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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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2) (第1/3页)

    “不是不是!心里难过。打了对折,还是没人来买……今天去了越成衣铺,竟然大刹我的价,要我让利三折,简直是要我白送呢!”

    “胆晴,还是为了这几段料子呀!”李太太笑了,表情开朗得像三伏天里的太阳,“不要放在心上,小意思,小意思!”

    “口气真大!”李步正哭笑不得地,“你以为我们是开着永安公司先施公司呀?一爿小小绸布店,亏得起吗?”。

    “我早就说过你了,你这个人呀,一辈子不会有大出息,一辈子只可以当个小老板…”

    “嘿嘿,”李步正苦笑着,“你说也没用。你也只好一辈子当个小老板娘了。再想重新嫁,嫁个大老板,也来不及了。”

    “我来不及,我女儿来得及!”李太太一点也不动气,依然兴高采烈地,“我女儿不像我,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对自己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雅致万分的戏文里的台词非常得意,噗地一下大笑起来。李步正也忍俊不住了。你还千古恨哪?他想。你照照镜子去,一张大脸像钢精锅盖似地,扁得只有鼻子如同锅提子稍稍突出一点点!幸而可心像爹,不像娘!要不然,那大表姐,阿源的母亲,还会肯要可心做沈家儿媳妇吗?

    紫藤端了饭荣进屋来。

    李太太并不避讳她。这丫头已经调教得够贴心、够圆熟的了,虽然不姓李,倒也差不多是自己家的一份子了。李太太当了那紫藤的面,叙述了自己一个下午陪着沈太太闲聊终于摸到沈家家底的过程。

    “你说得不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说,“几代经商,加上你大表姐姐家是过去的官宦人家,了不得的积蓄呢!金银首饰,一把把的!”

    “就说那座沈家花园,也值得几十万!”李步正说,

    “房产而且看涨。”

    “这都是露在面上的。其实还远不止!今天我见到了阿源他爸的遗嘱了。”

    “是吗?都写了些什么?”

    “这……我看不大懂。不过附了一张家产清单,除了房子和工厂之外,美国和香港银行里都有存款……我也不好意思让大表姐抄一份给我呀!”

    “表姐怎么想起来把这个给你看了?”

    “嘿,还不是让我心甘情愿地早早把可心送过去?显显富呗!”

    “我表姐可不是个喜欢显富的人。她是把我们当成自己家人了……她聪明着呢,知道她自己……知道可心快接她班了……”李步正突然感到鼻子有点发酸,声音也梗塞了起来,连忙低头吃饭喝场。那场似乎一下子变成了。

    李太太这回例并没像以往那么敏感。她沉浸在兴奋和自豪之中,赛似在股票投机中发了一笔意外之财。“所以我让你想开些,”她说,“何必为那几段发霉的布料愁眉苦脸,弄得一天到晚垂头丧气像是遭了抢一样呢?比起我们可心马上就要到手的家当来,几段布还不是九牛一毛…不过可惜了那水泥厂,让东洋人抢去了!”

    “不是抢去,是军管。”李步正嚼着饭说。

    “一样的。你表姐说了,所有的赚头统统不归他们沈家了。”

    “也不尽然……”李步正想解释,但觉得解释起来太复杂,也便闭了口。

    “不过,日本人难道还会总这么占下去?不会的,早点晚点,日本人总要滚出去,华申厂还是沈家的!”

    李太太对抗战必胜的信心令李步正吃了一惊:“我大表姐这么跟你说?”

    “哪里呀!你那位表姐哪里懂什么国家大事!她只会咳嗽,只会哭,只会一心一意地想着快点讨我们家可心过去。这话是张先生说的。他今天来过了,看见可心不舒服,没上课,就只是闲坐了一会。他说,北边的抗日军队,不知道是八路还是九路,还有南边的,好像是四路军,打过好几仗了,日本人吃了大亏了……”

    “行了行了,”李步正不快地说,“这张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太喜欢谈政治!你教你的书便是了,要谈政治,就回你的报馆去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李太太一本正经地说。

    庄严的口号出自李太太之四,连收拾了碗筷正走出门去的紫藤也感到汗毛凛凛地。

    紫藤跨进后厢房,见李可心已经侧卧在床上了,脸冲着墙。

    她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拉过一条毛巾毯,想为她盖上。

    不料可心却猛地翻过身,支起半个身子,带了哭音喊:“收拾房间!快给我收拾掉!我不要看!……”

    她的脸又黄又白像一块龙头细布,脸颊两边却可怕地鼓了起来,整张面孔像肿了一样。她的一双平常日子里恬静镇定的眼睛如着了火般,充满了血丝,可怕地瞪着。她的几乎没一点血色的嘴唇簌簌地发着抖,好似北风里的树叶子。紫藤从来没见到过她的这种样子,吓坏了。

    “可心姐,你躺好,躺好!”她扶住可心,抓过枕头为她垫好背,“我马上就收拾,只要一会儿工夫,马上就好的!”

