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第二章(1) (第2/3页)

进产房的。他还不知道奇迹已经发生。奇迹来得如此突然,正如灾难降临时一样迅猛而且莫名其妙,他料想不到。

    他捧的那束花,是田大勤从暖房里摘剪扎成的。花色配得极漂亮:红白两色的山茶,辅以深绿色的冬青枝,雍容华贵得很。他并没有吩咐过。他跨入“福特”时,这束花已经放在汽车后座椅上了。

    他一进产房,就看见倚坐在床上的可心眼睛一亮,盯住了这束花。还没等他走近,竟就听见可心发出了赞叹:

    “好漂亮!是茶花!”

    沈源脚上如同上了钉子,一下子动弹不得了。她说什么?她说了一句非常非常正常的“好漂亮”!她而且正确地判断出了这是“茶花”!

    沈源明白了,上苍怜悯他内外交困,难以为继,把一个神智复苏的妻子还给了他了。

    神智复苏的李可心非但认识茶花,也认得了他。

    “你好!”她主动向沈源打招呼,甚至还微笑了一下。

    沈源一个冲动,急跨几步就到了李可心的床边。

    可是那李可心却明显地作了个像是躲闪,像是抗拒,也像是可怜巴巴的畏缩的动作。她的脸上刹那间就布满了惊恐。

    紫藤斜刺里插了进来,拦住了沈源,一伸臂膀接过了那捧花。

    “给我,”她说,“我找个花瓶养起来!”她又以眼色制止住了沈源,“老爷请坐!床边有椅子。太太刀口还疼呢,怕震动!”

    沈源嘘了口气,坐上椅子,向李可心探过身子:“疼得厉害吗?要不要让护士注射一支杜冷丁?”

    李可心却闪开眼光。

    “还好。”她轻轻地说,“谢谢你了!”

    “别说这个,可心,”沈源动情地说,“该我谢谢你!苦了你了……

    很好的一个孩子呢……”

    “不不!”李可心扭过了脸,“请不要再说了……”

    紫藤抱了个大花瓶又插了进来。“就放在这里,怎么样?”她说,“都说茶花只好看不好闻,可我怎么就觉得一股股地冒香气呢?”

    沈源和李可心都意识到了,这鬼精灵的紫藤,是在有意地打岔。沈源体会到了她的一片好意:可心糊涂了半年多,刚刚清醒,本来就不直让她太动感情,自己怎么总就缺这么点细心呢?李可心则更明白紫藤扯开敏感话题的意图了。她那正在愈来愈清晰的思维,推动着她的心头涌起了一种既有点感激,却又掺杂了隐隐的不快和反感的情绪。

    她,刚满了十七岁的丫头紫藤,未免太聪明了些!

    在过去了的十个钟头里,李可心接受了紫藤的循循善诱的启蒙教育,把许多遗忘了的记忆—一捡拾了回来。她明白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她已经是沈家的太太了,并且为沈氏家族生下了一个继承人:沉沉泽鲲。“沈泽鲲?谁给起的?”她看着紫藤写给她看的这个名字,问道。虽然脑子还有点像板结了的泥地般发僵发硬,但她还是发现,这丫头的字,竟比以前写得漂亮多了。“这……这名字,”紫藤有点吞吞吐吐,“要说起来,是老爷……和张先生,一起想出来的。”

    紫藤之所以犹犹豫豫,实在是因为不想提起张宗元。她不愿让李可心刚刚复苏的心,承受太多的回忆,特别是那些如硬痴般掩盖了伤口的记忆。但她又不能不回答可心的这个问题。她已经愈来愈学会了吞吞吐吐、迂回曲折、甚至隐瞒匿报,只是还学不太会编谎撒谎圆谎。可是在报出了“张先生”这三个字后,她发现李可心的眼神虽然有点发直,但神态还比较平静,知道李可心的承受力并没到极限,便顺势又作了一番解释:

    “沈家门有家谱。老爷查过,下一代应该是‘泽’字辈。也是三点水旁,因为沈家门缺水,人人名字里都该加点水的。不过老爷说

    “不要叫‘老爷’,”李可心突然插嘴了,“叫他沈……沈先生。也不要叫我别的,我不要听!”

