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第三章(1) (第2/3页)

然后饶有兴味地看他张开小嘴,将调匙里的饭倒进口。

    他没有看见李可心眼睛里内疚的泪花。

    月亮很大很圆。因为升起不久,黄澄澄的,像只大铜盘挂在紫藤小屋的窗前。窗前那盆吊兰,长得非常茂盛,绿白相间的修长的叶子聚成一个又一个结子,一簇簇挂垂下来,如珠帘般疏疏地遮掩了半个窗户。月光透过了枝枝叶叶的缝隙,把大大小小圆圆方方条条块块的光斑洒到紫藤睡着的床上。

    她望着窗口半壁吊兰,觉得那一个个结子像是长在她的心上似的,疙里疙瘩地令她气不顺,心不安,闭不上眼。

    这世上,或者说这座花园里的许多事,真让人想不通。

    拉开了那扇偏门,居然是沈源拎了皮箱,站在面前了。

    可心姐对他还真有法力,一个电令发过去,就把他给召回了

    伸手去帮他提皮箱,他却将皮箱往地上一放,用肩膀顶上背后的门,一张臂膀就把人给抱住了。

    为什么我又会像上次一样,浑身都酥软酥软的,一动也不能动了呢?

    为什么我的眼泪会那么快地涌了出来?

    为什么我那么喜欢闻他身上发出来的那种气味,竟就像个吃奶的小娃娃似地把头抵在他胸口,这么久,这么久。

    他的宽宽的厚厚的软软的手掌,真烫!

    他捧住了我的脸。

    幸而我醒了。

    一蹲身子,从他的臂膀里手掌里滑脱了出来。

    不敢抬头看他。拎起了皮箱时间他:“大勤哥呢?他怎么没回来?”

    他不回答,却开口问:“你可心姐怎么样?没出大事吧?”

    真想不通他。他怎么能在这么惦念着可心姐时,一进门就张臂把我紫藤抱住了呢?

    走过那株紫藤时,他停住了脚步。

    “呵呵,长这么大了!”他说着,把伏在地上的几根藤条扶起来,比划了一下高低,“该给它搭个架子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干,怎么样紫藤?”

    他的眼睛其亮啊,若是摸一摸,说不定会跟他的手J样烫!

    紫藤紫藤,你想到哪里去了!

    他是沈老板,沈家花园的老爷,尤其是,他是可心姐的丈夫!

    他进了红楼就直奔螺旋扶梯,两三级梯子一步跨,直扑可心的卧室。

    他急急地敲门。一进门就反手带上了门。

    他一步也没回过头。留下紫藤呆瞪瞪地拎着皮箱孤零零地站在大厅里。

    想不通他,也想不通自己。

    自己的心里,为什么总这么酸着,这么闷着,这么痛着?

    晚餐端上了桌。他们俩笑吟吟地,一人牵了泽鲲一只手,进了餐厅。他把泽鲲抱到那只双层椅子上,把泽鲲的小勺递上他的小手。泽鲲用勺子敲着自己的小碗,说:“泽鲲自己吃,泽娘自己吃!”

    这是小泽鲲近来一上餐桌就要前嚼咕咕说个不停的。平时大家都不听他;不由他。小勺子让他拿着玩,紫藤是另外用个调羹喂他的。

    可是今晚可心却说道:“紫藤,不用你喂了,让他自己试试吧!”

    “对对,”沈源帮泽鲲系上围诞,“这么大了,该自己动手了。”这无异于吩咐:紫藤,你没事了,该从这一家三口的旁边退开去了!

    退开就退开呗!福平在厨房里一见就连忙拿出一小碗誊鱼蒸蛋来,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你也喜欢这个菜,特意悄悄地为你留的,尝尝!尝尝!可是自己怎么就含在嘴里不知其味而且咽都咽不下呢?

    昏了头了紫藤你!

    你总不见得也像可心姐那样,明明知道张宗元有妻儿老小,明明见到小鲁活蹦乱跳而且张师母贤惠温良,却还要跟他好跟他纠缠不清跟他藕不断丝更不断下去吧?

    若真那样,紫藤你也就跌进苦海永世不得超脱了!

    现成一个榜样摆着呢!

    可心姐的苦头,吃得还不够多吗?

    别看她身着锦缎罗经,进出汽车接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的心,却在天天受着煎熬,天天都在流泪滴血!

    她天天都得装腔作势,扮相演戏。哪一天她支撑不住了,哪一天她的精神也就垮了。

    紫藤紫藤,你想步她后尘吗?

