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第二章(1) (第3/3页)

    沈源目送着她,一直到看见她侧了身子用肩膀顶开了可心卧室的门,闪了进去。

    他觉得自己不知怎么的竟就像那如同一条米袋子般伏于紫藤肩头的沈泽鲲,在一次惊吓之后受了那轻轻的拍击和呢喃的抚慰,也一样昏昏欲睡了。

    可心卧室的门又反弹回来,关上了。

    沈源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横在眼前的两把刺刀消失了,紫藤那断断续续软里软气的声音却似乎总在这空荡荡的大厅里回响。

    沈源把烟点燃,望着从自己口中喷出来的一个接一个的烟圈,不无诧异也不无感慨地想,这个虽然识字但毕竟没上过一天学,这个虽然聪明但毕竟只是一个家养丫头的紫藤,怎么就这么善解人意,这么明达事理,这么从容沉着,这么温和体贴呢?这么些出色的品性,怎么就没有生成在自己的妻子那从小就锦衣玉食受了极正规系统教育的可心身上呢?

    心里起了这样一种因比较而引出的诧异和感慨,沈源忽又明白自己何以常有孤独寂寞之感袭上心头了。

    诉讼一开始,可心就大不以为然:

    “即便打赢了这场官司,又能赔偿我们多少钱?还不够支付诉讼费呢!白费这个力气!”

    要不是她那英文老师张宗元循循善诱地解说了一番,还不知她要如何阻挠呢!

    但她也还是从此不再过问这件事,好似她根本不是沈家太太、沈源的妻、华申厂主的内助一般。

    若是她生来不善理财不懂主持家政倒也罢了。她恰恰又对沈氏家产饶有兴趣。从她生了沈泽鲲清醒了理智之后,她就开始查核沈氏一应帐务,极细致极有耐心地整理沈源母亲乃至于父亲遗下的所有的帐册,而且很快就掌握了家里的财政大权。她在经济上俨然以沈氏家主婆的身份自居了。

    可是对这件诉讼案,他沈源终日牵挂着的,也是已经骑虎难下了的大事,她却毫无兴趣。

    “我最讨厌政治。”她说,“任何涉政的事不要来对我开口。”

    抛过这样的话来,沈源在家里还能不免开客口?

    她怎么就不能像紫藤那样,为他的喜而喜,为他的忧而忧,为他的受惊而送些抚慰,为他一时里的迷乱而哺上几句清醒的温存的贴心的劝解呢?

    其实,紫藤那几句劝解,不过是些再简单不过的推论,说的都是人人都知道的常理。张宗元常来常往,每次与沈源在客厅里商议交谈,分析来分析去都是那几句话,紫藤端水送茶地走进走出,还能不听熟了?

    即便是听熟了的老生常谈,也难为了这个紫藤,能在沈源形影相吊地如困兽般踱于偌大客厅内时,递送了上来!

    也就是这紫藤罢,才会那么傻乎乎地,而又正因这傻乎乎而在不意中恰到好处地,为她的主人、大老板沈源,扫去了横放于他眼前的两把明晃晃的刺刀,恢复了自信和镇静。

    换上谁,即使是对什么都清清楚楚的田大勤,也决木会像她那样,不自量力地、忘却了自己的下人身份地、以一个朋友、甚至像是个小母亲般的态度,来斗胆安慰和劝解自己的主人!

    烟卷烧痛了手指。沈源熄灭那烟头,自己也不明就里地突然笑出了声。

    “这沈家花园里,”他想,“幸好有了这个小丫头!紫藤,多好的名字,紫藤!”

