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第一章(2) (第2/3页)

“谁家办喜事?”

    “‘大样’李家呗!独养女儿出嫁了,你看这排场!”

    “排场大?那也并不是因为这里的李家,而是因为那边的婆家!听说是个大老板,在西头法租界里有好大一片花园呢!洋房整整一幢!”

    那议论声清清楚楚地传上了二楼。天热,窗户都打开着,闹哄哄的人声车声夹杂着消息灵通的左邻右舍们的喊喊喳喳,灌满了李可心的耳朵。她躺在床上,捂着耳朵也没用。

    “紫藤!”李可心喊,“关窗!”

    “哎!’嘴藤急忙拉上窗门,顺手还放下了竹编窗帘。

    楼梯口传来一阵踢踢跄跳的脚步声。随了那卡车而来的赵妈,指挥着几个帮工,正把李家置办好了的嫁妆一件件往楼下搬,装到车上去。

    “紫藤!”李太太在喊,“你死哪里去了?”

    “哎,来了!”紫藤急忙应着,走出时把那门轻轻关上了。

    李太太冲紫藤发了火:“又不是你出嫁,用得着你也躲在那闺房里吗?快点拎红漆马桶!”

    “还要马桶?”紫藤诧异地,“沈家花园不是有抽水马桶的吗?”

    李太太把不住笑起来:“你个傻丫头!揭开盖头看一看,你就明白了!”

    紫藤犹豫着。

    “咦,”李太太说,“家里的马桶向来是你倒的,怎么今天突然娇滴滴地金贵起来了?揭呀!”

    赵妈在一分笑着,还伸手摸摸紫藤的脸蛋;“这个丫头,真有趣!平时看看够能干的,其实例还不太懂人事呢!”

    紫藤屏了一口气,揭了桶盖。

    “呀,”她说,“怎么把花生和红枣放里面了?”

    李太太和赵妈都大笑。

    赵妈说:“好口彩!红枣红枣,早生贵子;花生花生,夹着花样生,子女齐全!”

    李太太对紫藤说:“这下子明白了吗?这叫号孙桶,出嫁女儿,都要由娘暗送一个的!以后你出嫁,我也陪送你一个!”

    紫藤听着,脸上虽也赔笑,心里却沉甸甸地,好似这偌大的圆鼓鼓的子孙桶塞进了她的胸口似地。她下意识地瞥了后厢房一眼。

    后厢房的门关得紧紧的。

    里面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李可心已经明确告诉紫藤,后天下午,也就是沈家打算办婚事娶进可心的那一天,她李可心将随张宗元出走,先去南京,再赴武汉。紫藤必须同走。

    而此刻,沈家却还派了车来接嫁妆!

    一脸喜气洋洋的李太太,还为她女儿准备了装了红枣和花生的子孙桶!

    紫藤想哭。

    哪能哭啊!她拎了那子孙桶急忙冲下楼去。

    那两吨载重量的卡车,都快装满了。

    两对大号樟木箱,崭新,箱角箱锁箱攀箱钉,金光闪闪的。里面装的都是李可心的嫁衣。还有十几件不能折叠的大衣被风长裙,用衣架撑好了,挂在一双红木雕花龙凤配对衣架上,与其说是衣服,还不如说是用以炫耀的彩旗,好似李步正“大样”绸布店用来招待顾客的布幌子似的。好几个识货的娘儿们在品评着。

    “看这件,好像是黄狼皮的!”

    “不错,而且是裘皮,看那层茸,多厚!没千把元下不来呢!”

    “旗袍样子真好!听说请的是正宗红帮裁缝呢!”

    “衣样子好,也要人样子好才配得上呢,那位李家小姐,我怎么看也是一副薄命根……只有骨头没有肉的。”

    “我看你呀,是眼红人家有这么多嫁妆呢!千金小姐要这么多肉干什么?像你,老酒瓷似的!”

