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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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在香港的沈源,同一天里收到了两份电报。

    一份是“国民政府上海市府工商部”打来的。措辞很客气,说是由于太平洋战事之后,英美势力已被逐出上海,上海市政府亟需整顿实业,发展生产约定论一种相对主义的真理观。奠基人之一是法国数学,故正在协同日本大帝国办理军管企业的发还事宜,“华申”已被列入首批发还名单,请业主尽速返回,以件商谈合作事云。

    沈源读完后冷笑一声,随手就扔进了写字桌旁的文件筐里。这已经不是第一封“促令电”了。那“国民政府”是汪精卫搞出来的,若是听信了它而且还与它“商谈合作”,那么一顶“汉奸帽子”戴上了也便一辈子休想摘除了。况且所谓“发还”到底是怎么回事,沈源虽身处港地为宇宙之主宰;又提出“非命”之说,认为夭寿、安危、治,对上海政事却是始终密切注视着,心里还会不明白?日本人自从去年偷袭了珍珠港,占了东南亚大片地方之后,在上海突然改了面孔,大搞起“和手攻势”来,其目的无非是要稳住后方,从这东方第一大都市里榨得抢掠得更多一些,这,还有哪个人会看不出来?至于所谓“发还”,其实只是改“军管”为“租赁”,沈源也知道。那位在上海拥有玻璃搪瓷方面相当大一批产业的老世伯,已经上了当了。不知道是因为年事高了糊涂了呢?还是在香港地面住着因而没有沦陷区子民的切肤之痛,一时显得利令智昏了,这位在中日战争一开始就英明地举家迁港的老世伯,居然在一接到“促令电”后,就委派儿子去上海接受那“发还”了。儿子带回香港的一纸无异于卖身契的“租赁合约”,让那精于算计的老头子当场气得发作了小中风!

    第二份电报一拆开,让沈源傻了眼又哭笑不得。

    “沈源收福特撞坏了老金死了可心姐轻伤她一定要你回上海一趟紫藤问大勤哥好。”

    这哪里是电文!完全是一封短信,一封格式齐全的短信。显然是从未进过学校却又粗识文墨的紫藤打来的。文理虽通,而且还明白要尽量简洁,但根本不是电报文体。沈源眼前闪过紫藤的红而圆的小脸,特别是她那张鼓嘟着虽不很大但双唇肥厚的嘴,禁不住暗自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很快就飞逝了。电文的内容令人担忧而且疑惑。车祸一定不小,司机居然都撞死了,可心怎么会只是轻伤?电报是紫藤打的,连电文都由她草拟,那么可心想必是伤得并不轻了。为什么一定要我回去一趟?来港经年,她从来未曾说过一句催返的活,这回想必是情势所迫,不得不发此“促返令”了。沈源眼前闪过李可心虽然冷淡但秀丽端正的瓜子脸,还有那高挑的弱不禁风的身子,心中由不得生起了一股怜爱和焦虑。

    更何况还有泽鲲!一年多了,他该满地跑了吧?能认识自己吗?能喊“爸爸”吗?他太瘦弱了,该从香港带点鱼肝油回去!

    该让田大勤去黑市场跑一趟。买两打美国尼龙袜来。给可心。要是早知道日本人进了香港就实行商品专控物资统制,真该早就买些这一类英美法制的小商品下来,如今只好上黑市花高价了。

    还应该把大勤这一年中收集起来的那些花草种籽带回去.紫藤在花园里栽了。

    花园里那棵紫藤也该长大了吧?

    压抑了一年之久的思乡思家之情,像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把沈源一下子就淹没了。

    沈源从文件筐里重新拿起了那份“促令电”,把它跟紫藤的电文放在一起。两份电报中有那么一点联系:家里出了事,需要他回去;厂里情况有了变化,当初迫使他不得不离开的因素已经消除,也就是说,返回上海也是可行的了。他当即作了决定:回!