    “统统拿开!拿开!”可心咬着牙说,“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我知道,我知道。”紫藤嘴里应着,手里不停地忙着。

    房里的确显得比较凌乱。三个雇来为可心裁制嫁衣的红帮裁缝刚走。李步正相信人们对裁缝剜扣布料的说法:“裁缝不利布,裁缝老婆光屁股”,坚持让裁缝到家里来开工。已经好几天了,裁缝们都是在前厢房里干活的,但今天下午要量体裁市,就在后厢房里折腾了半天多。平时收拾得井然有序的房间,弄得一片狼藉。

    她将桌上几段布料垒在一起,像平时帮了可心整理书籍一样,一段一段地整理齐,顺手又把几块已经裁成衣片的搭在椅背上的料子扯下来,三下两下叠折好,也归为一堆。然后她开了五斗橱门,将这一大抱花花绿绿的东西放进去。之后,她抓起扫帚,把地上的布角头扫到门边,用簸箕撮走。做完这一切,她转动着她那小小巧巧的身子,一手抓一手抱地将房间里的东一件西一件摊着的好几件衣服——都是用来做裁剪时的样子的——统统拥在自己的胸前。她抱了这么一大堆几乎要淹没了她整个人的外套呀旗袍呀大衣呀长裙呀什么的,移步到安了一扇大玻璃穿衣镜的红木双门大橱前,伸出一个指头勾开了橱门,然后将它们一古脑儿地先推了过去。腾出了身子,她再从橱内上方安着的横档上取下一只只竹木衣架,将衣服一件一件地挂上去。

    她听见那边红木床上安静了下来。

    她手上不停却转过了头去瞥了一眼,看见可心又倒过身去把脸冲着墙壁了。

    十六岁的紫藤像六十岁的老太婆一样地,轻轻叹了口长长的气。

    这么长长地叹气,在她还是平生第一遭。

    李可心刚才那么失控地大发作,在紫藤的记忆中,也是第一次。

    李可心反常的样子,令紫藤想起了后弄堂里的一个神经病。也是女的,本来也是很漂亮报体面的,一个烟纸店小老板的女儿。听说是正巧在去年打仗时回川沙的外婆家去,被打进村子来的日本兵了。后来就发了神经病。脸也是一片青黄,终日里肿鼓鼓地。眼睛里也湖满了血丝,整天瞪得大大地。大发作的时候,也是嘶哑了嗓子吼,咬牙切齿的。

    紫藤真为她的可心姐担心。

    紫藤已经明白李可心的处境了。

    尽管她早已知道可心姐跟教英文的张先生很要好,要好得不像是学生和先生了,但她毕竟不太懂、也不太敢、所以也不去往那个地方猜。可是今天,她终于明白,他们俩,还真的像戏文里唱的、书里写的那样,走到那个进退维谷、左右两难的境地去了。

    一大早,李步正胡乱喝下一碗粥,只咬了半截油条,就匆匆出了门,自然还是扑向沙市口的仓库去了。

    三个裁缝到。李太太让他们在前厢房开工,自己寸步不离。她倒未见得在乎那布料。她是怕裁缝做得不地道:针脚不密啦、锁边太窄啦、袖口不用倒扣外啦,等等。李太太特别讲究衣服的做工,丝毫不肯马虎的。这段时间里,她赛似日本纱厂的拿摩温,比那三个捏针走线的人还专注辛苦。

    紫藤为可心下了一碗自己擦皮自己包馅的小馄饨,端进后厢房。

    可心以往吃得清淡,而且喜欢甜食,近期却爱吃肉,爱吃咸的。紫藤发现了这个变化,就总是顺着她的心意变花样。忙是忙了些,但见那可心吃得有滋有味,即使偶尔打打干呕,也不再如前次去沈家花园那么吐了,紫藤倒也乐意。

    可心埋头吞下了几个小馄饨,进食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不好吃吗,可心姐?”紫藤问,“要不要撒点胡椒粉?”