    “哎。”紫藤应着,心里一阵暗喜:李可心的声音重又变得又尖又冷;口气果断镇定。这才是她呢!她真的好了!

    “说呀,怎么……怎么跟他……张先生……”

    毕竟有点结结巴巴!这说明,她清醒地意识到了,紫藤是个知情人!她完全痊愈了!

    “张先生,”紫藤放心大胆地说了下去,她不必讳莫如深了,“这半年里,一直在帮老……沈先生打官司,是关于华申厂的商标侵权事情——到现在也没结果——他常常来沈家花园。小少爷的名字,是他帮老……沈先生起的。沈先生跟他商量,他冲口就说了一个字,馄,鱼字旁的,鱼在水中,水养鱼,如鱼得水,而且又是组鹏万里

    李可心听着,嘴角却浮上了一丝苦笑。她记起了张宗元在天津的孩子,他那名正言顺的妻子生的,名叫“小鲁”。虽说起因是孩子生于山东,但那个“鲁”字,不也是“鱼”字头吗?

    张宗元来看望李可心时,李可心刀口已经拆线,可以坐在床上给孩子喂奶了。

    李可心的奶水足得惊人。她坚持自己喂奶,绝对不听任何人劝告。她母亲李太太每次来探视女儿和外孙,都要为此忠告她,还是请奶妈吧,不然腰身要变粗的!李可心冷冷地望望母亲从不喂奶却发福发得如柏油桶般的身段,不予反驳,也不听从,任她咦叨去。李步正倒很赞同女儿的决定,他说,自己喂奶的孩子对娘亲。李可心虽未开口附和,心里却想,怪不得呢,我没吃过娘的奶,所以总不爱听娘喀苏,有道理!我的沈泽鲲。无论如何,至少也要喂他喂到能开口喊我“姆妈”!

    张宗元进门时,李可心刚给沈泽鲲喂饱了奶,任由他含了奶头,捂在胸口香甜地睡去。张宗元见此场景,竟自红了脸,而李可心却大大方方地做着怀,连衣襟也不掩一掩。

    紫藤请张宗元坐下,借口去石路取几件东西,避了出去。

    在最初的一瞬间,张宗元以为这毫不知羞地露出**的李可心,依然还在精神失常的状态之中。在他记忆中的可心,从不肯将自己的探身暴露给他看。即使在床上,即使在最闷热的三伏天,她也一定要有衣在身,有被在床,遮遮掩掩地,不失少女闺秀的身份。只有在她疯狂时,她才失去了一切廉耻心,非但不想掩藏自己,而且还以裸露为快。张宗元虽然已经听沈源在电话里欣喜万分地告诉他,可心好了,完全好了,比以前正常时还要正常了,但一当他在鲜然间见到了可心的哺地形状,目光接触到了那饱满的雪白的胸脯,他还是觉得接受不了。他在惊惧中几乎要喊住紫藤,请她不要出去,甚至,还起了一个也拔腿随之逃出的念头!

    常年单身在外的张宗元,虽然早已身为人父,但还是不懂:女人从少女变为妇人,只需要轻松自然地跨过一道门槛。这道门槛就是:当母亲。

    紫藤把身后的门碰上了。

    那关门声好似投下了一个压力阀,房内的张宗元和李可心顿时都感到了一种无形的重压,周围的空气如同凝固了的铁块,包裹得他们连气都透不过来。

    竟还是李可心先开了口:

    “好吗?你…”

    张宗元浑身一震,直立了起来:

    “可心,可心……”

    “别过来!”李可心清清楚楚地说,“这里是病房,仁济医院,医生和护士随时都有可能进来!”

    如此明晰的思路,如此冷静的警惕性,显示出了如此理智的身份观念!张宗元呆住了。

    他重又跌坐在那架与可心母子的大床隔了一个偌大花瓶的椅子上。

    透过红白花朵的间隙,他看见了李可心宁静的脸色,红润而且饱满。她的确痊愈了。她而且心满意足。她完全是一个沈氏富商家的少妇了!