    占了卡车大部分空间的是床上用品。十六条被子,全是真丝软缎被面,翻打好了的,厚厚一叠,五光十色,高高地垒着。紧挨了被子的是褥子:清一色雪白上好的白棉胎。棉胎上整整齐齐堆着床单,足有二、三十条。然后是枕头,蓬蓬松松的,显然内芯不是豆壳等糠,而是那种外国进口的木棉,很贵的,“大样”里面也有卖的。也是十六只,摇摇欲坠地堆着,枕套的色彩一样是艳丽无比。最引人注目的高高一堆羊毛毯。五颜六色不说,每条都用全透明的玻璃纸包装好了,用鲜红的缎带交叉系着,垒在一起,显得格外高雅富丽。有几个围观者还注意到了一组红漆脚盆。因为是依了大小套叠在一起的,占地不多,但若细细一数,从最大的一个浴盆——足可坐下两个人——到最小的那个——只可放下一双手,大大小小共计也是十六个!

    “全套定做的!派头真大!”

    “知道吗,那边的人家是开大厂的,祖孙几代都出洋留过学,档次比这里高得多了。所以这里拼了老命也要做得像样点。要不然,将来岂不落下话柄了?”

    待紫藤拎出了那“子孙桶”,一个“大祥”店里的小伙计就点燃了一桂三百响的鞭炮了。鞭炮声中,平素与紫藤相熟的几个婆娘对紫藤开起了玩笑:

    “怎么是你拎子孙桶?你又不是新郎的丈母娘!”

    “紫藤你也上车去,也算一份嫁妆!”

    卡车载了嫁妆,“福特”则载了李太太,李可心,还有紫藤,向沈家花园驶去。

    沈太太和沈源嘱赵妈带口信,务请李太太母女俩,随车到沈宅一次,有要事相商。

    “后天就办喜事了,怎么今天还有‘要事相商’?”李太太对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有点诧异。

    “我不知道。”赵妈说,沈家的下人很懂规矩,不该多嘴的事即便知道了也不会说,“太太和少爷在家里专候,午饭也准备好了。”

    “午饭?你在这里,谁烧?”

    “最近雇了一个厨师,还有两个娘姨,都是为办喜事作准备的。”

    “好!好!”李太太说,“不过,我们家可心……后天就要过门了,今天竟随了嫁妆过去,不太合适吧?”

    “源少爷说了,都是受过教育的年青人,不计较那么多陈规陋习。他是要限可心小姐商量日后的安排,很要紧的。”

    李太太进了前厢房,把这些话转告可心。

    “搞什么名堂,”李可心厌烦地说,“我为什么要随叫随到?不去!”

    “人家在等着呢!”李太太为难地,“田大勤的车,也在弄堂口候着。

    “你一个人去不就可以了?反正什么事都由你说了算的。”

    “人家说得清清楚楚的:阿源的娘找我有事,阿源专找你。”

    “我不高兴。”

    “哎,我的大小姐,后天你就是人家的人了,不要把架子招得太足好不好?人家阿源也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呀!”

    李太太发了急而冒出来的这句话,有点打动了李可心。想着自己后天晚上就要悄然出走,这位沈家少爷将要白辛苦的准备白欢喜一场,李可心的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歉疚。娘的话没错,那沈源虽然在国外荒唐过,但自从去年回国之后,一门心思办厂,一门心思要她,的确没什么地方对不起人过。上次去沈家花园,虽然与他交谈不多,虽然他那样子不讨人喜欢,但他很专注很谦虚地倾听她的每一句话,在倾听时流露出来的对她的敬重和信任,毕竟是很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与张宗元在一起,多的是她对他的依赖,与沈源相对,却会陡然而起一种可以驾驭他的优越感,也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呢!

    李可心的沉默,被李太太认定是一种许可了。她一把推开窗户,探出身子往楼下喊:

    “紫藤,还不快上来!”