    法庭作出判决那一天,风和日丽,春光融融。尽管技扬官司找了年把,当初的锐利势头已为日月消蚀了不少,上海滩又是个多事之地,新闻热点天天有,天天转,“华申”一案已不太引人注目了,但一方面是因为毕竟曾经轰动过,一方面是因了张宗元的奔走张罗,通知了几乎所有关心此案的朋友们,包括沈源在实业界的同仁,包括他自己在报界文化界的同事朋友,前来旁听或采访,所以,到开庭那天上午,那法院所在的一条并不太宽的威海卫路上,竟就一字排开了一、二十辆各式小轿车,中间还夹有许多私家定租的黄包车,一些身背相机的记者又候在法院门口,时不时举起镜头掼动快门,那场面也是够热闹了。

    法庭判决过程很短——爱德华得到过某些指令,不得将法庭辩论变成一场抗日宣传。但由于来的记者实在多,活泼泼地在开庭前和开庭后各自捕捉着目标,两两相对或是三五成群地,采访提问记录拍照,结果弄得这场结案判决的例行公事,倒像是一次记者招待会,或者是没有鸡尾酒的鸡尾酒会,甚至是没有正宗抗日言论的抗日聚会了。

    最倒霉的自然是那两名被告了,宣判一结束,他俩就成了众矢之的,被几个记者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即以德商名义注册经商的,比较习滑,面作紧张急迫状道,诸位,总得让我上一趟厕所吧?我都憋了一上午了。众记者很守礼义,放他出围,结果他却一去不返、溜之乎也了。剩下一个是“茂源水泥行”的老板,名字叫唐茂源的,只好以一当十地作了活靶子。

    “唐老板,能谈谈您败诉后的心情吗?”

    “嘿嘿,罚得不算多,不算多,几百元法币,区区一个小数目而已……”那胖胖的老板作潇洒状。

    “唐老板,”一名女记者尖刻地问,“款子虽不多,却定了你一个收赃罪,你也不在乎吗?”

    “嘿嘿,我是做生意人,一切以盈利为目的,别的嘛,想在乎也在乎不了呀广

    “若干年后,”女记者紧逼着,“国人或许会以这段历史向你提出追究,你考虑过没有?”

    “这个嘛。”唐茂源苦着脸,“小姐的话还是说到我心里去了。人无近忧,必有远虑。我之所以要耗资数干,请律师前来辩护,实在也是为了不打输这场官司呀……说到底,这场生意上的官司,嘿嘿,小姐你也明白,尽在言外不意之中……”

    “既然如此,请问唐老板,你为什么要接受销售那批赝品‘白龙’呢?”一位男记者问。

    “先生,你我都同在一世,一个朝代,一个大上海里,且不说我是个商人,我要挣钱谋利,有时便难免让些许蝇头小利蒙了眼昏了头,便是你先生,恐怕也不是处处事事时时刻刻都能眼明心亮而且随心所欲,不受时于人的吧?……”

    唐茂源非但是个精明能干的生意人,却还有一副好口才。他的一番答辩,第二天见了报。只是那女记者笔锋凌厉,竟题了这么一个标题:

    销赝品赃物终被判有罪仍巧舌如簧

    图蝇头小利甘为虎作伥必遗臭万年

    宣判一结束,沈源就匆匆离开了法院,留下张宗元作为代理人,应付那些记者。沈源知道自己拙于言辞,这场官司本来是打赢了的,但若在对答记者时出了洋相,第二天再上上报,那就得不偿失了。沈源懂得扬长避短。让那本来就是记者出身的张宗元去对付记者,再合适不过了。更何况,他还必须坐了“福特”返回沈家花园,可心在家等着呢!

    可心等着他,是急于用他的车,而不是为了等候那判决结果。判决结果早几天已预知了。爱德华的电话是紫藤律的。华憋不橘英语,但学会了几句应答辞,能听懂爱德华的那句:“Isthisshenho?(是沈家吗?)”,而且能回答“Yes”,并且问:“Whodoyouwanttospeakto?(您找谁)”。爱德华说,请找一下沈老板,紫藤就很客气地让他“Waitanute(请等一会)”。这些应答辞,全是到了沈家才学会的。当年在石路时,尽管张宗元到李家来教可心小姐英文,教了好几年,但她紫藤都是避在客堂间或者自己那间警卫室般的小屋里,所以连那“yes”和“no”都不明白。到了沈宅,沈源电话多,特别是不久就开始打起了官司,常有操了英语的人打电话进来,沈源便教了她几句。多虽不多,倒也是够应付了,以致于有一次爱德毕竟好奇地问沈源,沈老板,你家里是否雇有一位英文秘书?那小姐的发音,非但标准,而且真好听,甜甜的、脆脆的,一定是个美人儿吧?

