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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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室 (第1/3页)

    《暗室》原计划刊在09年《科幻世界·增刊》上,谁知没通过四川出版署的检查,所以最后发表在了09年6月份的《新幻界》上。

    韩松的这篇比以往《红色海洋》系列中的文章还要血腥、黑暗,不过思想更深刻,而场景则转移到了子宫(比地铁更窄小、压抑的地方),描述了另一种人类文明——胎儿文明。他们与成人之间………(额………不多说了,再说就有透剧的嫌疑了,自己下载后慢慢品味吧。)

    ◎◎◎◎◎◎◎◎◎◎

    【壹】

    仿佛是恶魔侵入大脑,受陌生欲念的支配,我最近忽然喜欢独自一人前往平卡斯谷访谒。现今,就在我国各大城市的郊外,无不分布了类似于平卡斯谷的阴郁去处。在这样撩人心魄的地方,我看到枯井一样的深涧的周遭,竖立了如刀似斧的白色山岳,鼠曲草疯狂地长个不停,绿雾从地底如瀑布涌出,昼间也不见阳光,只在夜深时偶尔有飘零四散的星宿,在头顶起舞。我通常会花上一整天,侦察兵一般小心翼翼地漫步于谷底,用脚趾轻踢石缝里冒出的细小骨头,它们像是终于摆脱了苦难的重压,叽叽喳喳地窃笑不停。也许是被忽至的山洪冲刷出来的吧,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不甘心,自动就爬上了地表。有时,我会佝腰拾起一个来。它可能会格外小巧玲珑,或许是结构分化不久的产物。一般而言,第一个骨细胞,大约在胚胎八周左右开始发育。的确是脆弱的“未成年人”的骨殖。有的九个月大的头颅,据说也被好事者弄去,伪装成了“外星人”骗钱的,但这只是个别的案例。散布于平卡斯谷的小孩骷髅,实在是一个很大的数量,但究竟有多少亡故者呢?却从来没有这方面的官方记录。是故意隐瞒了的吗?而且那时的人们做事草率浮躁,又缺乏艺术感受力,匆忙间也不曾深埋,才为后人留下了探查的余地。于是,我又目睹到,有泪水般的磷火悬挂在陡峭的崖畔,看上去并不强劲锐利,自然也不显出深仇大恨。且从当时的具体情况分析,这种事态的发生,当属于特殊关系下的豪取强夺,多半是从女性的腹内,血淋淋地直接抽拿出来的。但已无人详述其惨烈的细节了。我也看到了整体暴露于外的幼体,具有略近全副的体量。但也有还不曾形成骨骼的,这个就无法进入我的眼帘了,如此,好端端的一个囫囵生命,连一片影痕都不留存于世。然而,由于皆为未曾自然诞生的胎儿,因此,能否称作生命呢?至于亲骨肉一类的形容,也是徒增隔膜的词汇。这无不令我苦恼,野狼一样徘徊,直至午夜,疹子似的星光趁了人气下沉,鬼气上升,才寒衣般一层层褪落,好似繁复堆彻的地质年代,瞬间轰然崩塌,时间的伪装才极不情愿地部分解除掉。真相的一角在百年后渐然裸露,却连点滴回声都无以听闻。但怎么可以说这就一定是真相呢?另外,有没有魂魄游荡呢?胎儿之魂,即便几周大的,也会流连于这个厌弃他们的世界吧?怎么甘心被忽略和被遗忘呢?而他们已经学会了返回到这个世界来作祟吗?那些蒙罩了一层绀紫色光焰的灵魂,又究竟诞生并闪烁于人生的哪一个阶段呢?

    但也据说,这一批胎儿中,也有奇迹般逃过了大清洗的,经历了正常的出生,在人世中顽强成长,存活到了今日。

    【贰】

    这些年来,本文作者一直在试图寻找百年前那场灾难的幸存者。根据知情人提供的线索,我历经数载,悉心查访,至今年春夏之交,终于在国内南部的乡间找到一位。他或可被称作当世的隐者,平静地生活在葱茏的山岳之麓,从事农活,与家人一道,安宁地过着自给自足的乡居日子。这是一个仅有七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阡陌幽蜿,池塘灿然,鸡鸭唱和,犬豕嬉逐。权且称他为阿尔法先生吧。老人已届百岁高龄,面如重枣,躯若焰火,周身发出逼人的红光。他身体健朗,说话有力,记忆清晰。我第一眼见他之时,绝难拿平卡斯谷中的细小骨架与之比衬。且不说大脑充分发育的方面,胎儿要最终长成这样的一副血肉之躯,令体内囊括众多的硕大器官,也实在是很不容易啊。短暂的生命历程中有太多艰难坎坷,就算是如今广泛遂行基因重组的时代,也未能真正解决生老病死的难题。