    “让她帮你打扮打扮,”她又回头对女儿说,“我也去换一件出客衣服。”

    沈源在大厅门口迎候李家母女。

    忙了个把月,他按自己的心思装扮好了沈家花园。重点工程是大厅和卧房。就像李家送嫁妆时,把几件最昂贵最精致的衣服抖出来,挂上红木龙凤衣架,以求炫耀满足虚荣一样,他也很想把自己辛苦操作的成果展示展示。他对自己能否得到可心认同和赞许总是信心不足。从小时候起,他就没在这个长自己两岁的漂亮表姐那里占过上风。出国后与玛丽的那件事,使他对她更是心怀愧疚。潜意识里他明白可心总不太喜欢他。要娶她为妻了,他强烈地希望能得到她的欢心。在正式结婚前两天,让她来看一看,不啻是一种准备、一种预习,或者也可说是一次最后拍板的洽谈。若是可心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了,他相信,凭他的能力,凭田大勤这一得力帮手加上几个已驾轻就熟用惯了的小工,一定可以在一、两天内再把这沈家家宅修改得至善至美!

    打扮得如同一只被人叫做“花大姐”的甲壳虫一般的老“福特”,平稳地驶了过来。

    沈源笑嘻嘻地迎上去。

    车刚停稳,后车门就开了,蹦出一个小巧玲珑的身子。

    一身紫衣,两根粗粗短短的辫子。沈源眼前闪过那种色彩和香味都极淡雅幽静的紫花。这就是紫藤了吧?他想。

    他冲她笑笑,又往前走了几步。

    令他不解的是,这紫藤,这小丫头,竟然像怕冷似地瑟缩了一下。以前几次见到她,总见到一脸单纯明朗的笑容,显得傻乎乎的。而此刻,那小小圆圆的脸,竟布满了一种哭不出笑不出的尴尬相,甚至还有着一点——沈源虽然感觉得到,但绝对理解不了——与她的身份完全不符的、好像看见了一个可怜的乞丐、或者见到了一条垂危的狗似的同情和哀怜的表情!

    沈源愣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紫藤也马上转回了身去,搀扶了李可心钻出车来。

    太漂亮了,这古典美女式的可心!一个月不见,她竟然显得丰满了起来:一件淡湖绿色的短袖旗袍,外面罩了一件缕空的勾针线背心,使她整个人都透发出一种雅致清丽的气质。夏天的她,比冬日里春日里的她更迷人呢!

    田大勤从另一边车门连拖带拉地扶出了日见其胖的李太太。

    沈源急忙跨步迎上去。

    李可心没料到,这整修一新的小阿源,原来还不算太丑。

    大概是因为在那明媚的初夏阳光的照射下吧,他那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方睑盘,显得红彤彤、油亮亮的,容光焕发。与一个月前刚从被军管的厂里返回家宅时的那个丧魄落魄、精神萎靡的阿源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他的一双眼睛不大,但很黑,也很亮,目光灼灼地望着人,一副很专注的样子,让人不得不闪开自己的目光。他的一身白色的西装很合身,颈上的黑红相间的小方格领带也很相配,这就使他那不高的又过于粗胖的身材显得精干简洒了不少。他身上,毕竟还是有富家子弟的气派的!

    李可心更没料到的是,沈源在筹备这眼看要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婚事时,竟这么尽心尽力,慷慨大度,而且又细微周到。

    跨入大厅的一刹那间,李可心竟感到了一阵晕眩。尽管是室内,亮度却超过了白日当空的室外。四壁清一色的乳白,白得耀眼。护墙板是雕花的,图案全仗镶嵌在四周的壁灯以光线衬托出凹和凸,而壁灯灯罩又是清一色的乳白磨砂玻璃,显得特别高雅。大厅正中的楼梯两侧,原先光溜溜的两根大圆柱,也不知用什么方法,敷上了浮雕式的涂料,使那两根房往看上去如皇宫门前的华表般庄严典雅。地上铺的是崭新的鲜红的地毯,连着那楼梯上的蜿蜒而上的一长条,又平添了一种热烈的暖色调。