    张宗元心里涌上一股被嫌弃被耍弄被利用的屈辱感。北火车站上他拎了旅行袋如泄了气的皮球般走出车厢时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沈太太,”他说,“我打算到内地去工作,在上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今天算是来告辞的。”

    “是吗?”李可心却微微一笑,“我怎么知道了另一个消息,说是你将北上,与夫人公子团聚,然后再举家内迁了呢?”

    张宗元只得哑然。估计是沈源转告了她的。

    “何必呢?”李可心望着他,“你在《文汇报》不是干得很顺手吗?还升了职位。真要合家团聚,也可以把家小接到上海来嘛!住在租界里,不算不安全吧?”

    “我不想……不想在上海安家……”

    李可心发出了一声冷笑。这笑声在张宗元听起来又是很不正常,绝对不像是他记忆中的可心发出的。他吃了一惊.看见了李可心夺眶而出的泪水。

    你是想逃开我!逃开我们母子俩!”李可心咬牙切齿地说着,痛哭了。

    “可心!”张宗元扑了过去,一下子跪在床前,捧住了可心的脸。

    “可心可心,是我害苦了你了!”他用自己的细长的手指擦抹着李可心的眼泪。

    “不不,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我应该跟你走的!……”

    “是我不好!我坑了你了!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呀……我太自私了!”

    “不不,我怕苦,我怕离开上海,我不敢出远门,我不敢往内地去

    “我贪图他们沈家的钱财,我贪图那沈家花园……”

    “这不怪你,不怪你的!可心!我没有这个能力,让你过得好,过得舒服,我怎么能在这样的时候,让你拖个身子去颠沛流离,我怎么能这么自私呢?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切的!”

    “你恨我,一定恨我……”

    “可心,该你恨我,该你恨我呀!”

    小小的沉沉泽鲲受了惊动,扭动着腿脚嚎哭起来。

    李可心抽噎着,把**塞进他的嘴。

    “儿子!我的儿子!”张宗元把头伸进了那个温暖的凹坑,嗅着,蹲着,吻着沈泽鲲的卷曲的头发。

    李可心把自己的手指插进了张宗元的一样卷曲而浓密的头发中。

    “他像你。”她说,“他会愈长愈像你的!”

    张宗元抬起了头。他的两只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仰头望着李可心,又俯下嘴吻了吻小沈泽鲲,然后一挺身站了起来。

    “我会永远守住这个秘密。”他说,“我不会让你们俩因为我而受到任何伤害!”

    他走出仁济医院大门就去了理发店,他让理发师剃去了他一头卷发,改理一个很不适合于他那细高身材的平顶头。那短短的发脚,硬且直,任谁也看不出一丝卷曲了。

    诉讼如同马拉松跑,只因沈源的坚持不懈,终于到达了终点:从他向公共租界第二法院递交诉讼的那一天算起,到公元一九四0年仲春法庭作出宣判,竟拖了足足一年!

    沈源发作了沈氏家族代代相传的犟劲和韧劲。他的曾祖父年青时挑了担子贩盐,曾有一次估算错了形势,把一担百五十斤重的盐挑到了并不缺盐的地方。这位沈氏家业的创始人发了犟劲。他不顾路途辛劳艰险,硬是昼夜兼程直往西行,虽然满满一担盐随时都可以换来吃的喝的,他却是一粒也不肯出手,沿途兼打短工为生,非要找到一个盐价大大高出于他的买价的地方不可。一担盐,他挑了足足三个多月,从东向西走了五个省。一直到某一处一家商行,愿以十倍于他的进货价的价格收货,他才算是大功告成,结束了那长途跋涉,怀揣一大包碎银子,启程返乡。这一担盐的利润,后来便成了沈氏家业的最初基金。

