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表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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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篇小说 表姐-1 (第1/3页)

    表姐是个对事情十分苛求的美人儿。她衣食无忧,父母给她留下一套位于郊区的小平房。那是一座很有情调的盖着琉璃瓦的房子,房子的后面还有小小的庭院,庭院里有个葡萄架。夏天里,绿油油的叶子间探出一串一串的紫葡萄,坐在那下面乘凉,闻着茉莉花的清香,看着屋前大片的稻田,真是赏心悦目。表姐用不着工作,她的工作就是侍弄她的花园似的庭院。三十多岁的她穿着工作服、手执一把大剪刀在阳光下修剪小灌木的样子真是显得英姿勃发。随着她优美的动作,额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然而有时我仔细地观察,却看见她那苍白的脸上显出一股疲惫之情,她似乎并不是真的沉醉于眼前的田园牧歌似的悠闲生活,倒像要通过体力劳动来忘却一些事。

    我常想,表姐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她向往什么样的生活呢?从我与她的闲谈中,她已充分地显示出她对男人缺乏应有的兴趣,当然也不是特别反感,就只是没有注意到他们而已。对于个别来骚扰她的无赖,她也不过是感到一阵惊讶。她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了。至于她自己有些什么值得她忧心忡忡的事,我总是没法准确地猜到。比如前些时候,她全身心地沉浸在一封信件的书写之中,那封信是写给她住在同一城市里的高中时候的女同学的。表姐给我看了信,还对我形容那位女同学:"她像柳絮杨花般轻柔,一举一动从来不留痕迹。"表姐的信其实写得很老套,无非是俗气的叙旧,充满了可笑的客套话。总之她写得很幼稚,完全不像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写的信,倒像一个识字不多的村妇。我迷惑地放下那封信。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口气,我也不满意,这是封发不出去的信。"她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沉思地说,"可是我在这里费尽了心思给她写信,不就是为了发给她么?我想表达我对她的感情。"

    "那就发出去吧,我帮你去发。"我说。

    "当然不行!"她激烈地喊道,一把抓过那封信,撕了个粉碎,然后扔进了字纸篓。她激动得脸都泛红了。

    在我的记忆中,那封信写了一星期,最后也不知发出去没有。

    她对于园艺有种病态的痴情。她想培育出一种紫蓝色的玫瑰花,她一连栽了好几年,都没有成功。当然所谓没有成功只是相对于她想像中的颜色来说的。在我看来,那些花儿妙极了,有的是典雅的灰色,有的是热烈的红色,有的则是色情的黄色。她一概不满意,愤愤地用锄头将花儿全部刨掉了。就这样,她满怀希望地下种,然后充满绝望地毁坏。有一天我乘她没注意偷了两株黄色的玫瑰往家里走,谁知被她发现了,追上来抢过去,恶狠狠地摔在地上,还口出粗言,说我这样干是"找死"。当时我真被她吓坏了,她的脸涨成猪肝色,两只眼睛喷火。

    虽然有这些无法理喻的弱点,表姐在我眼里仍有超凡的魅力,我从未见过像她那样意志坚定的人。她开玩笑地称我为"小男孩",锲邢匀皇蔷痈吡傧隆N衣杪枰蚕不端?不同她来往,只是私下里议论她。我妈有次说起表姐是在一个雷雨天出生的,落地之际凶猛的哭声压倒了窗外可怕的雷鸣。"这样的女孩来到世上是要克人的。果然,克死了她的父母。"妈妈摇着头说。她的表情与其说是责怪,不如说是赞赏。

    在我二十岁、表姐二十四岁那年,我看见表姐经历了一次恋爱。男的是一名园艺工(我想表姐的园艺就是从他那里学来的)。他们恋爱的时候,两人总是久久地抱膝坐在玉米地边,既不拥抱也不说话,至少我没看见他们有亲昵的行为。他们也似乎不避开旁人。恋爱期间,表姐神情恍惚,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似的。过了不久,那男的失踪了,表姐倒显得快活而镇定了。我记得她当时对我说过,她的男朋友"给她精神上太大的压力",她之所以同他坐在野外就是为了避免同他有亲昵行为,现在他不见了,她倒觉得自己是真正爱过他的。那时我太年轻,觉得她说的都是歪理,是装模作样,我就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算作表态。然而她竟然再也没有恋爱过。以表姐的条件,是很能吸引男性的,所以直到现在,仍有一些男人围绕着她,他们明知没有希望,还是跃跃欲试地在她面前显示自己的魅力。这两年表姐脸上的轮廓变得僵硬起来,皮肤也显得有点干燥,但我觉察到她体内的活力正处于上升阶段。现在她不愿同人交际了,干起事来也更走极端了。

    一年一度的春节到了,我又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每逢春节合家团圆的时候,我就有种离开的冲动。一般我都是往南边去,在海边旅馆租一个房间住下来,然后关在里面研究棋谱。也有那么两次我带着新交的女朋友出去,但两次均是在中途不欢而散。第一任女友就是这么吹掉了,第二任女友至今还藕断丝连。