    爱德华那个电话打来时,沈源正巧外出。紫藤用英语告诉他,老板不在,如有急事,可留下回电号码。那爱德华在电话里说,小姐,我是法院的爱德华呀,我们通过几次电话了!紫藤说,是的是的,我知道你,非常感谢你的帮助!爱德华接着又说了一大通。可是紫藤的英语积累已尽数用空,一句也没听明白,只好“Yes,yes”地应着,一直到那爱德华很愉快地道了一声“By刨”紫藤才如释重负地撂下话筒。待沈源回来,紫藤非常焦急且又十分惭愧地把过程叙述了一遍,惹得沈源一阵大笑,还跟紫藤开起了玩笑:

    “这英国佬,只听听你的声音,就喜欢上了你,若真的跟你见了面,保不住要向你求婚了呢!”

    “什么呀!”紫藤说,“**官,会要一个丫头吗?”

    “西方人,没那么多等级观念,”沈源一面拨着爱德华的电话,一面告诉她,“上帝面前人人平等……”

    说出了这句话,沈源自己却觉得心头一震,似乎内心深处的什么地方突然豁开了一条缝,有一片耀眼的白光穿透了进来。电话号码拨错了,只好再重拨一遍。

    李可心在晚餐桌上知道了法院将作出判决的消息,无动于衷。她只对开庭日期感兴趣。

    “这么说,”她问,“三天之后,这场官司就可以了了?”

    “对。”沈源答,“真艰难哪!拖了一年多且不说,还……”

    那两把刺刀在面前一晃而过。她看见正端菜上桌的紫藤向他瞥了一眼,忙打住了话头。何必跟可心说这些呢?他想。

    果然,李可心眼睛看也不看他,问道:

    “你给……张宗元先生,买了去天津的票?”

    “对,上午开庭,晚间的火车。也够他累的了,这一年里。”

    “让田大勤送送他。”可心说,“你送不送?”

    “那当然要送……”

    “你就不必去了。我去送。……这一年也够你烦神的,你在家休息就可以了。”

    “道理上过不去的吧?张先生他……”

    “行了行了。”可心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有这份谢意,帮人家去觅个好一点的职位不就可以了?”

    “晓明女中有个位置……”

    “还让他去做讨饭佬一样的穷教书匠呀?”可心两服从桌面上抬了起来,冷冷的目光对准了他,“你尽心了没有?”

    沈源不再开口。在租界内谋职难,在文化圈里找个好位置更难,可心不是不知道。然而还是不要辩解的好。惹恼了她,她会掀了面前这张餐桌的。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病愈后的可心,脾气变得极怪,阴沉时可以终目不发一言,激动起来却暴如烈火。保持沉默是不激化矛盾的最佳途径。

    一顿饭吃得冷冷清清。只有紫藤为小沈泽鲲喂饭时轻悄悄的哄骗声:“乖,再吃一口,啊呜,像大老虎一样,对,真乖,再吃一口。

    未了,李可心把饭碗一推,立起身来:“到了那天中午,我用车。你快赶回,不要耽误了。我一个人送。”

    “福特”车驶进花园时,李可心已经站在那红楼的门斗前,等候着了。

    她精心打扮过。一身银白色的毛哗叽旗袍,披了一块翠绿色的手工编织大披肩,显得十分雍容华贵。

    沈源钻出车门,问:“这就去?车票是半夜里的,早着呢!”