    沈源听从张宗元的谋划,采取迂回攻击的方法,向沪上公共租界内经销赝品“白龙”水泥的两家商号,提出了控告。

    这才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呢:不去控告制作赝品的罪魁祸首,却揪住了销售货物的下界商家,明摆着是在特殊的情况下的一种策略,一种打狗欺主、杀鸡给猴看的策略,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结果那官司表面上是经济纠纷、商界诉讼,实际上却更多地带上了政治色彩,成了沦陷区内一片孤岛上的又一次小规模的开战。各方势力都大大地激动了。各家报纸都以显要位置跟踪报道“华申”讼案。沈源一时间成了沪上新闻人物。

    受命处理此案的公共租界第二法院爱德华法官是个血气方刚的英国小伙子,年龄跟沈源相仿,从英国剑桥大学毕业不久。他在仔细审阅了有关案情的各种材料后,打了个电话给沈源。

    “你完全可以控告日方军管负责人!”他说,“茂盛商号和凯利泽灰行只不过是第二违法者。你不告首犯却告从犯,岂不是避实就虚、欺软怕硬?你不怕别人笑话你吗?沈老板!”

    沈源真是哭笑不得。这位盟国学兄如此义愤填膺虽然令人敬佩,但怎么身处当今时世竟还脱不了那剑桥学生气呢?这是在中国的公共租界上,不是在你那西欧英吉利海峡之隅的大不列颠王国内!你大不列颠可以跟德意志大开海战空战,可是我们这里的公共租界,却只是一叶汪洋大海中的小片礁石,那太阳旗组成的风浪,什么时候想淹没了你马上就可以淹没了过来!“避实就虚,欺软怕硬”?是我沈老板?仅只我沈老板一人?沈老板跑过法租界巡捕房,跑过公共租界第一、第三法院,非但是控告小野田的诉状递不进去,便是这欺软怕硬的只揪住“第二违法者”的诉状,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搞不清楚张宗元动用了哪些力量哪种关系,方才得到接纳的呢!欺软怕硬的是谁呀!

    这些想法在脑际一闪而过,沈源就多少带点恶作剧地以流利的带美国口音的英语回答爱德华了:“我何尝不希望与目前占据了我的‘华申’厂的小野田对簿公堂呢,爱德华法官!我明天就委托我的律师送来修改诉状,如何?”

    “好!我在法院专候!”

    仅只过了半个钟头,爱德华就又拨来了电话。

    “沈老板,”他说,刻板冷漠的声音像是换了一个人,“本法院院长明示我,鉴于贵厂地处龙华非租界地段,因此,本院不能受理直接涉及日本国的一应诉讼。你若是更改了诉状而与日方军代表发生原被告关系,本院便撤销此案,请你三思。”

    沈源再一次哭笑不得。很显然,半小时前,这位年青气盛的小法官已被那些老讼师洗过脑筋了。这才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呢,大家彼此彼此!你也体得看不起沦陷区的古国奴了,你能帮着出口气就算是十分地主持公道了!沈源心里这么不恭地想着,嘴里则非常客气地说:

    “非常感谢您的提醒,爱德华法官。我遵命维持原来的自诉,而且相信法庭能秉公判决。您什么时候需要传唤我,我随叫随到。”

    后来的事实证明,即便是这么一场中国人告中国人、由租界内的司法机构作判决的官司,仅仅因为涉及到了日本占领军,也还是困难重重风波迭起,不那么容易收场的。

    那爱德华受理此案后,很认真地开始了具体事实的调查。在租界内的调查很顺利,两家受控的中国商号,其中有一家还是以德商名义注册的——好似那些挂了洋旗的《文汇报》等报刊一样——对非法销售赝品的“白龙”牌水泥都供认不讳。但调查一涉及到军管了的“华申”,爱德华纵然长了个在租界内可以畅行无阻的高鼻子,还是在龙华的水泥厂里碰了一鼻子灰。那既能操流利的中国话,也能以生硬的英语进行交谈的小野田,连厂门也不让他进。爱德华与他的助理被厂门口的两把刺刀挡在门外。小野田很客气地迎出来,站在路边,毫无还价地拒绝了调查。他的理由很简单:

    “沈源与本军代表未曾发生诉讼纠葛。本代表没有义务接受调查。”