    自然是为了追求色调上的和谐,大厅四个转角所放着的沙发,全部罩上了崭新的同样是鲜红色调的丝绒套。沙发前的长条茶几和沙发旁的高架花几,则全是白色大理石的。红白相映,气派不凡,艳而不俗。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盏大吊灯。李家的后厢房也有吊灯,莲花形的。但若是与这盏相比,那简直就好比卖馄饨摊上的电石灯,够穷酸的了。全大厅里比白昼还亮的光,全是从这盏灯上洒下来的。说不清楚它是一种什么图案,什么式样。唯一的感觉是富丽堂皇。没料到不过是红、绿、黄三种色彩的菱形的玻璃片,竟就组成了这样五彩缤纷的水晶世界!

    “这是维多利亚式的!”沈源解释道。他当然没进一步说明,那个夺走了冯丽的英高贵族子弟,就拥有这么一种格调的一幢别墅。

    缠绵于病榻的沈太太,硬撑起身子传坐在床上,等候着李太太和可心。一见了她们俩,照例是先哭一场,说是自己没多少日子了等等。李太太于此情此景中倒也忘却了那功利主义,免不了也陪着掉了眼泪。李可心低着头坐在一边,望着病人一双瘦如枯柴的手,怎么也不敢抬起眼睛正视她,也不敢应答一句话。而失后,她想,当她知道了她的“儿媳”已经逃上了沪宁线上的火车,她这口气,还能咽得下去,吐得出来吗?

    侍立在旁边的沈源候着两位老太太涕泪将止,开了口:

    “我想请可心去看看卧房,行吗?”

    沈太太点了点头,李太太赶紧说:“去吧去吧,紫藤也去!”

    “紫藤留下,”沈太太却说,“我有话要问她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那李可心和紫藤两个心里有鬼,一下子全都变了脸色。两个人都知道《西厢记汉“拷红”一节,攀然间都胆战心惊地以为沈家听到了什么风声了。她们哪里知道沈太太留下紫藤,只是要开口向李太太讨紫藤,让她出让这个小丫头,同时为表示尊重起见,也颇带着问一问这小丫头的意见而已!

    李可心站起身时腿有点发抖。她斜眼看了看紫藤,却见紫藤竟向她脉牙一笑,还开口说:“可心姐你先去!我一会儿也要来看新房!”

    李可心笑笑,随沈源而走了。这丫头的话显然是让她放另一个心:说什么也不会泄了那秘密的!

    赵妈给开了门,然后就退走了。

    李可心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卧室竟布置得跟自己在石路口的后厢房完全一模一样!红木雕花大床、双门大橱、大圆镜梳妆台,还有一张大书桌。屋角一对安有玻璃橱门的大书架。如果说有什么不同,仅只是房间大了点,光线暗了点,还有,挂的不是莲花吊灯,而是一组也是由红、黄、绿三色组成的“维多利亚式”吊灯,比那大厅里的小了许多而已。

    “可以吗?”沈源在她的身旁轻声问,“等到你的那一对龙风衣架搬了进来,就跟你原来的家没什么两样了!”

    李可心禁不住眼睛发了热。她难以开口。开了口说不定会淌下眼泪来。沈源是怎么做成了这么一个怪招的,她觉得难以想象。沈源显然是摸透了她的脾性的了。她不是一个喜欢新花样、喜欢翻花头、喜欢追求时髦的女子。她从小就依恋旧物,畏惧陌生,自己用惯了的东西总不肯丢,不肯换,倒不是小气,而是生性保守。知道她这个脾性的人不多,连张宗元也未必太清楚啊!

    她软软地跌坐到门旁的一张沙发椅上。

    沈源却又兴致勃勃地走向一堵空着的墙。

    “我的卧室就在隔壁,”他说着,向那墙一推,开了,原来是一扇暗门,“你不过去看看?”