    “不用。”可心回答,依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紫藤不再多嘴,转身整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她看见了一封封了口的信,信封上只有“张宗元先生亲启”几个字。

    “张先生或许还没回上海呢!”紫藤说。

    可心让她去报馆找过几次,还拨过电话,报馆里的人说,张宗元去沪宁线一带采访,调查年前战事中中国实业界的损失去了,十天半月回不来。

    可心沉默着,顾自吸着领,面无表情。

    “不过,”紫藤又说,“我再去看看,或许正好昨天回来了呢!”

    可心从碗上抬起眼睛来,目光正好与紫藤相遇。她的苍白的脸莫名地浮上了一层浅浅的红晕。紫藤的善解人意,既合她心意,也让她很不舒服。她不喜欢这供她使唤的小丫头如此敏锐地一语中的道出了她的心愿。她默了默神,开口道:“许多天没来上课了,英文岂不要荒疏了?……”

    话一出口,她就好不懊恼。紫藤是什么东西?还须向她作解释吗?

    “去走一趟。”她用冷冰冰的命令口气说,“送这封信。要是人不在,信带回来。”

    “好的。”紫藤应着,“我洗了碗马上就去。要是张先生在,我还可以马上拉了他来。”

    李可心一肢无可无不可的样子,管自用手绢抹嘴,不搭一句腔。

    熟知她脾气的紫藤明白,这是默许。

    紫藤真把张宗元给叫来了。

    也是巧,她刚到报馆门口,就见张宗元扶了个鼓鼓囊囊的大公文包,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兜头拦住了他,把信递上去。

    张宗元拆读了信,眉头皱了起来。

    “你可心姐不舒服?”他问紫藤。紫藤比他矮许多,头顶只及他肩膀,他不得不微微弯下腰来。“去看过医生没有?”

    “没。她怎么也不肯去。张先生你能不能马上去一次?可心姐说……

    “说什么?”

    “她快把你教的英文忘光了。”

    张宗元笑了起来。“我下午一定去,”他说,“这会儿不行,我必须把这批稿子送到印刷厂去。”

    紫藤虽然失望,但也并不再坚持了。她明白张先生是报馆里的人,端了报馆的饭碗,就得服报馆的管。她傍着张宗元走了一段路。那印刷厂在山东路上,离石路口不太远的。

    “怎么不去医院呢?”张宗无疑惑地问,“她是仁济医院的常客了……”

    “病倒病得不重。”紫藤解释道,“就是总打恶心,干呕,不爱吃饭的了……”

    张宗元突然停了脚步,好像突然之间撞到了一堵墙上一样。紫藤诧异地抬头望他,只见他的两顿,竟然也汪起了两片跟可心一样的红潮。

    “你是说……”张宗元的舌头有点发僵,俯身看了看紫藤,又很快地闪开了目光,“她……她胃不好?肠胃不舒服?”

    “是的。不过不厉害,只是早上刚起床时有一点。她说没关系的,还不让我告诉姨父姨妈,免得他们担心了……”

    “走!”张宗元拍拍紫藤肩膀,“去你家。”

    紫藤一路小跑,才赶上那位两腿修长、迈一步几乎顶上紫藤两步的英文先生。临到山东路口了,紫藤说,你不是要到印刷厂去吗?是木是就送这包东西?我去跑一趟行吗?张宗元说那太好了,你代劳罢,大东书局对面的正明印刷厂,找一个姓王的,让他签个收条。不会出差错的,紫藤说,放心好了,张先生,快去吧,我们可心姐盼着呢!

    紫藤若是愚钝些,就不会在接了张宗元的文稿奔向印刷厂时,突然脑际如同划过一道闪电似地,如同响了第一声春雷似地,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可心的“病”,显然是跟张宗元是有关系的。可心那么急不可耐、如坐针毡似地找张宗元,决不是她所说的英文要忘光了,而张宗元在刹那间的窘迫和焦虑,并由此而分秒必争地扑向石路口“大样”楼上,自然更不是要去为他的学生施教辅导!紫藤一旦意识到了这一些,聪灵的脑袋里便问过了一组画面:很小的时候,爸爸还没去当兵一走不返时,妈妈也有过跟可心差不多的病症,吐呀吐呀的,还让她去摘那酸得连她也不敢咬下去的青杏子来,吃得有滋有味。母亲那有滋有味的神态,眼可心今晨吞下馄饨时,又有什么两样?而母亲后来是生下了弟弟了!难道可心,这没出阁的、马上要做沈家大少爷的新娘的可心姐,竟出了这样的事了?而与此有关的,除了张宗元,还能有谁?