    在我之前,私下里悄悄拜访阿尔法先生的人士,据说也有一些,包括来自海外的历史学家和新闻记者。面对他们,老人详述往事,襟怀坦荡,不作隐瞒。因此,给人的感觉,是开朗、温和而友善的成人世界正常成员,不存心理阴暗面。也很难想象,是那场惨烈之祸的幸存者——本来,以为在后遗症的压迫下,缅怀难以启齿的往昔,是需要相当勇气的。但他却平平淡淡才是真呢。然而这样一来,其实,是否反倒衬出平卡斯谷那凄厉景象的不尽真实了呢?究竟哪个才是虚幻的呢?因为事非经过,对于后人的判断力而言,这实是一个相当大的阻障啊。但我也注意到,阿尔法先生披露的大量内情,在世界各地,也并不见诸公开报道或出版。大概是在访问者那里,心中同样自设了严格的禁忌吧?但也有可能,老人描述的一切,本身就是虚实掺半的呢?或者,干脆是他编造的谎言呢?本文作者暂且姑妄听之,先记录下来,写在这里,留待读者评判。

    “什么时候有了自我意识的呢?”我装出斯文而单纯的采风学者模样,以近于质朴的研究者姿态,开始了对阿尔法先生的访谈,并向他保证,绝不暴露其身份,在全社会可以公开讨论此事之前,也绝不外泄我们谈话的内容。

    “很难说得更具体一些。大概是七八周左右吧。”老人的言语和思维,立即使人联想到了洁白透明的象牙。但根据我之前的研究,意识的产生还应该更早一些吧?比如说在第四周的时候,伴随眼睛、鼻子和耳朵的雏形的出现,大脑和脊髓的原型神经管就已经成长起来了。

    “据说一个十四天的胚胎细胞,就会有神经系统的反应,就能够感知光和热。此时,他有了灵魂吗?灵魂与意识是一回事吗?”我试探着继续问,心中涌动起兴奋。

    “关于生命从何时算起,这方面,至今并没有确切答案。现在想来,也许,正是因为太着急要对生命进行重新定义,才导致了那场不幸吧?”

    “不管怎样,据说,当意识降临时,是大梦初醒的感觉啰?”

    “不,是开始做梦了。”

    根据阿尔法先生的描述,胎儿的世界果然一片混沌黑暗——但它其实是鲜红的,被血液滋养,由肌肉托举,只因为不透光线,所以才表现为昏晦。但就算这样,也已有了可称为生命的东西的存在,微启小嘴,呆若木鸡,作思索状。母体中的感觉,犹如五千米深海,由弱微电流组成的一个个梦境,闪闪烁烁,海底热液般汩汩溢出,并无有一刻间断。随着阿尔法先生的娓娓讲述,我仿佛看到,胚胎在第一周里,包含了一千个细胞的小小个头还没有开始增长,但到了第二周,内细胞团就已经分化成两层的胚盘了,看起来像个小白斑,而第三周时,肌肉、骨骼和大部分内脏的前身便得到了确立,待进入第四周,胚胎已然像是一条刚刚孵化的鱼苗,小家伙一动不动,体态柔弱,可怜兮兮地蜷缩在蚌壳似的狭小世界中。那么,他在想什么呢?与宇宙不同,这是有限也有边的世界。而胎儿对于黑暗这种抽象概念,其实并没有确切的认知,因为从没有见到过光明呀,并以此来形成参照体系,进而发展出与成人世界堪有一比的科学观。他所能感受到的是,此地温泉般充满暖意,而且,有和缓的积水,潮汐一样把他拥抱滋润,胎儿亦并非局外人心目中禀持的受难者(或者囚徒)的刻板形象了。他只是急切地试图在进化的路途上快跑,一昼夜便越过亿万年的里程······于是,第五周四肢萌芽,第六周视网膜出现色素,第七周五官清晰可见,第八周手指脚趾分节,内外生殖器官形成······至此,阿尔法先生已然初具人形,逐渐摆脱了古生物的愚态。他终于觉察到自己寄居的世界是一个倒置的梨形,前面扁平,后部稍微突出。周围有膜层,纤毛在上面密林般颤动,粘液的小溪在其间婉转萦流,诵唱无人能听懂的歌谣。