    李可心并不答言,只让田大勤和赵妈把大厅里的几个大包小包放到车后的行李箱中去。似乎是些点心水果之类,还有几包大约是衣料。

    “张宗元还在法院呢!”沈源又说。

    李可心还是不搭腔。从中午到晚间的过半天时间怎么安排,她早已胸有成竹。何须你沈源在旁喀里略苏?她厌烦地想。

    “要不要紫藤陪陪你?”沈源搓着手问。

    李可心一步跨进了老“福特”,随手又嘴地关了车门,算是回答了。

    田大勤跟着进了驾驶室。

    “先去石路。”李可心吩咐道。

    汽车一溜烟驶出了大门。

    赵妈去关大门。临走时她瞥了一眼沈源,见他呆瞪瞪地不知所措,连忙劝道:

    “少爷别在乎!……她那毛病,到底才好了一年工夫呀!”

    沈源朝这位干了多年的好心的老妈子苦笑笑,还耸了耸肩,转身走进了红楼的门斗。

    他很快就又从楼里踱了出来。

    他在那空荡荡的大厅里呆不住。

    压在心上一年多的一件大事猛一卸掉,他感到的不是轻松,却是空虚。

    可心的冷漠使他憋气。

    刚才在法庭听读判词,眼看那败诉的两个抱小野田大腿的家伙一脸丧气,他心里涨满了胜利者的喜悦。这满激激地填实在心里的喜悦,回到了自己的家宅却无人可以倾诉,他感到憋得慌。

    他想找紫藤。

    还能找谁呢?只能找她。只有她,会听他倾诉,跟他分享喜悦。

    他已经到楼上的卧室和书房里去找过一遍了。只看见小沈泽鲲很安稳地睡在可心的房里,一张四周有栏杆的小床上,手里抓着那摇鼓喀。这孩子很乖,中午总要睡两三个钟头的,看样子还刚睡下不久。紫藤想必抽这点空暇,回她自己房里去了。

    紫藤的房间在红楼西侧的偏楼里。

    偏楼底层是堆杂物的储藏室。楼上只有一间小房,不过十平方米。

    只记得小时候这沈宅里头妈子成群时,上楼去玩过,后来父母警告道,少与下人厮混,慢慢也就不往这里走了。紫藤进来后,更是没去过。

    “紫藤!”沈源先是对着窗口喊了一声。那窗是朝西的,大敞着,迎着西晒的太阳。

    没人应。

    沈源往大门口张望了一下。大门关着。赵妈想必也是回她自己的卧室去了。赵妈的卧室在红楼内,底层大厅东侧,挨着厨房,但是朝南。父母在世时就优待她。

    沈源举步上了偏楼。

    门虚掩着。

    沈源很绅士地轻敲了几下。依然没人应声。

    他推开了门。

    他在门口呆住了。

    满屋的绿叶鲜花。

    扑鼻而来的浓郁香气。

    沈源的目光往这不过十来平方米的小屋里粗粗一扫,就明白了:但凡沈家花园里有什么,这紫藤的小屋里几乎就有什么!

    若不是一铺小床隐于屋角,上面还整整齐齐地叠着一领花被一个小花枕头,若不是床侧的小小夜壶箱上搁着一面小圆镜,一把梳蓖、还有一只竹编针线篓,显示出了这里住着一个女孩子,这间房间,哪里还像卧房,简直就是一间花木过冬的暖房,或者是专卖各色花木的花店!