    李可心免不了又是一惊。他的卧室?这么说,一人一间卧室?尽管脸上马上发了红,她还是随由思维的疾走往下想了下去:只有在书上读到过,对了,无声电影里也看到过,外国夫妻是一人一间卧室的,这沈源,吃了四、五年洋饭,竟也闹出了这种花样!当然晖,还不是仗着沈家花园里房子多,以前一、二十个丫头老妈子门房花匠也都住了下来呢……

    “去看看吧!”沈源走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要不然,以后若是你想到我房间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开门呢!”.可心挣了一下,想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把握中抽出来。可是难。这只手阔大、粗糙、而且有力。一个万万不该在这个时候冒出来的念头却闪过了李可心的脑际:她想起了张宗元的手。细长、绵软、温和。她不能习惯眼前这个男人的。她又挣了一下。沈源感觉到了,很快松开了她。

    他站在李可心的面前,望着她埋下的头颅,已经涨得通红的细细的脖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可心可心,”他说,“我总摸不透你的心呢!”

    “拷红”一场,自然并未出演。沈太太直截了当地向李太太提出,让紫藤一起过来。考虑到李家也需要帮手,沈太太荐一个新近在沈宅帮佣的娘姨,叫阿晶的,到李家去干活。这阿晶,要说起来也是好人家出身,娘家原先在无锡有不少地,后来败落了,嫁的男人是个小学里的老师。去年闽北打仗,她男人被日本人扔的炸弹炸死了,她过于悲痛,肚里的孩子也流了产。无以为生,只好来帮佣。烧得一手好莱,而且很会做针线活。平日废话也不多,很讨人喜欢的。至于阿晶每个月的工钱,由阿源负责支付,让她自己来拿也可以,让田大勤送去也可以的。

    沈太太气喘吁吁、断断续续、时而还夹杂了一阵阵咳嗽吐痰地讲完了这一些,李太太心里已经来来回回三下五除二地拨了好几遍小九九了。虽然有点出乎意料,一开始时很有点肉痛——这丫头从八岁进人李家门,养了足足八年,便是块石头也括得热了熟了,就这么送出去,真的有点舍不得——但是,为女儿可心着想,倒是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着的。女儿离了紫藤,举手投足都不方便,应该让她带上这么个早已使唤熟了的帮手,此其一。女儿嫁人沈家,若没个贴心人,万一下人不听话,上辈难侍候,老公不体贴,岂不明摆着要被人欺侮吗?该肉痛一个紫藤呢,还是该肉痛女儿?明摆着的答案嘛!此其二。阿晶?估计不会像紫藤般顺心顺手,但既然这大表姐说得这么好,也不会蹩脚到哪里去。大表姐虽然上气不接下气,但她治家的精明利害却是在亲亲眷眷中都有名的,轻易地她不肯说下人好话的。再说工资又由他们沈家支付,白用一个姐姨,有什么不好?此其三。三遍算盘打下来,李太太马上就作决定了。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作了决定马上就说出了口:

    “大表姐你何必客气呢?”她还要假客气一下,“你看中了紫藤,我们高兴也来不及呢!何须要什么阿晶来换呢!阿晶还是留在这里,我另外去雇一个就是了!”

    沈太太病快快的脸上作了个笑容:“你肯了就好!阿晶的事,就依我的意思办。紫藤,你都听见了?你愿意吗?”

    紫藤能不听见?她的心里,早已泛起了从未有过的甜酸苦辣杂烩汤了!她算是真正品尝到了里外不是人的滋味了!她算是完完全全彻头彻尾地成了个说假话干坏事吹牛皮又瞒又骗忘恩负义损人利己的大坏蛋了!她现在无论身在何处何时,都心怀鬼胎;无论面对何人何事,都满心惭愧,她算是陷进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泥淖阴沟里拔不出腿来了。她都不敢再看那位骨瘦如柴气息奄奄的沈太太一眼。沈太太一开口说是要她紫藤也过来,紫藤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下子惨了,叛离了沈家的就不光是李可心一人,干脆还搭上了我紫藤了!紫藤就不再是为了侍候可心姐而不得不随了走,而是限可心一样,也成了沈家门里的一个逃犯!她只觉得自己的眼泪在一阵一阵地涌上来,又不敢哭,只好一口一口地往喉咙里咽。待到沈太太转过了眼珠望定了她又客客气气和蔼慈祥地询问她意见时,她哪能开得了口啊!