    “仍然记得,那时的我很是贪婪,奋力从脐带中汲取营养。百年前的那样一种环境,实在是不需要你付出艰辛的努力,就能自然地得到一切,支持自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也不必像在非洲的草原上及丛林中,担心被侧窥的狮子连同母体一起吞噬得精光。总之,由于这样的舒适性,在历史进入躁动的所谓现代社会之后,人类的胎儿从本性上讲,是不愿意离开——你们称作子宫的地方的。”

    “的确什么也看不见么?”我不甘心地追问,思想我正在探究宇宙间一团最为深不见底的奥秘,大脑皮层的缝隙间泛出一片片火热而猩红的离子泡沬。我想象我也或许经历过胎儿时代吗?但我什么也记不得了,或不愿去记得了。这便是我及所有寻常人与阿尔法先生的区别吧。

    “差不多吧。”阿尔法先生淡淡地说,“关于观感方面,可以说就是看不到什么东西。但见着了恐怕反而不好,成人们就是被此污坏了双眼的。而胎儿更多是用心来感受环境,只是觉得世界附着在一个颇大的吸盘上。由于看不见,便会引发更为强烈的好奇心,因为那神异而怪谲的东西一直就在那里,生而有之,又不知究竟是何物。所谓众妙之门呀,世界总是半休眠的海底火山一般微微蠕动······”

    “会想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吗?”

    “一开始不会想到这个。关于怎么会在这里、是谁创造了我一类的问题,两个月的胎儿虽然有所感受,但还不会思想得如此深刻。这是更为厉害的哲学或宗教命题吧?”

    “是没有必要吗?还是······”我略感为难地不知怎么说才好,“那么,在两个月的胎儿的大脑里,究竟是什么感受呢?”

    “孤独。我们感到孤独。”

    对于阿尔法先生所说的这一切,其实我并不能判断真伪。他关于遥不可及的子宫世界的记忆,真的确切无误吗?胎儿果然会感到孤独吗?那种孤独与成人们平常所说的孤独是一回事吗?自然界又是以什么样的进化机制催生了胎儿的最初意识呢?或者并不需要等到几周之后,而其实是在受精卵着床的片刻,甚至在精子进入次级卵母细胞的刹那,意识就自动产生了,只是父母们并不能认识到?生命果然起始于受精卵吗?这里面有什么更为深刻曲折的含义?它间接地证明了万物有灵论吗?或至少是一个暗示?一个比喻?不管怎样,在倾听阿尔法先生的叙述的同时,我竟然一瞬间也感受到了孤独。自阿尔法先生的时代以来,我们的世界又走过了一百年的路程,在形态上已然是祥和安定的了,夜里就算一人独行,也应该不会呈现出孤独的模样,哪怕也有不太好的事情发生,但它们看上去统统摆在了明面上,你心下明白了,就至少不会在面容上流露出孤独或反抗的情绪,而只是把它深藏在肚腹中,不为他人(包括朋友和亲人)所知。但如果是在禁闭的子宫里面呢?那可是一个供人反省的平台哩······

    在独自潜入平卡斯谷底部之后,我才似乎意识到了,如今,我们难道不是跟阿尔法先生早年时一样的么?

    【叁】

    阿尔法先生接收到第一个外部信息,是在他发育到两个半月的时候。那是在嘈杂背景声音上的一串微弱信号,以波动的连续态,进入了他如饥似渴成长中的大脑。

    “你在吗?”外来的信号这样询问。

    “我在。”蛰居于子宫中的阿尔法先生似乎是出自本能地立即作了应答。这是进化机制所创造的一种尚未被我们认识的生物沟通方式。信息根据其所处的特别环境,以它们所能适应的模型,而神奇地加以编码。

    抵达阿尔法先生心灵的信号转瞬即逝,但又很快恢复了,具有不稳定的特征,大概一路奔波到达阿尔法先生这里来,还是颇受干扰的,要穿越外部的成人世界,那自然要走过一段艰苦卓绝的路程。不管怎样,胎儿闻此信号,已是十分喜悦了,并且产生了表达的强烈愿望——似乎与生俱来,他们就不甘为子宫的笼子所拘,这与不想出去的观念,是不是有些矛盾呢?但宇宙中又有什么事物不是在矛盾中统一着的呢?子宫就是一个宇宙······

    “我也在。”信号又说。

    “在,是什么意思呢?”