    李可心大难不死,还真多亏了紫藤。

    那天她带了紫藤,由紫藤抱了泽鲲,坐了老金头开的“福特”车,去石路看望母亲。李太太病势日渐沉重,当初的大胖块头已瘦得只剩了一个骨架子。她曾在仁济医院住过两个月,耗了不少钱却未见好转,后来说什么也要回石路家来,说是“死也要死在家里”,李步正无奈,只好跟阿晶一起连扶带抱地,把她给接了回来。因为医生说过,她的病不仅是妇科病,而且肝脾也有病变,是有传染性的,所以这近半年时间里,她都是睡到可心当年的卧房里去了,由客堂间小被间里的阿晶专门伺候。阿晶毫无怨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李可心除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高她的工钱之外,还时不时地塞些小首饰给她,金的银的玉石的,在可心那里不过是九牛一毛,在她那里则很可以打点住她让她心满意足死心塌地了。

    回沈家花园的路上,李可心突然感到胃部发胀,日内作酸,刚才在娘家所吃的由阿晶烹调的美味佳肴一古脑儿都要从胸口泛出来。她连忙喊:“停车”,吩咐紫藤下车去,买一包仁丹,或者一盒万金油来。紫藤忙忙地把泽绳放到座椅上跳出了车外。

    紫藤还没返回呢,李可心一个恶心,满嘴的秽物就喷吐了出来。

    “妈妈,臭!”泽鲲说着,还用小手在自己的鼻子前挥着。

    紫藤奔跑着过来,手端着一杯开水。

    李可心在刹那间就想起了几年前的一幕。

    糟糕!她想,又是那回事了!

    不想也罢,这一想,满嘴又都涌出了酸水。

    紫藤一把拉开车门,先是用一只手抓住泽鲲,把他拉出车来,让他站好,然后就冲车内叫:“可心姐,出来透透气吧!”

    “不了,给我水!”李可心浑身瘫软地赖在车里。

    “不行,你得出来!”紫藤坚持着,“外面空气好,你得喝了这杯水!”

    “藤姨,”泽鲲在拉她的衣角,“泽鲲脏了,泽鲲臭了!”

    “乖,站那边去,树边,阿姨一会儿就给你弄干净!”紫藤吩咐了他,又向车内伸出一只手,“来,可心姐,出来,喝水,看住泽鲲!车里由我收拾一下,再坐进去!老金,你是不是也出来?等我弄好了你再回车上月

    “不用不用,我不在乎。”老金说,“我抽支烟。”

    李可心让紫藤催着拉着,不得不软塌塌地钻出了老“福特”。紫藤一条臂膀插到她的腋下,扶着她走到了十步外的一棵大梧桐树旁。

    谁也料想不到,就在她们俩挨到树荫下,李可心接过紫藤递上的水杯时,一个满载了什么货物的大卡车,为了避让一辆迎向急驶而过还呜呜呼啸着的警车,突然改变了方向而且完全失去了控制。那卡车的硕大的车头向坐着老金的老“福特”兜头撞去。福特车像一只可怜兮兮地硬壳虫挨了重重的一击,轻飘飘地一下子就弹上了人行道,斜斜地撞向一堵围墙。围墙哗地一下坍落了下来,断砖碎瓦立即埋住了老“福特”的后半截身子。“福特”车的所有的玻璃统统碎裂进散,有几片射向可心和紫藤站着的地方,如飞镖投枪般,刚咧地插上了梧桐树的树干。紫藤眼明手快,在一刹那间张开双臂,像只母鸡般地把泽鲲抱在自己的怀里了,结果背上竟嵌进了好几片碎玻璃。李可心呆若木鸡地站着,连紫藤发现她肩膀在流。血,忙着帮她拔出了一块尖尖的如水果刀般的玻璃片,她也没觉到痛。

    经了这一吓,李可心刚刚开始的妊娠反应竟然立即终止,非但不呕吐,胃口都格外地好了起来。只是眼见几秒钟前还想“抽支烟”的老金头,说丢了命就丢了命,从此倒把世事看淡了许多了。

    沈源单身一人返回上海。

    他怕坐飞机大张扬,回上海后被那个“工商部”盯住了不放,所以是乘坐火车进入上海的。从北火车站出来后,他叫了一辆出租车。车子刚从亚尔培路拐人麦政路,他就让司机停了下来,付了款,自己拎了皮箱向沈家花园走去。

    在熟悉的大铁门前他站住了脚。围墙虽高,几株大乔木还是郁郁葱葱地冒出了顶;铁门虽然紧闭,沈源还是闻到了花香树香草香,而且还辨出了一股梳子花香。他禁不住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然后再伸手去按那颗电铃。

    等了许久也无动静,他又按了几下。

    缩回手时他发现,指头上竟沾了黑黑一层灰!

    多少天没人从这大铁门进出了!

    沈源的心狂跳起来。

    他张皇四顾。铁门有点锈蚀,但并没有贴上什么封条之类。围墙也完整,只是有几片水泥剥落了,显得有点破败。

    他差点想用拳头擂门,但努力克制住了。这铁门括起来就像打鼓一样,震天响。而他本次返沪不想惊动太多人。若无大事,他一两天就要返回香港!香港那头的几件事务耽误不得!