    李太太瞅瞅紫藤涨红了的脸和泪汪汪的眼睛,噗地笑了:“紫藤不舍得我呢!是不是?别在这里发嗲了,其实心里早就愿意了,对不对?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到这里来住花园洋房还不比我们那边的石路四强得多!你这丫头可是老鼠跌进米缸里了!”

    一席话听得病榻上的沈太太直皱眉头。幸好那可心不像她妈.她想,无论外貌还是脾性都更像表弟李步正。要不然,便是再倒份我一个沈家花园做陪嫁,也不能娶这样的人进门来

    她忍不住又是一阵哈咳。

    半是架不住沈源的邀请,半是因为赵妈指挥着几个帮工,在把十六床被子十六床垫子十六只枕头之类的往卧房里搬,李可心随了沈源,从那扇关上了是墙打开了是门的通道,进到隔壁的另一个卧室去了。

    跨过那道门坎后,李可心才发觉,两间卧房之间,其实还隔着一个很大的卫生间。卫生间显然也整修过了。雪白的瓷砖,贴满了四堵墙壁,一直贴到天花板边缘。天花板上安了十几个小小的圆珠形的灯,是嵌进了顶板之内的,亮亮的却又并不刺眼。一个雪白的腰形大浴缸,宽宽的边沿都用白瓷砖敷贴过,所有的水龙头都镇过克罗镍,挣亮。一个抽水马桶、一个大理石铺面的小橱,还有一个挂在壁上的盥洗箱,该有的设施,应该说是全配齐了。

    “真是个会享福的人!”李可心暗暗想着,不由得回忆起张宗元在天培舞台后的那间亭子间来,心里一阵发痛发闷。

    穿过这间卫生间,就进入了沈源所说的“我的卧室”。一派欧美风格。与为可心安排的那一间完全不同。面积似乎小了些。很矮的一张大床,在房间正中,上面是一领厚厚的如沙发垫似的席梦思。三面墙壁都做了护墙权,凹凸形的图案,凹下的地方漆成深褐色,凸出的则是淡淡的奶油黄,配色十分和谐。有几幅油画挂着,可心扫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几乎都是裸女,站着坐着躺着一丝不挂,还笑盈盈地盯着人瞧。许多灯,壁灯吊灯台灯落地床头灯。灯座五花八门,但大多是很带艺术意味的大理石雕塑品。还有许多盆花木,靠门的两盆有一人多高,阔大的树叶似蒲扇一般。屋角则挂下许多技吊兰来,一簇一簇的,修剪得整整齐齐。几乎没有家具,除了那床和靠近卫生间那扇门边上的一对沙发之外。

    “坐!”沈源说,“我给你斟点饮料。要果汁还是香按?”

    李可心轻轻应了声“我不渴”,坐到了沙发上,凭着坐下后的感觉,她知道这对沙发是以真皮作面料的,而且似乎还是昂贵的羊皮。

    沈源一边说着“来点果汁吧,山植,怎么样?”一边伸手按了一块护墙板的一小点凸面。啪地一下,弹簧门开了,露出一排五颜六色的酒瓶来。李可心明白了,护墙板的后面,是组装的橱,或可作酒柜,或可作衣橱,足以把室内一切碍眼的生活用品都储藏进去,而保留住室内的雅致的艺术格调!