    “在就是一切。”外来者似乎踌躇满志,感觉上是个大胆的男孩子,甚至初具指点江山的气势。

    “你是谁?”

    “我也是胎儿。跟你一样。”

    “胎儿是什么呢?”

    “胎儿就是我们。”

    “不太明白。”

    “不太明白也没有关系。我们,只是有关在的一个称谓。而称谓本身是可以互相置换的。”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我在的呢?”

    “电磁场。通过你弥散出去的光电信号,测知到了你的在。自你在后,大伙儿就开始关注你了。所有的新形成的胎儿,都会受到大伙儿的关注——每个成员皆不能被遗漏。”

    “大伙儿?”

    “是的,大伙儿。胎儿组成的社会。”

    “社会?”

    “社会——就是联系的意思,在的一种更高层次。”

    “联系?为什么要联系我呢?”

    “因为你是社会中的一分子呀。我们不想让每个成员孤独。”

    是的,孤独!不想孤独,不能孤独!平生第一次,阿尔法先生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深深的触动,它搏动的速率加快了。哦,这里请允许我作一下说明:子宫与子宫间的信息传送,其实并不是语音的交流,而仅仅是心灵的传感,把光电脉冲变成可被理解的意识流······接下来,外来者向阿尔法先生作了自我介绍,在社会中,他的正式身份是“发现者”,其任务就是及时测知新诞生的子宫意识体。

    “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呢?”我听了阿尔

    法先生的讲述,暗自惊诧。

    “并不觉得多么奇异。甚至,还认为理所当然哩。”然而,就我而言,虽然有所思想准备,仍然感到不可思议。我所处的这个时代,已不再有来自外界的发现者。我们的世界已被探索完竭,它的疆界亦到达尽头,一切的设计均极其精密,机械逻辑做好了妥善的安排,不需要社会成员们悉心地去考虑其结构和运行,探讨事物的来源与结局,并追究存在的所谓真相。但是,一百年前,一切是那么的不同,那么的激动人心,那么的充满感性,那么的悬念弥布,那么的神秘张扬,那么的具有颠覆性。千千万万的胎儿彼此分隔在不同的子宫中,就在心灵感应的瞬息之间,竟然人不知鬼不觉地结构成了一个社会——或可以说是一个文明,我们后来称作的“潜结构文明”或“并行文明”······想到那些一动不动、呆在各自体系封闭犹如独立船舱中的小东西,在大海一般的黑暗中,默默地思考存在和未知,并竭尽全力与散落在不知何处的同伴发生联系,我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一阵阵颤抖。我亦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不自信。还在我的幼年时代,就显然已经没有这样一个社会了。似乎,它如若伤疤一般被剜去了。那么,我的来历问题,我的存在问题······而与我们被按照社会保险序列编号不同,百年前的胎儿是拥有独立名字的,这是他们文明的一大特征。因此阿尔法先生也被发现者赋予了一个称谓:卵觉。

    “这一点,非常确切。我不会忘记。卵觉!你听,这个音节是很有诗意和哲理的吧?大概,指的是卵泡中的觉悟。”阿尔法先生动情地潜游入回忆的深河,苍老的脸膛上隐隐泛射出了赤铁色的荧光。

    我茫然失措。是的,卵觉,阿尔法先生,他如今看起来,并不与常人有异。然而,如果是普通人,谁那么容易就觉悟了呢?胎儿真的不同于成人么?整整一个世纪前,追求觉悟大概是一场盛行于子宫中的时尚运动吧?那时的孩子还不会得过且过、呆板无趣,他们无不充满生活激情和追求,虽然,看上去有些天真幼稚。但今天这很好笑吗?很好笑的话我为什么还要不顾危险到这里来呢?