    紫藤想着这一些,直觉得魂飞魄散。她把文稿交给了正明印刷厂的姓王的,没要收条就往回走。走了没多远,那刚刚停了个把钟头的黄梅雨却又密密麻麻地下起来了,凉飕飕的雨随着从外滩刮过来的风浇到她面颊上,她才醒过神来,想起张先生交的差使没妥善完成,急忙又跑回印刷厂去讨收条,让那姓王的老头子好一顿嘲笑。

    紫藤若是再机灵一些,或者说是成熟一些,她也就不会在明明意识到了这一些之后,还傻乎乎地急着往回赶,而且还莽莽撞撞地直冲二楼后厢房了。她一门心思地只想把手中那份讨回来的收条交还给张宗元,然后就像往常一样,让张先生与可心姐安静地处于室内,自己则在客室间和厨房间里忙着,除非可心叫唤,绝不擅自入内。可心爱静、怕烦,并且说一不二。她为紫藤定下了许多规矩,紫藤向来是很遵守的。

    紫藤手里握着印刷厂的收条,一把就推开了后厢房虚掩着的门。门内的景象让她发了呆。发了呆的她并不懂得应该尽快退出去,把门带上,然后再像一条忠实的把门狗一般,只在门口转,不往门里去,堵住生人,等候召唤。她竟然愣在那被她懂开的门的正中,注视着房内紧紧抱住而且口对口牢牢吻住的那一对,甚至还听见了可心从被堵住了的口中所发出的呜咽声。等到她如梦初醒般拔腿而逃时,房内的张宗元和可心,也都看见了她了。

    沈源和田大勤一起,将大厅里那几箱装了玻璃吊灯的箱子打了开来。

    还算幸运。只有两块菱形的红玻璃碎裂了,别的都完好。

    沈源拎起电话话筒,拨了那家定制厂经理室的号码。经理是他中学时代一个同学的爸,他管他叫“伯父”的。他想请他的厂再补做两块。

    电话那头传来陌生的声音。

    “本厂,军管的了。”僵硬而做作的汉语,一听就是日本人,“什么的事,说的可以。”

    “我……请问,原厂主还在厂里吗?”沈源不觉用了“原厂主”这个称呼。自从“华申”被军管后,人们就用这个称呼他,而小野田,就像话筒那边的那个日本人一样,称“华申”为“本厂句

    “统统的去了香港!你的,什么人?”

    沈源像烫了手般撂下电话,好似话筒里会伸出刺刀或探出一顶钢盔来似地。

    他默了一回神,思索着同学全家弃厂迁港的原因和意义。玻璃器皿厂属于轻工业厂,居然也被军管了,看来是属于新近扩大军管范围的第三批中。一旦被军管,立即就出走,这是新近上海工商实业界刮起的一股风。能做到这一点的,大多是厂家不大、资金有限,而且早在第一、第二批军管名单宣布之后,就已采取了紧急措施:或变卖了厂内部分甚至大部分设施,或转移了资金,有的甚至都已将沪上的房产家具统统抵押给了别人。上海的老板自有上海老板的精明乖巧;上海沦陷了,香港没沦陷,这里的厂主做不成了,为什么不换块地盘去重新发展?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当然还有政治原因:厂被军管了,厂里的一应事务全由日本军管理员说了算,工厂实际上成了日本侵略军的后方产业了。前方在打仗,后方在生产,这被军管了的厂家事实上是在为支持战场上的日军作战而生产。身为“原厂主”,让日本人抢了夺了还只能算小事,若还要出谋划策组织产销扩大生产,那就是为虎作伥吃里扒外甘为卖国贼失去民族大节了!稍有点良心的中国人自然于心不甘。非但于心不甘,于情不顺,于理不正,而且只要稍有点审时度势之头脑的,也决不肯担上汉奸的臭名,做个个目的秦桧,等着日后风水转朝代变算总帐时,被人铸成了铁人跪在岳飞庙前遭千人骂万人唾。更何况,从年初开始,国民政府的军统组织就在上海活跃起来,谁要是公开与日本人合作,骨头轻兮兮地竟然想出出风头参与政事,那么,军统的包了一枚手榴弹的警告信就从邮局寄到了家宅来,有的则会好好走在街头,一粒子弹不知从哪里飞来,就射中了脑袋。那个原南市水电公司的经理陆伯鸿,还有一个是上海滩上赫赫有名的米业大亨顾馨一,不都是这么个下场?