    爱德华愤愤然回到法院,第二天却接到了一封恫吓信,信笺里包了一颗子弹。

    他大怒,将此信交给了英办《文汇报》。全文照登。张宗元随之又报道了几则日本宪兵侮辱在沪英美侨民的消息,诸如两名英籍警员在白利南路遭日兵毒打、《密勒氏评论报》主笔鲍惠尔在四川路五马路遭到炸弹袭击、工部局总裁费利浦在丁香花园遭日伪特务暗杀而险些丧命等,以期引起社会关注。舆论多少起了点作用,爱德华方面的干扰少了些,而且由于报界注意上了“华申”一案,那受理法院尽管本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但关注的人一多也便骑虎难下,要想缩也缩不回去了。只是《文汇报》等“洋旗报”的抗日言论过多过激,引起了日军司令部的狠毒,日军头目多次向工部局抗议,还扬言将采取行动。那工部局委曲求全,于公元一九三九年五月一日下了个命令,取谛界内一切政治活动,不久又吊销了《大美晚报》、《中美日报》几家报纸的执照。《文汇报》经再三斡旋,总算被允苟延残喘,但工部局总要做个样子给日军看看,于是就勒令《文汇报》停刊两周。同样受处的还有一家《译报》,张宗元也常在那上面发发文章的。

    张宗元因惹是生非过甚而道总编辞退。

    沈源闻讯,立即聘他专为“华申”告赝品“白龙”一案奔走,还提出让他搬进沈家花园居住。张宗元答应了前者,婉拒了后者。他已决定将天津的妻儿接到上海来住,房子也租好了,就在石路旁边一条小马路——山东路上,只待“华申”讼案了结了,他就动身北上。

    爱德华受恐吓一事刚刚平息,沈源家里却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装了两把刺刀。沈源觉得那刺刀很眼熟,想了想,似乎是驻“华申”的日军卫兵安在长枪杆头的那种,短短尖尖亮亮的,进“华申”大门老远就可以望得着。在大厅里打开那包裹时,紫藤在场,手里还抱着沈泽鲲。沈源又惊又气又恨又怕,一张方脸变得煞白,右手把左手的指关节扳得咯咯直响。不料那紫藤却笑眯眯地,先把小沈泽鲲放到沙发上,随手塞给他一把摇鼓够让他玩,然后就很利索地把那打开了的包裹重新包好,还用麻绳绕起来,往自己胳肢窝下一夹,说道:

    “多好的两把刀!我让大勤去开开锋,以后在花园里削点什么砍点什么,用场大着呢!”

    望着她轻盈地走出客厅的背影,沈源一时间有点迷茫。他觉得自己实在很难分辨清楚,这娇小的灵活的终日里总带着笑容的紫藤,到底是具有一种天生的遇变不惊的秉性呢,还是愚钝到家了。

    紫藤一转眼就返回了。

    “放哪里了?”沈源问。

    “我屋里。”

    “不要让……不要告诉太太。”

    “我知道。她经不起吓。”

    这话足以证明她什么都明白。

    她什么都明白,却以如此镇定坦然无所谓的态度对待那两把亮闪闪的刺刀,要么是不晓其中利害,要么毕竟只是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的佣人,沈家的事,于她到底是无关痛痒的。

    沈源心头突然升起了一种深深的孤独感。他不再去理会紫藤,背着手在大厅里踱起步来。

    大厅里很安静。只有小沈泽鲲甩着那“摇鼓鸣”的声音:“不——冬——”,“不——冬”,空洞洞地。很热的夏末秋初,大厅里虽还阴凉,楼外的花园里却是一片骄阳,毒毒地炙烤着,烤得几个残存的秋知了凄惨地哀叹着:“热啊——热啊——”,一刻也不歇。因为毕竟不再是三伏天里的知了大吟唱了,也因为隔了那些百叶窗,传入大厅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十分遥远,反倒格外衬出了大厅里的沉闷和压抑。