    急中生智,他想起,西墙那边,在弄堂里,有一道小门,平时是供厨子佣人进出的。

    他连忙拎了皮箱走过去。

    那扇门没装电铃。因为门内一例就是田大勤的花房,若田大初在,只要一叩门环,田大勤就会听见。而田大勤被自己留在香港了。

    他带着一丝侥幸,拍了拍门上那只铁制的大圆环。

    缩回手他看看自己的手掌。很干净!常有人进出!他一口憋在胸口的气,一下子呼了出来。

    “吱——”他一下,门开了。

    紫藤的一双大眼睛,圆而亮!

    这是一个多么宁静温馨幸福和谐的夜晚!

    沈源的突然回来,使沈宅老少上下都喜出望外。所谓老少上下,其实统共就四人:太太李可心,小少爷泽鲲,再就是女佣紫藤和厨子福平了。李可心没料到一个电报就将沈源召了回来,心里免不了既有点感动,也有点负疚。她又怀了孕了。她没有告诉张宗元。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因为据她知道,张宗元的妻子慧珠也怀了孕了。她虽然精心尽心安顿了张宗元一家老小,耗资耗神耗力在所不惜,而且对张宗元那儿子小鲁也很喜欢,但无论如何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与慧珠同时为张宗元生下孩子的事实。她想去找产科医生作流产。但不熟悉的不放心,她还不想为此送命;熟悉的都知道她丈夫沈老板到香港去了,一年多里从未回来过。她左思右想,而且是一个人在卧室里冥思苦想,无人可告可诉,无人可商可量,最后还是作了决定:让紫藤去打个电报给沈源,让他再作一次挡箭牌。

    “告诉他出了车祸了,”她吩咐紫藤,“让他回上海来处理一下。”

    “不是已经给了抚恤费了吗?”紫藤说,“老金家里没再提什么要求呀!”

    李可心有点语塞:“车坏了……我又受了点伤……总该告诉他一下……"

    “那不吓坏了他呀!”紫藤说,“出门在外的人,最怕接到家里的电报了!

    李可心冷笑了一声:“你倒挺能为他着想的!”

    紫藤张口结舌了。不听话的血液一下子冲上了头顶。她看都没敢再看李可心一眼,转身就走,嘴里只是下意识地应着:“就去,我这就去打……”

    李可心望着她匆匆闪出门去的背影,心里很不痛快地想,脾气还真不小,一句都说不得,赌起气来扭头就走,丫头学出小姐派头来了!

    她本以为起码要连着打出几个电报,好像十八道金牌召回岳飞似的,才能把那位一头扎进厂务生意场就没了一点人情味的沈源叫回来。她从沈源的信上知道了他正在趁日本人刚刚入港尚未全面控制香港市面之机,把“华申”在港地的资金转移到外国去。另外,整湾海边的那块地皮,他以一半建厂,另一半则已卖与房地产商,那批款予,也正在催讨之中。有这么重要的几件事,沈源还能随随便便抛下了就扑回沈家花园来?

    真没料到他还真的说回就回了。

    晚餐桌上,李可心破天荒地夹了几模菜到沈源的饭碗里。

    “这是你最喜欢吃的脊鱼蒸蛋,我关照福平做的。”她说着,笑吟吟地,“还好厨房里备了一罐糟誉鱼,紫藤养的鸡也开始下蛋了,不然哪能临时做出来呀!”

    “紫藤养鸡?”沈源惊讶地问,“不能到菜场去买?”

    “唉,你不知道,这一年里什么东西都断了挡!钱再多也不能煮来吃呀,靠日本人的配给,我们娘俩早就饿死了!”

    “黑市呢?可以跑黑市呀!”

    “黑市白市我也搞不清楚,反正都是紫藤和福平在弄。”可心的眉头微蹩,语调里又显出了不耐烦,“泽娘,给你一个蛋,吃呀!”

    泽鲲狼吞虎咽的样子让沈源看着心酸。

    他把自己碗里的那个蛋黄夹给他,而且还帮他弄碎,拌进饭里。

    “慢慢吃,别噎了。”他说,“叫一声爸爸,叫一声,乖!”

    泽鲲抬起头,微微侧过脸,很专注地看了他一会,突然开口说:“你不是爸爸。”

    沈源哈哈大笑了:“当然当然,你哪能认识我呢?乖儿子,等爸爸把香港的事都安排好了,马上回来,天天跟你在一起,你就认得爸爸了!”

    他很仔细地用筷子把泽鲲小碗里的饭拨拉到他握着的小调匙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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