    默默地接过沈源递上的盛满了鲜红果汁的高脚酒杯,李可心虽然木动声色,却不能不感慨地想:这个沈源,的确是块开厂办实业的料呢,怨不得他的父亲沈渊,看准了他是沈氏家业的接班人,临终最后一句话,就是要他回来重开“华申”!

    为出走而准备的一应行李,都藏在紫藤的小房间里。

    紫藤的小房间是从客堂间里隔出来的。李家的客堂间面积很大,夹在朝西一头面向四马路的前厢房和朝北一头面向石路的后厢房的中间。只是没有窗,终日里必须开灯。本来倒是有一扇朝东的小窗的,后来从客堂间里隔出了一间做厨房,那窗划归给厨房间了。厨房旁边是马桶间。马桶间旁边是给紫藤的小房间。小房间紧挨着可心的后厢房。无论谁,要想进入后厢房,就必得经过紫藤住的小房间,那小房间好似为后厢房担任警戒的门卫门。

    当然也是没有富的。除了开灯,唯一的自然光源来自后厢房的门敞开时,从里面活出的一片目光。享受自然光的时候不多,因为可心最讨厌门户大开,任谁进出都必须随手关门的。

    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都没人进紫藤的小房间。统共只有五、六个平方米,除了一张床、一只小橱子、橱上一面小圆镜,一把梳头的常州木南,橱内几件替换衣裤,还有什么呢?什么也没在,无非就是有紫藤这个人。要找她这个人还不容易?所有间隔房间的材料都是三夹板,离开五丈远叫一声也听得见的。“紫藤——”“哎,来了!”小丫头马上会应声而出,往传来呼唤的方向噎噎噎跑去,谁还愿意去造访那乌洞洞的小房间?

    紫藤手脚快。只用一个晚上的时间,而且是在李步正和李太太吃了夜宵安安心心就寝之后才开始动的手,就把所有的行李都整理好,分成一个可以背的、两个可以提的包袱,到走的时候,紫藤一个人就可以背了拎了走了。李可心只需管好她手中一个小提包便可,那里面是她的全部私房——金银首饰和一些现钞,还有一套从法国进口的化妆用品。

    三个包袱,还有那只内容昂贵的小提包,统统隐蔽在紫藤的小床下,一只大大的白木桐油脚盆里面。脚盆是紫藤洗澡用的,毕竟还没到三伏天,用不着天天沐浴,平时一直就塞在床底下。

    “能行吗?就这么放着……”李可心开天辟地第一遭走进紫藤的小房间。昏黄的灯光映着光溜溜的四面板壁,使她产生了一种被关进一只大橱、一只箱子,或者说是一只棺材的感觉。

    “行!从来没人进来的!”紫藤满怀信心。

    李可心倚在门框上,不再开口,看着紫藤轻手轻脚却又利利索索地藏匿着这些东西,心里不由得起了一阵感慨:人跟人真是不一样,为这次出走,自己几乎天天都日不思食,夜不能寐,思前想后,首鼠两端,而这个紫藤,只不过经了刚才几句话的点拨,就毫不犹豫、忠心不贰地动起手来,一副义无反顾理所当然的样子!能说她老练稳健临变不惊就像那张宗元吗?当然不能。小丫头到底还只有十六岁,脑子比较简单,想不了这么多罢!

    刚才那场摊底牌的谈话的确是够简单的。

    还是常规:九点钟了,紫藤端了钢精锅去买夜宵。她刚要走,可心喊住了她。她拎了空钢精锅进后厢房。可心说,去“稻香村”,买点鸭脑肝来。紫藤问,几包?可心沉吟了一下。紫藤说,两包,够吗?可心却说,称两斤来吧。紫藤张大了嘴巴。“稻香村”的鸭脑肝每一包才二两多点,两斤?三十来包呢!稻香村又不远,走过去两三条马路就到的,随吃随买,何须要买这么多,好像为荒年储粮似的。这些话当然没说出口,一闪就从脑际闪过去了。可心的脾气,紫藤知道。她说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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