    今年春节我有个大胆的想法,我打算约表姐一块出去旅游,我心里有很多迷惑的事情想同她探讨一下。我一提出这个建议,表姐立刻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她说往年她的春节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过去的,生活日程同平日没有任何区别,她也很想"猎一下奇",现在能同她的"小表弟"一同出游,她非常高兴。

    我们在火车站见面时,我看见表姐仅仅带了一个随身的小包,里头大概装了几件换洗的内衣。她穿着家常的衣服,那就是她平日里搞劳动穿的牛仔服。火车还没有开,她的表情就显得有点六神无主了。我暗自思忖:表姐长年累月呆在郊区的小屋里,几乎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今天对于她来说该是个重大的转变吧。我一直以为她对旅行有种厌恶,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她之所以从未外出,恐怕还是另外的什么原因。

    我引领着她找到了我们的卧铺。我把我的皮箱放到架子上,表姐则始终搂着自己那个小包坐在她的铺上一动不动,紧张地注视着周围。我的铺在她的上面,我同她并排坐了下来。为了使她的情绪松懈下来,我起身为她泡了一杯茶递到她手里。

    "啊!"她抱歉地笑了笑,将怀中的皮包放到枕头那边。

    "表姐这是第几次到外省去?"我问。

    "第三次。第一次是我刚生下来不久,父母带我去看望爷爷。第二次是我一个人旅行,护送父母的骨灰回老家。"

    表姐说话时眼珠还是滴溜溜地转,警惕地看着车上来来往往的人。

    "老家的情况现在如何?"我说着话,竭力想分散她的注意力。

    "不知道。我同那里的任何人都没有联系。"

    突然,她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眼睛发了直,我四下环顾了一阵,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她却涨红着脸压低了声音对我说:

    "那家伙在这里来来回回地走。"

    "谁?!"

    "嘘!"

    她搓着双手,紧张得坐不住了似的。我从未见过表姐像这种样子,她遇事冷静,头脑十分清醒。好在这种情形持续了不久,她就恢复了正常。那天夜里在火车上,我听见表姐睡得很死,她甚至发出了微微的鼾声。她在睡梦中丧失了所有的警惕,连那只随身小包都被她拂到了地上。我在幽暗的光线里弯下身帮她捡起那只包,她却突然坐了起来,像不认识似的瞪着我,不高兴地说:

    "你在干什么?"

    说完又倒下去睡觉了。

    我听见车厢里充满了喃喃低语,似乎大家都在说梦话,那情形使我产生一种梦游的感觉。我去了趟厕所,回到卧铺时,看见表姐又将她的包扔到了地上。这一次我懒得管了,我爬上我的铺,躺了下来。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听到表姐在下铺死劲地磨牙,好像对谁恨得咬牙切齿似的。我想,人真是会伪装自己啊,即使是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不也仍然像陌生人一样么?在半夜,在这个无法确定地点的场所,什么都是可能的吧。

    天一亮我们就到了滨海小城B城。表姐显得有点憔悴,她抱怨说没有睡好,因为"火车上那家伙"来来回回走了一夜,使得她一刻也不敢放松。我对她说我听见她发出鼾声了呢。她瞥了我一眼,说,那是她故意发出的声音,就是为了骗我这类人。我回想起她夜里坐起来那副凶相,似乎明白了一些事。

    B城的冬天很暖和,树叶绿油油的,街道旁的林**上甚至有两对异国的伴侣在跳舞,地上的录音机里头放出音乐。我们订的旅馆就是我常去的那一家,正好在海边。来到楼上房间,从窗口望出去,阳光下的沙滩银光闪闪,那些沙子又白又细,海鸥也很多,成群地飞往前方的一个小岛。因为是春节,旅馆里非常冷清,好像来的顾客总共只有我和表姐两个人。这正合我的意。以前我住在这里时,整个旅馆也就两三名客人。厨房里有一个小灶,有一名老厨师专门为客人做饭,厨师自己也同客人一起吃,这样就显得有点家庭气氛了。我记得有一次那厨师老头还在餐桌上点了两只红蜡烛,席间他还唱了一支难懂的山歌。真是一位和善的老人。

    我们选择五楼靠东头的两间客房,为的是可以清楚地观看日出。

    上午我好好地休息了一下,一觉睡醒已经到了下午。当我起身拉开窗帘看外面时,我被吓坏了。我看见表姐正在往海里走,她就穿着她那身工作服,海水已经淹到了她胸口。她是不会游泳的,我记得有一次她在游泳池里差点被淹死。

    我猛力推开窗,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狼嗥。表姐没有反应,还在往前走,海水已经没过了她的头顶。我顾不得还穿着内衣,发疯一样跑下楼,边跑边吼:"救人啊!"楼里只有厨师和守门的传达,他俩也跟在我身后跑。