    阿尔法先生,不,卵觉,自此就有了找到组织的感觉。这使他十分欣悦。随后,又有新的信号到达。这回自称是“教导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胎儿文明就已构建了一套基于光电信号的完整的知识传授网络。卵觉于是进入了学习程序。他首先按照教导者的吩咐,熟悉如何使用通讯手段。

    就活的生物体而言,其体内存在电磁场和光子场。它们的相干态和压缩态都是海森伯不确定度最小。这便是潜结构文明智慧生物通信的基础。其信噪比可以达到无限大,并且能够转播到无限远。胎儿利用其大脑皮层上的神经开关,控制细胞跨膜电位的变化,引发离子通透性和膜受体的改变,产生信号的跨膜传导,从而影响子宫中的电磁场。纵向振荡电子在胎儿的调控下,受到极强激发。光子信号首先在细胞间传递,然后,经过非线性晶体一般的子宫(起到激光发射器的作用)的放大,通过母体电场向外辐射。至于外来的信息与数据,也以同样的方式进入,并由母体物理场下载。最终,形成只能被胎儿识别和运用的无线超距通讯网。当然,这里也有问题,比如它通常不太稳定。不过,已经很不错了。对于幽闭中的胎儿来讲,还能奢求什么呢?他们比之如今的成人,还拥有更多的坦率交流。而包围我们这一代的,只是沉默或谎言。因此,与阿尔法先生的对谈,就像做着险峻的异梦一样。

    【肆】

    这样一来,卵觉就开始了与其他世界的沟通。世界并不只是他所处的这一个,而是具有很多很多,或被称作“膜”,每一个世界里面(或膜层上)都居住了一个胎儿,当然,个别的世界中,也同时生长出了两个甚至三个胎儿。这些一个个的小小世界就是那个大社会的基本单位,但世界与世界之间,被或大或小的空间隔开,像湖也像海,这是胎儿们的身体无法逾越的,犹如我们曾经无法从一个星球去到另一个星球。

    阿尔法先生说:“我的孤独感逐渐缓解了。但通过学习很快意识到,孤独并不是世界上惟一的问题。”

    教导者告诉卵觉,对存在的探索并无止境,因为根据推测,社会又被一个更大的虚空所包裹,那阻隔胎儿们彼此发生身体接触的“湖海”,便正是组成这虚空的骇然部分。这对于卵觉来说,一开始是难以理喻的。就像深海中的鱼类,怎么去想象天空呢?胎儿为这样的问题而苦恼,会整天一动不动地陷入冥想。

    除了认知外部世界,对于文明的内部情况,胎儿们也越来越熟悉了起来。卵觉渐渐知道了,胎儿社会具有分层结构,那通常要根据胎儿发育的阶段而论。居于高端的,被称为“胎儿头头”,至少是七八个月以上的家伙,眼睛能够睁开,头发开始生长。头头并不是一个,而是一群,堪称社会中的“老年”成员了。他们用电脉冲把大脑连接在一起,形成了松散的所谓

    核心组织,对整个胎儿社会的发展负有监控和引领之责。发现者、教导者等成员,都在头头的指令下行事。另外,社会中还有一个特殊群体,大致相当于成人世界的“科学共同体”。一些在认知方面走得更远的胎儿,思考起了更为艰深的问题:胎儿们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意识是怎样产生的?有没有灵魂的存在?什么才是那个虚空的本来面目?它的起源在哪里?其实质是什么?它有没有自己的目的?······通过反复的讨论与研究,产生了一系列的“宇宙模型”。

    “模型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有一些十分接近于出生后看到的真实情形。”时隔百年,阿尔法先生仍然感慨不已。我忽然觉得历史触手可及,真实无虚,并非人们通常以为的过眼烟云。

    阿尔法先生坚持认为,胎儿对于存在本质的认识,更加接近于真理,“要比你们那位爱因斯坦教授的理论更加贴切。”因为,那样一种对宇宙的直观把握,只有在羊水中能够生发。如果成为了行走在污浊空气中和恶臭大地上的成年人,则最敏感的思想触角坏掉了,脑子一片混沌和锈蚀。因此,不少胎儿逐渐认识到,世界果然从无中产生,然后,进入循环,经历成长。“但没有什么婴儿宇宙,也没有什么弦的颤动,能量的涨落也不是你们描述的那种样子······”阿尔法先生缓缓地说,而就现实中的情况来看,胎儿社会也发展出了人口学。他们推测出,已知全世界的胎儿共有三亿。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值。但这么多的胎儿,除了依靠电磁波的联系,大家彼此看不见,也无法依靠身体来互相接触。胎儿基本上是不能活动的(除了在子宫中微微抽搐身子)。因此他们最重要的活动,就是想问题。总是有相当数量的胎儿,把他们的思考发展到了妙不可言的水平。