    不!决不!

    紫藤猛地翻过身,把整个脸面埋进自己的小枕头。可是只不过一会儿。眼泪就把枕头盔湿了,粘粘地闷得她透不过气来。她只好再翻回身,又仰面躺好,大睁着眼,望着已经变白变小升了上去的月亮。睡意全无,她又重新想起许多想不通的人和事来。

    田大勤的文化程度比紫藤高些,他从香港打来的电报就规范多了:

    “军方询问去向已知返沪。”

    沈源是在午餐桌上拆读紫藤送来的电文的。他把碗一推,倏地站了起来,吓了李可心一跳。

    “出什么事了?”她问。

    沈源把电报递给她,重又坐下。

    “就这件事呀!”李可心把电报纸一放,若无其事地,“大惊小怪的!”

    沈源瞥了她一眼。嘴角不禁泛起了一丝苦笑。夫妻关系虽大有改善,连着两晚她都是主动进了自己的卧室的,但她对他的事关心得太少,了解得也太少了。简直可以说她什么都不懂!若要从头说起,让她明白田大勤这份电报无异于报告了一个凶讯,要费多少口舌?拉倒吧!不明白就不明白,她也可以少一点烦恼。

    “是大勤哥打来的吗?”紫藤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

    沈源“哈”了一声。

    “他,他没事吧?”

    声音有点发抖。沈源不禁抬头望了紫藤一眼,正遇到她那焦急的企盼的目光。沈源心头突然蹿上一股火,怎么也克制不住了。

    “王八蛋!”他破口就骂,“关照好了不要跟任何人说出我回了上海,偏就泄露给了日本人!娘的卖主求荣的王八蛋!”

    这是紫藤和可心第一次听到他用粗话骂人,两人都呆住了。

    “这该死的日本人的情报网要多厉害有多厉害!”沈源对紫藤吼,“站着干什么!马上挂个电话给机场,订最近的班次,一张,香港!”

    紫藤“哎”了一声,转身就走。

    李可心一时里难以理解沈源的莫名怒火,顾自为泽鲲解围诞,擦嘴。

    紫藤很快就返回,告诉沈源:“机场说,买香港的机票,要日本军部的特批通行证。”

    “火车站!要一个卧铺。”

    “打过电话了。无限期停运,从昨天开始的。”紫藤说。

    沈源咬牙切齿地:“娘的来得了走不了了!”

    “何必呢,’等可心开了口,“那边的事耽搁几天也罢,就在上海多住几天吧!”

    这样的话,在李可心实在已是极为难得的温柔和体贴,不料那沈源却冲着她瞪起了眼睛。

    “味——你知道什么!这里的日本人,非要我跟他们订租赁合同!……嘿,说了你也不明白!”

    李可心哪里受得了这种气?她冷笑一声:“不错,我的确不明白。”她抱起泽鲲,一下子就恢复了以往的冷若冰霜的表情,“我本来就不应该请你回上海来。”

    说完她就走出了餐厅。

    若不是努力控制住自己,沈源差点冲她的背喊;“你说对了,你一个电报误了我的大事了!”

    沈源的预测没错。当天下午,日本军部的电话进了沈家花园。

    电话很客气:“知道沈老板家不久前发生车祸,车毁人亡,深表同情。为方便安全起见,我们派人派车来接您,半小时内就到。”

    不过二十几分钟,一辆乌龟似的小车就驶进了沈家花园。

    两名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一左一右挟持着沈源出了红楼门斗。

    李可心这时方知大事不好。她面无人色地由抱了泽鲲的紫藤扶着,送出门斗。事情的发展她实在没料到。尽管沈源在接到军部电话后尽量平和地告诉她,日本人无非是看中了沈家的“华申”,找他去是为了威逼他同意订立“租赁合同”,这是经济事务,既不是政治,更不是军事问题,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她已经明白,自己出于那个天知地知自身知的目的而召回沈源的行为,铸成大错了。

    虽然身处战时乱世,听到过枪声炮声,但因为是石路二层后厢房闺阁小姐,是租界地段沈家花园太太,竟还是第一次看到全副武装的兵们当了她的面押走一个自己家里的人,她浑身都吓瘫了、吓僵了。

    沈源走后的两个钟头里,她死也不肯回自己的卧房,只在客厅里呆坐着,一言不发。种种恐怖的念头在她脑中闪现,种种悲惨的场面在她眼前掠过。她以为沈源犯了日本人什么事,此去是无回的了。