    我跑到了海边,但是哪里有表姐呢?显然她已经完蛋了。我眼前发黑,既恐惧,心里又对她充满了怨恨,我抱头坐在了沙滩上。厨师和传达见我这个样子,也都蹲了下来安慰我。

    "你不要过分自责啊,你表姐只是利用了你嘛。"厨师轻言细语地说。

    我稍稍抬起头,看见了厨师脸上意味深长的表情,我心里颤抖了一下。

    他俩走过来架起我,好像我是一个重病人似的。于是我就这样被他们架回了旅馆。我又躺到了床上。厨师说了一句:"你好好呆着吧",然后顺手带上了门。

    我在床上想着刚发生的一切,心里还是恨恨的。我恨表姐,也恨这个阴险的厨师。这个老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行起事来怎么会就像他是我的家人一样?表姐选择了这样一个地方来死,倒真好像是利用了我。出了这种丑事,我当然是没有心思吃饭什么的了。妈妈会怎么想?我反反复复地想这件事的始末,我记起了表姐答应我出游时的神情。当时她眼里发出贪婪的光,那是马上要去捡一个金元宝的那种贪婪,完全不像她平时冷漠的样子。我本该注意到她的反常的表现的,但我硬是没有去细想。还有她后来在火车上的那种变态,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哪里还像个矜持的美人儿?不过就算当时我注意到了她的这些反常,我也不可能预见到她会利用我对她的信赖,摧毁我宁静的生活,将我推到火坑里。在我的印象中,她绝不是这样狠心的女人。但是一想到她那位男朋友失踪的疑案,我又对这一点没有把握了。也许她就正好是一个这么狠心的女人呢?我十二岁那年,她为了锻炼我的胆量,将我骗到很远的大山里头,她自己却跑掉了。我还记得我哭着在山里乱转,脸上被柴草刺得流血的情形。奇怪,那一次我对她一点怨恨都没有。后来我们终于在山脚下重逢,我如释重负地听她反复数落我,自己也认为错的是自己。一直到此刻再想起这件事,我才判断出那是她的诡计。表姐因为长得美,所以对任何事情从不迁就,这种性情弄得她额外烦恼和痛苦。我觉得她本来是可以生活得很满足的。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显示出不一般的才能,曾一连在好几次服装设计大赛中获得最高奖。可她很快就摒弃了服装设计,迷上了园艺。终于,她成了无所事事坐吃祖业的单身女子。我不知道她的爱好到底在哪一方面。前年她对象棋很上瘾,一连几个月把自己关在房里研究棋谱。她的坚持到了今天的兴趣是园艺,但她并没有完整的规划。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疏于照顾庭院里的那些花草,任它们枯萎。而且她往往在春天里花卉要下种的时候心情不好。我推门进去,看见她坐在黑洞洞的房里,胳膊一动一动的。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织一张渔网。我又问她哪里有鱼捕,她就勃然大怒,指责我,说我经常问些不该问的蠢话。我站在她那被弄成了密室的房间里,心里很压抑,就找了个含糊的借口退出来了。据我观察,表姐根本没有去捕鱼,后来我去她家里,也从来没看到渔网的影子。春天已经过完了,她才开始给花卉下种。然而她培育的花儿还是很漂亮,这是因为她在工作时总是有一个接一个的灵感冒出来。似乎是,她种花时,自己就变成了花,她设计服装时,自己就变成了那些捉摸不定的、飘逸的服装。想到这里,我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压在心头的石头松动起来。我想,也许……

    我的肚子忽然饿起来了。我走到楼下的餐厅里,看见厨师和门房正在那里闷头喝酒。我默默地在他们当中坐下,厨师递给我酒杯、碗和筷子。我先吃了一通菜,然后开始喝酒。那酒是家酿的米酒,似乎度数很低。我喝完一杯,厨师立刻又替我斟满。三杯酒下肚,我的苦恼就消失了。厨师的身影在我眼里渐渐缩小,门房则不见了。我又替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喝了一口。这时我看见厨师蹲在桌上的杯盘之间,正将自己那张粗糙的老脸浸到一钵子汤里头去。然后他抬起汤汤水水的脸,朝我猥亵地笑起来。

    "你的表姐,真是个会享受的人啊!"他乐呵呵地说,"我和她,就在这厨房里干了个痛快!"

    "她和你?!"我脑子里在轰轰地响。

    "她如今是我的女人了嘛。"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又到了海边的,好像是厨师把我推出来的。我沿着白色的沙滩慢慢走,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走着走着,我又看见了厨师,他的身体只有一只鸡那么大。他蹲在沙滩上挖一个洞,那洞大概放得下一只高尔夫球。他用细小的铁铲聚精会神地挖,根本不理会我站在旁边。我发现厨师虽然老了,身上的肌肉还很丰满,也许他面容的衰老只是种假象。我转过身看了看,我们的位置正处在表姐投海的地方,我就是从五楼的那个窗口看到一切的。我离开了厨师往前走,我的情绪异常兴奋,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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