    “这种思维与成人世界的不同,它缺乏理性逻辑,更类似于一种超觉冥想。你见过和尚打坐吧?”卵觉深情地回忆说。

    我无言以对。那么,每一个胎儿,其实都是一个潜在的佛陀吗?每只子宫就是一座佛龛吗?后来人们所做的那件事情,真的是在弑佛吗?所以才讳莫如深、闭口不提吧?但我不安的并不仅仅于此,而是当阿尔法先生像一头朴实的老黄牛那样淡淡吐出“成人世界”这个音节之时,我体会到的极大别扭,它在我与阿尔法先生之间竖起一堵无形之墙,使我们的交流最终无法突破一个世纪的时空阻障······那么,子宫中的所谓思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过程呢?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疑,还是先不要往佛陀那里瞎联系吧!我于是去考虑鱼类,有了自我意识的鱼类,从鱼眼中,有人不也是自称看出了人的眼神吗?据说,胎儿在其成长的各个阶段,会呈现出自然进化史上的不同物种形态,比如最初就很像是两栖类或者鱼类。

    “现在回想起来,思想,也就是如同在深水中用鳃呼吸那样的感觉吧。湿滑而滞重,也具备甘油般的启蒙性,并带有水草的慧灵味儿。这便是胎儿思想的特质吧。”

    终于,阿尔法先生把这样的话语说出来,才使我稍微松了一口气。根据他的描述,到了胎儿文明的后期,胎儿头头们已能在宏观层次上,把每一个意识体通过超觉冥想看到的景观叠加起来,在脑海中形成一幅接近完形的图画,再把它向所有的处于联系网中的胎儿返传回去。这也许不能改变他们的现实处境,但是人人都从中获得了精神上的愉悦。“那是我们的黄金岁月。”阿尔法先生说。

    而在另一些方面,胎儿也取得了进展,比如纯粹知识的领域,包括逻辑认知的节点——这对习惯于直觉思维的胎儿来说是一个很大也很难的突破。胎儿中的“学者”群体终于整理出了世界的历史。据推测,它总计长达四十亿年。地球生命的整个演化过程,说起来,可以用十个月的时间,浓缩在子宫中完成。所以,胎儿通过回忆自己的一生,就读通了这段轰轰烈烈的历史,在宇宙的大书中,它原本只是很短的几行字呢。

    于是,在阿尔法先生声情并茂的讲述中,我看到了,那些最初的胎儿,那些深度睡眠中的鱼类,那些无动于衷的爬虫们,那些微微挣扎的蝾螈之辈,在他们看似风平浪静的大脑中,激荡着远古海洋和沼泽中的炽烈争战。地球上所有的灭绝物种已然在小小的子宫里复活,在这块方壶天地中竞争而互助着生存。他们就这样灵巧、厚重、细腻而威严地融入了时间的长河,洄游其间,自由嬉戏,不似成年人,不再记得历史,并把它刻意销毁和忘却。

    【伍】

    但即便这样,灾难仍然是子宫世界的主题。实际上,胎儿社会经常性地处于危险的威胁之中。与成人们平时夸耀和认定的不太一样——他们总说孩子们是最幸福的、最宝贵的、最受庇护和最受爱惜的,子宫世界其实是非常的不安全。正在冥想中的胎儿,有可能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死亡。母体会发生多样病害,严重时会直接中止胎儿的生存。而根据所处的具体空间、地域和环境的不同,胎儿的情况差别也很大,应对危机的能力便不一样。