    四个墙角、三面墙壁,都让高达天花板的木制花架占满了。花架用稻色的油漆漆过,油亮亮红通通酷似古董店里的红木框架。花架内部的摘板安排得极为合理,层层叠叠参差交错,充分考虑到了对每一个空间的利用。栽了各色花木的瓦盆有大有小,高高低低地坐于那阶梯般逐级上升的搁板上,显得整齐而不单调,错落有致而不凌乱,而那一株株从盆内袅袅婷婷地伸展出来、垂挂下来、舒展开来的鲜花、绿叶、香草、秀木,则更是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那儿面因年久失修、多年未曾粉刷过、因而斑斑驳驳一副破敝之相的粉墙,就好似在那上面拉起了一幅鲜艳的画布,竖起了四面华丽的画屏似地。

    更何况还有那充盈全属的清香!那种只有在真真实实干干净净生气勃勃不带矫饰的大自然中、至少应该是在踏踏实实的泥地园林中才能闻得到的花香草香木香,而不是可心屋里终日弥漫着的那种令人头昏目眩的印度奇南香,她身上那种因为洒了许多什么而冒出来的不知名目的怪香!

    沈源在这布满了花木的小屋里追巡着。

    有几盆是茶花。洁白的重瓣的名叫“白雪塔”,艳红如血的是“赤丹”。居然还有一盆是粉色花瓣带了黄点的,记得花园里统共才一株,居然也分枝插活移到这里来了!沈源低头细细一看,发现那枝干上竟吊了一块小小的圆纸牌,捏住了定睛望去,上面有字,明明白白地写着:“山茶,大红撒金!”几个字歪歪扭扭地,“撒”字还写成了“散”。转眼再望其他的花木,这才发现,原来,除了几样最常见的,如迎春、腊梅、石榴之外,几乎每个花盆上,都悬了这些小纸牌,而上面,清一色都是这种歪歪扭扭夹了不少错别字的注释!

    “哈爪兰”。沈源从西装口袋里拔出钢笔,把那“哈”字改成“蟹”了。

    “含羞”。“羞”字写成了“差”。沈源略作涂改。

    这是什么?竟然画了一个乌龟!嘎,龟背竹,这“龟”字笔划实在太多,的确难写!沈源微微笑着,把钢笔插回口袋。随它去吧!

    但是那棵嫩嫩主生地依了一段竹爿攀援而上的小紫藤,却又把沈源的目光牢牢吸住了。

    那上面挂着的小圆牌上,一笔一画工工整整清清楚楚地写着“紫藤”两字。笔划虽多,一点一画都不少呢!

    这田大勤!多么尽心尽力地为紫藤安排了这一切!

    田大勤,田大勤,毫无疑问是田大勤!

    多么精致的花架,自然是会做木工活的田大勤亲手制作的!

    这些瓦盆,本来都是堆在楼下储蓄室里的,买来时粗糙不堪,如今却又光滑又清洁,显然是用砂皮纸打磨过了。这种活,也只有那粘乎乎极有耐心的田大勤才会去做!

    所有这些调养得鲜活滋润、修剪得恰到好处的花花草草枝枝叶叶,一望而知是出自于一个老练的经验丰富的老花匠之手。

    还有这些虽然别字连篇但名目准确的小圆牌!还有这个写得绝对准确工工整整的“紫藤”!

    沈源心里突然涌上了一种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感觉。酸酸地、胀胀地、苦苦地、辣辣地,从心头一直冒到了喉咙口。

    “他哪里配得上她呀!”他几乎要说出口来,“简直是,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脑子里刚闪过这句话,他忽又差点笑出了声来。“管我什么事?”他想,“一个花匠,一个丫头,应该说是门当户对的嘛!只不过……

    他俩的年龄,好像相差得太大了些罢?”。

    年龄?田大勤几岁了?对了,比自己大两岁的,都过了三十了。而紫藤呢?十六?十七?木,应该是十八、九岁了。她跟可心过来已快两年,两年前她一身紫衣甩着两根小辫子从“福特”里跳出来时是十六、七岁,现在当然已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

    沈源眼前闪过紫藤红通通的容光焕发的圆圆脸,还有那圆圆的肩膀,厚厚的胸脯,以及背过身去后显得凹是凹、凸是凸,紧绷绷圆鼓鼓的臀部。

    “她长大了呢!”他想着,踱向她的小床,“比田大勤小十多岁……

    也就是说比我小十来岁吧,相差其实并不很多。”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简陋的,但洁净而平整的小床上。