    沈源皱着眉头,慢慢地踱着步。

    紫藤在那些大理石茶几、红丝绒沙发、还有东一盆西一盆的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盆栽花木间默默地收抬着、整理着。

    除了通常的擦抹掸扫之外,她还把沙发上茶几上零乱散放着的报纸一张张捡拾了起来,把它们归为一堆。沈源订了十几种报纸,几乎囊括了沪上、特别是租界内的所有新闻报刊。大厅是他的阅报处。几乎每天上午他都泡在大厅的报纸堆中。看完了他就随手一扔,紫藤总在中午前来收拾。收拾报纸时紫藤很留心,每一张都翻看一下,然后选出若干来,放于一边。沈源有一次发现了,问她为什么,她回答道,可心姐在看连载小说呢,沈源也就不再理会了。

    沈源顾自踱着,没再看过她一眼,就好像这大厅里并不存在着她一样。紫藤却时不时地膜一眼沈源,就好像这沈源也像小沈泽鲲一样,是归由她护理着的,必须时刻留心着,免得他跌了撞了,或者被什么东西砸了伤害了。

    她看见他死死地嚼紧了牙巴骨。

    她看见他的两道浓眉几乎连成了一线。

    她看见他脸上布满了气恨、担忧、烦躁,不,应该说是弥满了一种寂寞和孤苦。他像一匹独步于山野之中的狼,惶惶然孤苦伶仃,既找不到一片可以隐身的树林子,也根本无望有个相伴的同类,至少可以给他壮壮胆,陪他同声长降。

    紫藤心里填满了一种酸酸的、苦苦的、空空的、软软的东西。

    她可怜他。

    紫藤从心底里可怜沈源。

    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她紫藤,更清楚这沈源的可悲处境呢?

    小沈泽鲲在安静地玩弄着那摇鼓步。他不再摇它,只对那两颗击打鼓面的木珠子发生了兴趣,很辛苦地试图捏申它们,而且希望一只小手同时捏牢两颗。他在白费气力,但坚持不懈。这小家伙不到八个月,却已经愈长愈像张宗元了。尽管张宗元自他降生后就剃了平顶头,遮掩了父子两人都有一头卷发的相似点,但在明了内情的紫藤看来,小泽魄的长脸型、高鼻梁、薄嘴唇,无一不是那张先生的翻版。她时刻都在为沈源可能发现这一切而担心着。她为此而抓住一切机会,宣传并强调小沈泽鲲长得像他的妈、自己的可心姐、沈太太。她的舆论导向很有成效。尽管张宗元为沈家的官司常来常往,从无人把他与小沈泽鲲相提并论过。而那方头大胜浓眉厚唇的沈源,也从未发生过什么疑心。他对小泽服满怀着科犊之情。每晚临睡前,总要进到可心的卧房去看看儿子,逗他一会,然后再离开。紫藤虽然对沈源的上当暗暗庆幸,但庆幸的同时却又万分地内疚。她觉得自己参与了欺骗。岂止是欺骗?简直还是侮弄!残酷之至的侮弄!

    沈家纵然富有,沈源老爷纵然上过大学出过国气派不凡,而且还生就了宁折不弯敢跟东洋鬼子一争高低的硬骨头,其实却在戴绿帽子,当冤大头,天天受人欺骗侮弄!紫藤不能不天天都这么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天天都满溢着一种当着骗子无耻地行着骗的负罪感。

    她常常在沈源根本无视她的存在的时候,偷偷地观察他、捉摸他、从心里为他抱屈。在紫藤看来这沈源各方面其实都不赖,怎么说也不见得是比不上那张宗元的。是的,他常常不修边幅,一件圆领汗衫一条黑纺绸裤,从花园里整了枝挖了泥返回大厅时,两手往屁股后一拍,就会坐到沙发上去喝茶。李可心嫌鄙他这么随便,每每见到就会翻白眼,但紫藤却以为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男人家,何须总把心思放在洗手抹脸酒香水换摩登衣裤这等事上?沈源外出办事时还是很注意修饰的,这木就可以了?还有,李可心非常讨厌沈源对一应动手出力气之事的浓烈兴趣。她说过,这种应该由苦力去做的事,何须你自己操心操劳?沈源却道,没办法,喜欢做。看人家做总导手痒.而日坏不称心位有.宁可白Pwh工本可,人儿故道,那你何不自己挑一担散装水泥,沿途叫卖去。紫藤在一旁听了,明白那是在讥刺沈家祖宗当盐贩子的历史,真怕沈源发火。却不料沈源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照!日去干那修修补补水泥墙壁水泥路、检查电灯开关电线线路、拧紧水落管子绞紧水龙头之类的杂事。对于沈源的忍让和沉默寡语,李可心也很厌憎。紫藤曾亲耳听到她对前来作客的张宗元说:

