人们是要以此来划线站队的。因此,有两个男人,在见了她后,就立即打电话报了警,还有一个,甚至拿出刀来威胁她,她吃力地拖着大肚子,不顾一切地逃走,才侥幸保住了她自身和卵觉这两条小命。最后,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勉强答应帮忙,因为到了这种时候,她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开始穷凶极恶地威胁他了,如果他不这么做,她就豁出去哪怕自己和孩子死了,也要把他以前“奸污”她的事儿报告给他的单位,让他的上级、同事和家庭都知道,让他身败名裂,撤职下台,晚节不保。在这种情况下,这个男人——他刚好是这十个人中最为欺软怕硬的家伙,只好妥协了。实际上,仅仅这一位父亲(也搞不清楚他究竟是不是卵觉的真正父亲),已经足够玩转了。在成人社会森严的等级体系中,他处于很优等的位置上,他掌握了丰厚的资源和力量。

    “在那场胎儿大清洗中,有一部分孩子因此保存了下来。我就是其中之一。”阿尔法先生慢条斯理地说。他的眉毛在扫帚般吃力耸动,就像肌肉中潜伏了一条临死的毒虫。

    “究竟有多少幸存者呢?”

    “没有计数。因为这是秘密,是成人世界的秘密。这事说到底,是人道主义,还是肮脏交易,到现在都不太好说。所以公开谈论它还是禁忌。掌权的男人们对它只字不提,我们这些幸存者也替他们保密。他们中的一些关键人物还活在世上。另外,在这起事件后,幸存下来的胎儿也出现了分化。”

    “那你后来为什么选择了出生呢?仅仅因为服从——呃,投降了你的母亲?”

    我忽然很想见见这位母亲,说不清为什么,莫名地隐然觉得,似乎我认识此人。她要还活着,该有一百二三十岁了吧?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年轻时长得漂亮吗?像一头猎豹般坚强而性感吗?还是小鸡般软弱?她很卑鄙无耻吗?她水性杨花吗?她是一只见人就上的流莺吗?

    她的床上过硬吗?男人玩她,她也玩男人吗?她确有伟大无私的母性吗?她是一个敢于自我牺牲的了不起的女人吗?她其实是一个目光短浅的、自私自利的、不爱国的荡妇吗?······我目不转睛地注视面前的老人,心里面越来越悲戚,却不料,他额上的痛楚表情骤然消失了,顽童般展露出狡黠的笑容,不再回答。然后,就招待我吃农家饭了,就着土鸡土鸭的,是自酿的米酒,后劲很大。欢愉的饭桌上不提苦难往事,让过去的一切都成为过去吧。晚上,我就住宿在他简陋寒伧的农舍里。酒劲上来了,整夜,我睡不着,听见隔壁的母猪和小猪在快乐地嚎叫。还有一些植物在夜色的掩护下起劲生长,咔吧咔吧,这让我想到我的幼年期,但我却一点也记不清我自己那位含辛茹苦的母亲,是个什么样子了。我其实是无母之人吗?这让我讶异而卑微。有时,我看到阿尔法先生的老伴慌张地走来走去,像一个神志恍惚的女妖,叉开嶙峋的双腿,抖颤着在屋后的空地上小便,半天淋漓不尽。星星透过破烂不堪的屋顶,水珠般连踵滴漏下来,大个儿一些的,就直接轰隆隆地砸进田间地头和旷谷丛林中了。在另一间房子的一张竹床上面,老人的孙子和孙媳妇在声嘶力竭地**。这的确是一个家族,走过了千年万年,有着一脉的血缘,如今完全融入了平凡而庸碌的人间社会,在国家那挡风避雨的屋檐下香火续存。

    【拾】

    次日一早,太阳还没有升起,我便依依不舍地告别阿尔法先生,离开了这个充满诡秘气氛的小山村,惶恐不安地赶回我居住的城市。一路上,我悉心观察,确定没有人在对我进行监视和跟踪。天气酷热,到处是白花花的暑气。一路上我汗流如注。

    妻子在家中等我归来。几天不见,她已经在小姑娘般嘟囔埋怨了。我狼狈不堪地赔礼道歉,慌忙用热水替她洗了脚,花两小时做完脚底穴道按摩,又用吃奶之力把她拖拽到床上躺下。我细致而战栗地一层层解除了她的华服盛装,暴露出了她滚圆透亮的银灰色大肚子。然后我百般呵护地用温湿毛巾一遍遍地擦拭它。妻子一百二十六岁,鲸鱼一样遍体皱纹,翻个身都极不容易。她困难地展露出舒适和满意的神色,这让我的恐惧感稍微减轻。我们在一起五年了。我二十三岁,是她的第二十任丈夫。她总是每过五年便更换一名更新鲜的、更年轻的、更温柔的男人,来做她的丈夫,实际上,是她的贴身保姆。

    说是家丑也罢,凭心而论,妻子的身体,早已不像人类。或许从做姑娘的时候起,她就花着从男人身上挣来的大把钞票,开始用硅胶填充身体,用激光进行美容了。等到社会上的新技术发展起来后,她又成为了第一批参与基因测序和治疗的人,乃至到了后来,每有新花样出现,只要手边有点儿钱,她都要勇敢地去尝试。慢慢地,她体内重要的零部件已被人造器官置换,她的细胞被重组,肺泡被改造,DNA被修补,主要的关节和血管中都安装了芯片和马达。妻子是多么向往人类的美好生活啊,为了多让男人看上一眼,为了多让男人上身一次,她永不疲倦地追求青春和美丽的长驻。不妨说,正是妻子这样的女人,推动了时代的进步和发展吧······但在彼时,却又由于环境污染的严重,人工或自然的毒素通过各种渠道,都汇集到她的血液中来了,兼之男人总体上也不行了,总是吃药,他们的精子更差,突变更大。所以,在妻子那时益变得怪怪的子宫中,孕育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胎儿——就像阿尔法先生那样早

    熟的家伙,也应该是可以料想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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