    他惊讶地发现,在那小小的花枕头和方方正正的薄花被之间,竟然露出了一张报纸。

    而且那张报纸,显然是被剪去了一篇文章,那残留的纸边,软塌塌地挂了下来。

    沈源不胜好奇,伸手抽出那份报,就势坐到了小床上。

    他一眼就认出,被剪的那张报,是昨日的《文汇报》,那剪去了的文章,正是该报关于“华申”控告赝品“白龙”销售商的综述报道。

    那报道,是张宗元托了一位朋友写的,为的是配合今天上午法院的终审判决。

    沈源怎么也想不明白,在这沈家花园内,有谁,会这么关心、这么密切地注视着这场官司的进程,而且还用这样方式,剜出了那篇文章。

    文章到哪里去了?

    沈源的目光,再一次扫视了整个房间。

    满房的花草,都是田大勤为紫藤精心培育又安置妥帖了的。

    沈源的足跟,在不意中碰到了床下的什么东西。有纸张的亲车声。

    他弯腰拉出了那捆东西。

    好大一叠报纸。

    抽出几张来一看,竟也都曾被剪去过。

    在这一年中,沈源时刻关注着报界新闻界对“华申”一案的反响。哪份报纸上有哪篇报道,即便是一条小小的新闻,只要与“华申”有关,他都曾注意到过。而如今,这紫藤床下大捆报纸上留下的空洞,几乎全是曾为沈源所注意过的大小新闻报道!

    这些新闻报道都到哪里去了?

    沈源的心,狂跳着。

    他趴在床脚下再往里看。看见了一个小矮凳,一个脚盆。还有一个痰盂,有盖的。一双布鞋,一双套鞋,干干净净地,整齐地排列着。

    他直起腰,注意上了这夜壶箱。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箱面上,有个针线篓,那里面,除了线头市头剪刀之外,还有一瓶浆糊!

    沈源拉开了那箱门。

    有意思,薄薄的一叠衣物之上,平平整整地捆着一本大开面的厚厚报纸簿。

    其实不用打开,沈源也明白了,这是一本专用来收集剪贴有关“华申”一案所有报道文章的资料簿!

    沈源双手捧了这本报纸簿,跌坐在床上。

    不会是别人,只会是紫藤。

    在这沈家花园内,用这种方法采集自己所关注的文章的,沈源原先只知道一个人,那就是李可心、自己的妻。

    沈源曾在可心发病时,从她的书桌里,发现过几本这样的剪贴簿。分门别类很仔细,按内容归类。其中有两本,全是张宗元的文章,积累了好几年了。李可心好像有这个习惯,或者叫撤好吧!小家碧玉,喜欢鼓捣这种花样,沈源没太在意过。

    可眼前这本报纸薄,绝不会是可心的。一年来,她对“华申”一案从来都是不闻不问。

    还能是谁呢?常言道,吃谁家的饭,像谁家的人,这个从小在李家长大紧随着李可心的小紫藤,便是不学,看看也会把这一套专题剪贴的功夫看会了!

    沈源心里,涌动着一股从来也没有过的热流。

    望着满屋子的花花草草、田大勤为紫藤精心培育着的花花草草,手中捧着厚厚的一本剪贴簿、紫藤暗中注视着“华申”而日积月累地一张张粘贴而成的剪贴簿,沈源忽然滋生了一种胜利感、一种急迫感、一种其实与他向来很保守的等级意识很不相符的、如同受了多少恩惠而感激万分的惶恐感。他一阵冲动,将那本报纸簿放回了原处,站起身,张开双臂,一下子就把花架上的那盆小紫藤抱到了自己的怀里。他三下两下拔掉了那块撑着紫藤的竹爿,又扯下了那枚有田大勤字迹的圆纸片。他抱着那盆刚刚插技栽活了的紫藤,向花园、属于他的沈家花园,大踏步走去。

    他要把它种到沈家花园的泥地上去。

    “能活吗?”