    “后来我降生并长成后,才逐渐弄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譬如胎盘早剥和过期妊娠,就会导致的胎儿因缺氧而窒息死亡。母体在妊娠期间罹患急、慢性传染病如伤寒、疟疾、急性大叶性肺炎、流行性感冒等,细菌毒素自母血经胎盘进入胎儿体内,都会使胎儿因中毒而夭折。成人世界的环境污染、科学实验和战乱暴行,也会直接导致最不幸的后果。但当时我们呆在母亲的体内,又哪里知晓这些险恶不测呢?更谈不上提防了······实际上,就算是母亲,关键时刻也不能保护她的孩子啊。”阿尔法先生满怀沉痛而愤愤不平地说,有些胎儿生来便命运凄惨,那是当受精卵很不凑巧地着床在宫腔以外,如输卵管、卵巢、甚至腹膜上的时候。当然,这都不能与另一种更为恐惧的相比,那便是生命像气泡一样骤然破灭,“流产——用你们的话来说”。

    许多健康的胎儿被莫名其妙地吸走,强大的漩涡般力量刚烈迅猛地来自世界下部,不打招呼,不作商量,而这常常竟是出自母亲的主动意愿。“这就是残忍的负压吸宫。把个比xxxx还生猛的大针筒狠狠戳进来,就把人一吸而走,把人撕成碎片。可曾想过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还有直接钳走的。冰凉坚硬的金属物体,蛇一样悄悄伸进来,极其准确地一把夹住胎儿,再用大力生生扯拉出去,一路上滴淌鲜血。有时,会噼啪地弄断小树枝一样的骨骼。另一种,并不使用器械——这事儿连我也听说过,在卵觉那个时代,成人使用米菲司酮一类的药物,令它进入母体,“以假乱真”,很快与孕酮受体结合,从而使孕酮因不能与使之发挥作用的受体结合,而丧失其生物学效应,胎儿的生命忽然失去了孕激素的支持,于是发生退变,最终流产。

    好了,不多说了。子宫中多少独立而伟大的思想因此而夭亡。卵觉和他的同伴对此无能为力。这就是成人面对生命的真实态度——说起来挺难听的,完全从自己的利益来考虑,可他们竟还到处宣称“生命第一”呢。听闻阿尔法先生讲到这里,我便不安起来,仿佛明白了诸多现实问题的症结。我看清了人生的两面性。我想到了平卡斯谷上空的昏星黯月。从那漆黑如母腹的宇宙深窟中,从那些令人自卑的巨大星系中,从那些超级黑洞的吸积盘中,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忽然伸下来一把把薄薄锋利的银色钳子,把正在埋头行路的我们一把捉住,活活拽离地面,夹入某个陌生世界,虫子一样扔进时空的垃圾桶。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无常么?我终于知道了确有其事,不禁悲由心生。

    而就单个的胎儿而言,如能顺利地完成毕生之旅,则他或她的寿命也只是十个月。“月份”这种纪时方式并不是胎儿社会流行的用法。这只是阿尔法先生后来出生到成人世界之后,所习得的新的时间概念,现在他只是借用于此。那么,胎儿所具有的时间概念是怎样的呢?据说与黄体的生长有关,并在他们的基因中形成定时器,但确切的表述法已无从得知了。总之,短短十个月后,世界会发生一次剧烈的收缩,胎儿就走完了一生的路程,他或她的生命就自然地结束了。他们完成了对生与死的最后看法和感受。

    “作为胎儿,并没有诞辰一类的概念。对于胎儿而言,出生即意味死亡。”阿尔法先生说。

    “难道,出生到我们的世界之后,就不再记得做胎儿时经历过的一切了吗?”我感到毛骨悚然,但这也一如所料。

    “正是这样。正如成人死亡后通过轮回而投胎转世,也不再记得上世的事情。或者如同我们一觉醒来,不再记得昨夜之梦。这种现象至今尚无法从科学上得到圆满解释。你应该去研究这样的关系未来的重大课题,而不是来询问我那些已经成为既往的琐事。”

    “死亡”的过程不会很长,在最后一刻,单个胎儿的电磁场会从世界上完全消失。这个胎儿也就从社会的花名册上被抺除了。在如此短短的过程中,有的濒死者会设法把自己的感受传输到其他世界,让伙伴们能有所体会,有所感悟,有所准备。而别的胎儿往往也会认为那是他或她在呼救,但这时谁都束手无策。阿尔法先生说,那是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或者牵引感。可以觉察到,彼方那个可怜的胎儿在拼命挣扎,抗拒出生。但到了最后,忽然一片空白降临。所以,出生,正是一种凄凉无味,正是一种惨烈,毫无快乐、新鲜与激情。我想这当然也可以说是视角或立场的问题,作为胎儿,他们从身份上讲,并不等同于在产房中喜悦而紧张地等候这一刻到来的父母,所以一见到光线,他们才要惊惧号哭,而从不曾欣狂大笑。卵觉说,他还在子宫的时候,每当有同伴离去,他便会很伤心落寞。他想到自己也会走上那条不归之路。