    紫藤拼命劝说。

    她捧来一叠旧报纸,蹲在她面前翻捡,专找那些关于日本人“租赁”工厂,或者“中日合办”某企业的消息,结结巴巴地念给她听。她听若罔闻,依然如泥雕木塑一般。

    紫藤本来并不知道日本人想改“华申”的“军管”为“租赁”,也不太明白“租赁”是怎么回事。在餐厅里听沈源一吼,方才领悟到为什么沈源此次返沪既是悄悄地来,又打算悄悄地走,而在接到田大勤的电报后,又为什么因了行踪的暴露而暴跳如雷。沈源不愿意跟日本人打交道,不愿意把厂“租”出去,这使她对沈源倍添尊敬。沈源对她弹眼落睛她并不太在乎了。她只是很为田大勤叫屈。况且田大勤打个电报来通风报信,怎么又错了!田大勤身在香港,香港又刚沦陷,如果说是他泄露了沈源的去向,那肯定是迫于无奈,谁知道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日本人是怎么整治了他呢!紫藤真为他担心!

    两个钟头不到些,沈源却又回来了。依然由那两个面无表情的日本兵一左一右陪着。一直走进门斗内、大厅里,两个兵才立定,向后转,前后相跟着走出。

    沈源在大厅中央呆立了一刹那,马上向沙发上坐着的李可心走去,脸上挤出笑容;“我回来了!我早说过没事的!”

    紫藤一面使劲揉着李可心的一双手,一面抬起沾满了泪珠的脸。她本来想告诉沈源,半个钟头前,李可心一阵痉挛,突然就四肢僵直,再也不能站起来,也不能说话了。她用热毛巾捂她,用手拍她揉她,全然无用。即便是李可心神经大发作时,也未曾出现过这种情况呀,她六神无主了。谢天谢地,你总算及时返回。快拿个主意,怎么办吧!

    没料到她只一瞥沈源的脸,就赶紧把自己满腹惊恐焦急再加上刚刚涌起的依赖感统统压了回去。

    沈源笑得比哭还难看。他出门去只不过两个钟头,看上去竟就老了五岁!他那本来梳得整整齐齐的西式背头蓬乱不堪,额前挂下一大给,脑后竖起好几片,浑如一只瘟鸭子。他的衬衣领口敞开着,领带结子松松地挂到了第二个纽扣之下,而且歪了;他的两个衣袖一个卷起,一个却长长地拖到了手背上;他那周正的五官因为要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和微笑而可怕地扭曲着,两颈的肌肉还一抽一抽。最让紫藤心悸地是他那双眼睛:干涩地大张着,眼白上竟布满了红丝。这样的眼神,紫藤只在发了狂的李可心那里、还有当年石路口那个道了而变成花痴的烟纸店小姐脸上见到过!

    在沈源走近了李可心而还没有发现李可心的异常情况的那一分钟里,紫藤真想冲上去拦住他、阻止他、不让他那明显已经遭到过强烈虐待和刺激的精神再一次蒙受不幸的打击。但是晚了。沈源拥假装的笑容突然地就变成了真实的吃惊,散乱的眼神霎那间就凝聚起了痛苦的目光——他看见了或者说是感觉到了李可心的病态的僵硬,明白了他在那过去了的不堪回首的两小时里时时浮上心头的担心,果真成了事实!

    “可心可心,”他扑上去,蹲到李可心面前,双手扳住她的肩膀,摇撼她:“没事没事,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呀!”

    他的声音都变了,如哭如嚎。李可心却依然呆呆地瞪着眼,两颗晶亮的泪珠滞留在眼角。

    沈源嘶哑了嗓子对紫肉机者:

    “快叫大勤!开车!送医院!”

    紫藤呆了呆。她很快明白这瘫坐在李可心膝下的沈源也有点神志迷糊了。沈家花园里哪里去找大勤!哪里去觅那“福特”?沈家花园里可以供你们使唤的,就是紫藤了!

    紫藤扑向电话,要了救护车。

    “哪一位是病人家属?”

    “我。”沈源连忙立起。

    护土上下打量了一下沈源:“是她先生吗?”

    “是。”

    “请进来。”

    沈源跨进检查室,瞥见里间一张床上,笔直躺着李可心,紫藤站在她旁边,正向外间望,目光与沈源正好相遇。刹那间,沈源觉得什么时候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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