    “只比死人多口气!这种人,还算男人吗?”

    张宗元倒还厚道,劝她:“各人脾性不同,你也别太苛求了!”

    紫藤听见了,心里大不以为然。张先生虽则是劝解,但劝得也还是不在点子上。沈源难道是没有脾气的人吗?没有脾气的人会这么韧用吊死不松口地非要把那场关于赝品“白龙”的官司打赢不可吗?紫藤知道打这场官司并不为钱,只为争口气。为争这口气,沈源非但耗去多少钱财都在所不惜,而且还须作好被打被杀的性命攸关的最坏准备,这样的人,难道是“只比死人多口气”的“脾性”吗?人家只是让让你,让让你这个发过神经病的妻子,求得家宅平安、后院稳定罢了,怎么能以为人家生来就是个软蛋窝囊废呢?

    可怜的沈源!紫藤免不了常在心里这么喊着。这么喊着的时候,她根本就忘了自己只不过是个陪嫁丫头,一个佣人。她那望着沈源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好像她是沈源的慈爱的妈似的。

    沈泽鲲手里的摇鼓吹掉在地下了。这个才几个月的小子脾气又倔又闷,一声不吭地努力向地板探过身子,张着小手好像是要自己去捡回来似的。紫藤和沈源几乎是同时向他扑去,只要慢一步,小家伙就会从沙发上倒栽葱下地了。

    紫藤手脚快,一把抱起了他。

    受了惊吓,沈泽鲲咧了嘴哭起来。

    沈源抬头向那螺旋梯望了望,问:“她人呢?”

    紫藤拍着沈泽鲲,眼睛并不看沈源,回答:“去石路了……我大姨妈有点不舒服呢!”

    沈源也不再发问。可心喜好回娘家,已成惯例,他从不以为怪。他的思路重又回到那日夜困扰着他的诉讼事务上。那两把明晃晃的刺刀总是横在他眼前。

    他觉得膝头有点发软,就势坐到了沙发上。

    他从茶几上的烟罐里抽出了一支烟。

    紫藤一手抱着沈泽鲲,一手抓过另一侧茶几上的自来火,递了过来。

    “其实,”她说,“东洋鬼子不过是吓吓人的,没什么了不起。”

    沈源吃了一惊。这小紫藤她怎么也一样在想着这件事?她怎么这么严丝密缝地接上了他的思维?

    他顾不上点火,手上捏了一根火柴,抬眼望了望紫藤。

    紫藤将那沈泽鲲高高地抱着,一只手还托着小子的屁股。沈泽鲲喜欢这么抱他,小小的身子简直是横放在紫藤的肩膀上了,像条米袋子。紫藤轻轻地抖动着身子,在沈源面前转着圈子,像是在哄孩子,也像是在劝沈源,甚至像是自言自语:

    “半个上海,都知道这场官司了……喂喂,不怕不怕……哪里敢真下手呢?……乖乖,睡吧,睡吧,有阿姨呢……俱实都不过是要出口气……东洋人才不会把火引到自己头上去呢!……我们沈泽鲲不怕、不怕……那个英国法官,也收到这一颗子弹的,有什么事呢?吓吓人气气人而已……”

    沈泽鲲在她肩头竟马上就睡熟了。

    紫藤住了口,把他从肩头轻轻移下来,横抱着,悄没声响地登上了那螺旋形楼梯,上楼去了。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