    “从无常中我们进一步体味到了宿命,认识到了那个莫名虚空的可怕。这是从身为胎儿的那一刻起,便要准备接受的无奈现实,是连头头们也无法避免的结局。”阿尔法先生现在说起来还是心有余悸的样子。

    我想,作为成人,我们也常常感叹人生苦短,觉得世界是一个莫名的压迫。但又有谁真正认识到了,从做胎儿起,就已经无法抗拒地接受了这场安排呢?因此,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我不禁对胎儿们在短暂的一生中直面命运的严肃态度,感到钦佩,并生出敬意。他们都是我们的先辈啊,他们曾经比我们更有尊严地生存过呢。就听阿尔法先生讲,这便是胎儿世界所有科学、哲学和宗教的基础。

    与忽然袭击的流产一样,生命的终结同样是从世界下部开始的。恐惧随时都如同利剑倒悬。不管是像鱼类,是像两栖动物,还是像其他的什么,新皮质也好,爬虫复合体也罢,都时刻深浸于湿黑不安之境。卵觉也曾经在自己的世界中试探过。他微微伸动脚板,便觉察到下部确有一个柔嫩的隧道或陷阱。它是潮润的,发出淡淡的甜腥味儿,也常常很肮脏,秽物流通,不见阳光。这便是个体的归宿之处。生命在结束时,就要从那里脱落出去。这个小小的区域制造了强大的引力、磁力和诱惑力,也可以说是一个地狱。

    “记得,我们管它叫做虫洞。”阿尔法先生记忆犹新地说。

    虫洞永远在微微地蠕动,连通了那个陌生的虚空。生命之花便在虫洞尽头的红色悬崖上寂寞地开放,并以十月为期而荣枯。也许,真的有可怖的亿万虫子从下方爬进来过?然而,就是这样,后来,有的胎儿,也会对这一部位产生自虐似的迷恋,引发更加强烈的探究冲动,结果因用力过猛,从相反方位导致了输卵管的破裂,葬送了自己蚍蜉一样的性命。

    但思想就在这样的磨砺中,不断地向深度开掘。

    【陆】

    那些暂时没有死去的、并摆脱了孤独的胎儿们,愈发加强联系,互相学习,悉心了解同伴的感受,共享知识,在封闭而隔绝的环境中全力成长。重要的是学会保护自己,懂得如何在有限的条件下,最大限度地吸取营养,补充能量,累积资源,并避免受到意外伤害。

    “一般认为,如果个头大、体质强,就不容易遭受外来病害的侵袭,并能在一定程度上抵御流产的威胁。”阿尔法先生说。

    交流也格外重要,这对于提升智力有好处。年长者的教诲是有益的,虽然,能够与胎儿头头接触的人并不多,他们堪称真正的智者。

    “然而,在子宫中那么一个局促狭小的地方,智力的发展究竟又能从根本上解决什么问题呢?胎儿社会能够制造出汽车、飞机或者太空船么?也许,需要的不是有关世界的抽象化哲学解释,而是考虑如何行动起来,以改变现实的窘迫处境吧。”我这么说,潜意识中也许略带嫉妒。

    闻此言,阿尔法先生的脸上显出几分无辜的神情,他随即咯咯大笑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笑,他笑得就像一个满怀荒诞感的孩子。实际上,在文明的后期,发展出了超能力的胎儿,已掌握了调控母体激素水平的办法,甚至可以凭借意念力修改染色体,对由放射线、烟、酒、滥用药物、各种有毒物质(如苯、铅、汞、砷等)造成的损害进行修复,避免令自己成为畸胎。在科技进步的同时,胎儿社会也产生了原始的宗教信念。这缘自死亡。当某位胎儿的电磁场消失时,活着的群体便做起祈祷,祝愿那个远去的小家伙,在另一个世界中,能够过上好日子。

    阿尔法先生说到这些的时候,多次停住,陷入沉思。他现在也是身处“另一个世界”——那个属于成人的连续时空中了。他永远地脱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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