    玻璃器皿厂的老板,走得真是聪明!沈源这么想着,产生了一种身处暗道之中却忽然瞥见一道边门的感觉。

    李可心决定随张宗元出走。

    连着几天,张宗元都到李家来。理由很充足自然:前一阶段脱的课多了,如今补上。心明如镜的只有紫藤。心理压力最大的也就是这十六岁的紫藤了。她撞见了厢房里那一幕,倒像她自己做错了事闯了祸。后来那张宗元从房里走出来时大大方方向她讨印刷厂的收条,她却是一脸尴尬,手脚发僵,眼睛都不敢朝他正视。好在他们俩似乎都没把她当回事。或者说他们俩都信得过她。也可以说他们俩误以为紫藤并非第一次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的相爱,毕竟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次相会,不都是这小丫头把的门吗?所以,尽管他们明明白白地见到紫藤撞开门时的惊恐发窘,他们却谁也不主动向紫藤作什么解释,或者说是作什么请求,或者说是作什么威胁,他们俩一如既往地一个摆主子架子,一个作教师严肃状,任凭这可怜的初识人事的小丫头紫藤一片好心地为他们担惊受怕。连着几天,张宗元都要来这二楼后厢房。他一进屋,紫藤就像浑身上足了发条,糊上了柏油膏,紧张得不得了,死死地守在门口,时刻准备着抵御外来的入侵之敌——如突然从店里返回家里的李步正或是突然想起要进女儿房门的李太太。万一抵挡不住,至少可以给里面报报警罢!

    张宗元曾提议打胎。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不该说出口来。男女间若是闯出了这等祸事,身为男的即使起了那念头,也不能率先发难。一发难就更成了罪人了。果不其然,李可心马上捂住脸泣不成声了。

    “你好狠心!”她便使咽咽地说。

    也不用再多说一个字,张宗元就懂了指责他“狠心”的全部内涵了。打胎也实在是难。服中药?都是虎狼药,可心这个体质,岂能受得了?找西医?花大笔钱去保密去堵人家嘴巴是够艰难的了,而且也危险。张宗元身在报界,不知听到过多少则有关富户小姐未婚先孕暗中打胎命归黄泉的秘闻,哪里有这个胆量让单瘦如纸的李可心也去作附上之肉?更何况,若真的下决心去冒险,那么又以什么理由去医院住上三天五天?对李家两个正一心为女儿办婚事的老人,又该作如何解释?

    还有那婚事,那沈李两家多少年前就已议定、多少年来总在筹备着的婚事,好似一直悬在这一对恋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如今又迫不及待地要砍下来了!

    除了出走,似乎没有第二条路。

    田大勤像变戏法似地,递上两块菱形的红玻璃。

    沈源吃了一惊。透明的红玻璃无论色泽还是大小尺寸,都与碎裂了的那两块一模一样。他仔细一摸,才发现了异样:原来只是两块透明玻璃,上面粘上一层红玻璃纸。

    “高高地挂起来,”田大勤说,“谁能看得见?”

    沈源不禁笑了:“你倒还很会弄虚作假的!”

    “没办法呀,假的总比破的好吧?”田大勤说。他曾找了个补碗匠,用铜钉将那碎裂了的玻璃箍起来,结果那两块菱形玻璃组装进富丽堂皇的大吊灯,就造成了龙袍袖口打补钉的滑稽效果。不用沈源开口,他就忙着又拆了下来。

    “哪里弄来的?”沈源摸着假的红玻璃问。

    “去年打仗,震坏了许多窗户。”田大勤答,“大一点的玻璃片,我都收在储藏室里。按尺寸划一划,就可以了。玻璃纸,向斜对面的糖果厂里讨来的,他们有的是。”

    “行了,今晚就把它吊上去?”沈源说,“给帮工们付双倍加班费。”

    “是。”田大勤转身刚想走开,忽又回头,“少爷,那个,那个…"

    他突然有点呐呐,沈源不禁诧异了。

    “什么那个?不都差不多了吗?只剩吊灯一件事了!”

    “我说,偏楼储藏室楼上的那间朝西房,原来是阿娟和阿苹住的,去年她俩走后,一直空关着……”

    “对,你不是把它当暖房了吗?”