    “怎么不能!”

    “它太小了呀!”

    “这里的土肥!能养活它。”

    “不会让太阳晒死吗?”

    “所以我先让它躲在玉兰树下。等它再长大些,就移开这棵玉兰树。”

    “你从哪里弄来这棵苗的,老爷?”

    “不要这么叫我。”

    “赵妈还叫你少爷呢!她管泽妈叫小少爷,管你叫大少爷,”紫藤笑了。“好像是哥俩似地。”

    “我小时候,她叫我阿源,”沈源直起腰,用足尖将那株栽下的紫藤旁边的土踩踏实,然后望定了紫藤红红的脸,“你其实也可以这么叫我。”

    “啊呀,这是不作兴的!”

    “不跟你开玩笑——当然,只好背地里叫,当人面不行。”

    “当人面背地里都不行。”紫藤说,“老爷,你这苗哪里来的?”她回头望了望被沈源摔碎在地的瓦盆。

    沈源装作没听见,拎起一旁的洒水壶,往那株紫藤苗上浇着水。

    他从侧楼下来时,望见紫藤正一手泥巴地从花园的北面围墙处走来。他想起来了,紫藤是去那片空地上拾摄她那些菜秧子去了。紫藤从去年秋天开始,相中了那一片背北朝阳的空地,招招弄弄地专在上面种些青菜萝卜之类的,到冬天时,饭桌上竟也就常常添了些特别新鲜可口的时令蔬菜,很对李可心的胃口。只是那李可心知道是紫藤亲自种植之物后,一面有滋有味地细嚼慢咽悠悠喝汤,一面却又很鄙薄地说道,总归是从乡下领出来的丫头,脱不了种田人的脾气!一样是佣人,那田大勤毕竟在沈家花园呆得久,种的花草也高贵,这个紫藤却去弄这类鸡毛菜菠菜,改不了的本性!

    沈源还没等她走到面前,就已经把那瓦盆砸碎了,只捧着那株幼苗。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是做了贼,做了强盗,心里既有点羞愧,却也带着某种快意。

    他喊住紫藤,几乎是命令,让她跟自己一起走到花园正中,栽下这株小紫藤。

    这么一株小苗,本来毋须两个人种它,沈源却非要紫藤陪了一起干。

    “沈泽鲲会不会醒了?”

    “不会。我去看过,睡得很熟。”

    “判了?”

    “判了。”

    “没什么变化吧?”

    “哪里会呢!”

    “唉——总算好了!”紫藤长长地吁了口气,很起劲地挖着土坑。

    若是在以前,沈源未必能这么深切地体会紫藤这声几乎是从足跟升上肺腑、又从肺腑长吁而出的如释重负的感叹。此刻他却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体会到了。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才压下了从背后一下子把这娇小但却结实丰满的女孩子抱到自己怀里来的冲动。

    没到时候。要把她吓坏的。他想。他毕竟懂女人。紫藤毕竟只是个小姑娘。

    直到浇透了那株小苗周围的一大块地皮,沈源才放下水壶,拍拍手中的泥屑,两眼直视了紫藤那张红是红、白是白、在阳光映照下几乎可以看得见皮肤下细小的血管的年青的脸,告诉她:

    “这株小紫藤,是从你的房间里拿出来的。”

    不料紫藤却并不惊讶:“嘎,我猜就是。是大勤去拿的吧?”

    “大勤常去?”

    “是呀,我的房间,都快成了他的苗圃了。”

    望着紫藤坦然的神色,沈源心中一阵轻松。没有那假想敌!可怜的大勤!只有男人才明白男人的心思。女人有时候会如同一块板结的水泥,寸草不长呢!

    “我去过你房间了。”沈源含着笑说,“我自己动手把它搬出来的。”

    “你?’嘴藤的脸这才腾地红了,“老爷你……”

    “我阿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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