    “天暖了,花盆早都搬了出来了。我是说,是不是也收拾收拾?”

    “干什么?又没用。”

    “我是说,李家小姐嫁了过来,会不会把紫藤也带了过来呢?”

    “紫藤?紫藤是……”沈源脑子里先是闪过一片紫花,悠悠地垂着花缨的那种藤本花木。但又很快地想起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活泼泼的,不禁笑了,“你是说那个小丫头吧?一天到晚笑嘻嘻的?”

    “对对,就是她!”田大勤舌头灵活了起来,“很能干的一个小姑娘呢,李家小姐一天也少不了她的,或许会跟了过来的……”

    “没听太太说起过嘛!”

    “少爷,其实,你倒可以跟太太说说,一起讨过来算了,李小姐将来可以有个帮手……”

    “我记得他们李家只有这一个小丫头,是不是?”

    “是呀,里里外外都支使她一个人!幸好她又聪明又勤快。”

    “那么,李家肯放了她吗?那两个老的。”

    “只要李小姐开口,她的爹娘还会有二话?”田大勤说。“李小姐这个人……说一不二的。”

    沈源忽然有点醒悟,似笑非笑的探究地盯住了田大勤的阔脸:“怎么回事大勤?你好像特别喜欢这老头……紫藤,是不是?”

    田大勤满脸通红,连忙退走:“少爷可别跟我开这个玩笑,她多大,我多大?她小时候还叫过我爷叔呢!”

    “当然要把她一起带走。”李可心说。

    张宗元有点犹豫:“你再想想仔细,多个人,毕竟麻烦。”

    “少了她才麻烦呢!你知道我的,什么都不会干。这一路上,千里迢迢办……”李可心又红了眼圈。

    张宗元把她揽到怀里,用手指指去她眼角的泪珠:“上了船,就万事大吉了。沪宁线已经开通了,六个多钟头就到了南京,你别担心。这段路我又很熟悉。没有紫藤,我一样侍候你。”

    李可心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里:“我不要你侍候。她一个人足可以侍候我们两个人呢!……”

    “你想过没有,可心……紫藤她,愿意不愿意跟了我们去?”

    可心抬起头,嘴角一抿:“还管得着她愿意不愿意吗?她能不听我吗?”

    “你父母,也少不了她……”

    “顾不了那么多。”可心直起身子,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他们可以另外再找一个嘛!上海地方,找个娘姨还不容易?”

    张宗元默了默神,又说:“你还是应该限紫藤交个底……万一她不肯一起走呢?”

    “能由她?”可心皱起了眉头,“元,你倒想想看,能把她留在这里吗?她要是等我们一定,就把什么都说了出去呢?宁可带了她到武汉,再给她找个人家嫁了出去,也不能把她留在这上海——我们并不是一去不复返了,早点晚点总还要回上海来的,怎么能把名声败在一个丫头身上呢!”

    张宗元在不知不觉中松开了紧紧围住了李可心的臂膀。他突然感到倚在自己怀中的这个柔弱姣好的女子,冒出一股他以前与她相亲相爱时从未体验到过的寒气。他克制不住地颤惊了一下,连忙站起身来。

    “你这就去买票?”李可心仰着头,问。

    “我……你说呢?”

    “再过两三天吧,我还要好好收拾一下,带足路上用的。”

    “尽量简单些。你可别以为真的是去游山玩水呵,我的大小姐!”

    “我明白。”可心又使咽了,“这一路的苦头,够我吃的了…”

    张宗元心里涌上一阵内疚,情不自禁地又坐下,把她拥到了怀里。

    沈家派了田大勤和赵妈两个,一个开了沈家自备的“福特”车,一个押了一辆“华申”用来运货的敞篷小卡,到李家来接嫁妆。

    老“福特”被田大勤精心打扮过了。每块车窗玻璃上都贴了大红双喜。驾驶室前的玻璃上左右交叉系上了两道打了蝴蝶结的白绸带,使老“福特”顿时显得洋气起来。最妙的是,这田大勤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许许多多难以计数的五彩玻璃纸屑,粘到了乌黑担亮的车身上,令人一望就会联想起新娘黑发上被宾客撒上的“幸福彩纸”,平添了许多喜庆气氛。所以那车一停到石路转弯角口,就吸引住了不少过往行人。而“大样”绸布店隔壁正是一条弄堂,弄堂里的婆婆妈妈小孩们更是兴高采烈地涌了出来,把个老“福特”团团围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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